聽到伍書的聲音,程戌並未偏過頭來看,仍舊揚動手中小錘,敲打著另一隻手按在鐵砧上的一塊犁刀。
雜貨鋪里工具齊備 ,所以店裡日常除了出售雜貨外,有時還會接一些修理農具的小生意。此時程戌使小錘敲打的犁刀,無鋒鈍口稍稍歪了一角,似乎是農夫在犁田時,犁頭撞到了土壤里的石頭上所致。
農夫開墾荒地時,必須有一口好犁刀,才能在翻土時既省力又省時。有的農夫家的犁刀都能傳幾代後人用,那是頗耗費了些銀子購得精鐵所鑄,輕微磕碰不會對這鐵器造成影響,但也要勤於日常維護。
像程戌正在敲打的這塊犁刀,如果只因為歪了一角就送去打鐵鋪修正,那裡的鐵匠揮幾大錘子砸下去就弄好了,雖快,卻未必能有程戌用小手錘慢慢敲出來的活兒精緻,而打鐵鋪的修形工費也會稍高一點。
看得出來,這犁刀的主人對它很是愛惜,才會選擇送來雜貨鋪修理。然而伍書看著程戌細心敲打的樣子,心裡卻明白著另一個問題。
程戌這麼磨磨蹭蹭的在一塊犁刀上下功夫,極有可能是琢磨著別的什麼事。擱在以往,這樣的活就算他願意接,他也懶得動手,都是讓那白天在雜貨鋪做工的夥計做去了。
聽到伍書那熟悉的腳步聲邁近,程戌手中的錘子忽然重重往那犁刀上砸了一下,然後手掌一掀,將錘子隨手扔一旁。
他站起身來,有些散漫的說道:「店子已經打烊,大門我也關好了。」
見程戌扔了錘子不再敲打,伍書剛邁出去一步的腳步也站住了。與程戌四目相對,伍書愈發清晰的看出他目中有話的意味。
與伍書對了一下目光後。程戌抬起拿著犁刀的手,視線微偏,落在那抹被他用小錘子敲光了土鏽,變得鋥亮如已開鋒般的犁刀邊沿。目光一凝,見變形的位置已經被敲打回原形,邊沿已平行一線,他便又隨手一拋。
犁刀墜地,不巧撞上那隻被他扔在地上的錘子,發出叮一聲有些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也不知道那犁頭有沒有因此被撞出些許缺口。
程戌絲毫不以為意。目光如定,看來那塊犁刀在他眼裡,真的只是供他逗留在這裡的藉口與玩物。
見伍書不說話。站定在幾步外也沒有再動,程戌忽然嘴角上挑了一下,眼中卻仍沒有絲毫笑意。他束手於背,慢慢走近伍書,臉色一片平靜地道:「我很好奇。想看看你借這鋪面要做什麼。」
「剛才我來找你商議時,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伍書看著程戌慢慢走近,感覺他似乎變得有點不同於平時的模樣,但一時間還沒想到他的古怪氣息在什麼地方。
「我當然知道我可以問你,但我同時還知道你未必願意攤開來說,所以我便想親眼看一看。」程戌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然而他的眼中目色仍趨於平靜凝著。他已經走到了伍書的面前,但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剛才在你走後。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有點不放心啊……」
當程戌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伍書才明白了讓他感覺此時的程戌有些奇怪的地方是什麼。他看清了他眼裡的目標,直指自己的身後。
然而等他回過神來,似乎有些遲了。
伍書還沒轉過身。靠近莫葉那邊的手臂已是長長探出,然而他還是比程戌的出手稍慢一步。…
兩人的手在空中交錯。卻錯離了開來,只這一瞬息的擦袖疏失,伍書就見程戌掌扣莫葉的一邊肩膀,帶著她一個縱身躍到了雜貨鋪的屋檐上。
伍書目色一變,而下一刻程戌的行為讓他的臉色霎時沉了下來。
腳底剛在屋檐上踏定,程戌扣著莫葉肩膀的手同時聚足勁力,不但沒有鬆開分毫,還借著躍上屋檐的衝力將莫葉往上空提了一把。
緊跟著程戌的手法數度變換,鐵鉗一樣扣在莫葉的足踝上,將她整個人倒拎了起來。然後他就像一個癲狂的酒徒,把莫葉當成飲空了的酒壺,掀倒在手,快速向下抖落,似乎是想將壺底最後一滴酒也甩出來一般。
莫葉不是酒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因而程戌此舉近乎瘋了一般。然而程戌也不是真在發酒瘋的酒徒,他不求壺中最後一滴酒,只求莫葉藏匿在身上的一樣東西。
他聽伍書說過,那個小盒子被這小丫頭藏在胸脯里,讓伍書很沒辦法。但他倒是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就在半個時辰前,伍書說要借他的鋪子一用的時候。
其實沒人知道,這間雜貨鋪後門兩根大柱子當中,有一根柱子是有磁力的。雜貨鋪在必要的時候,會成為京都地界上的一隻眼。進過雜貨鋪的人,若身攜兇器,只要走過這處磁柱,即便那兇器不被吸出來,也能讓身為店老闆的程戌感受到些許響動。
當然,磁柱的這個功能,可以有一個特別的觸動開關,將其磁力抵消掉一大部分,否則以雜貨鋪後院這種半敞開式置物的格局,積年累月,不知道要有多少夜行客在掠過院落上空時,在柱子上留下痕跡,這對雜貨鋪隱秘作用的保密工作來說,無疑是種麻煩拖累。
而當今天程戌忽然想到伍書的那個難處時,他大抵猜到伍書借用雜貨鋪的原因,不但把磁柱那抵消磁力的開關撤了,還鑽研一番,加大了柱體的磁力。
只為把這丫頭藏在令伍書尷尬於出手,但又迫在眉睫的必須拿到手的東西以絕對勝算拿出來。
「叮叮叮」一連三聲響,莫葉藏在懷裡的三樣東西,一半因為程戌手間的甩動力、一半因為磁柱的吸引力,悉數掉落下來,因為這三樣東西都含有鐵的成分。
小盒子是其中之一,但它的內在構造可能含鐵的成分並不多,在被磁柱吸住了一下後,很快又被隨後掉下來的一串鑰匙砸了下去。那鑰匙算是穩穩被磁石吸住,隨後還有一片小刀掉了下來,與鑰匙串吸在了一起。
看著想要的東西大抵算是得手了,程戌很快也停止了手裡的晃動。當他正要把被自己倒拎在空中的莫葉順過來時,就又見眼前一花,有兩樣冊子從莫葉衣襟內側掉了出來,這應該純屬誤打誤撞了。
程戌見狀,不禁也嘖嘖驚訝了一聲:「哎呀!想不到你懷裡藏的東西還不少,可要再等你長大一點,你可就知道懷裡藏這麼多東西會有多難受了。」
「老四,你瘋了麼?」伍書已經躍上房檐,他眼裡斂著怒火,向程戌欺近。
程戌十分了解這老搭檔的脾氣,他很少將激烈情緒現於臉上,然而若等他真憤怒到了臉皮壓不住的時候,那自己恐怕必須要逃離京都之外、而不是在城內躲幾天就能免過一通痛揍的了。
程戌也很清楚伍書的身手快到了何種程度,即便沒有那盒子的助力,他也絲毫不敢輕視伍書的追擊,並且他早在向莫葉出手時,就提前做好了後續退路的準備。見伍書已經上來了,他順手就將剛剛轉回頭上腳下身形的莫葉推向了伍書。…
莫葉只覺得在瞬間工夫里,天地顛倒、再顛倒……剛剛她看著地面一下升高一下降低,頭一次覺得人在天上飛是這麼可怕的事。頭暈目眩、天地混淆的莫葉撞向伍書,她一時失去了控制自己身形站穩的意識,伍書必須接下。
待伍書挾了莫葉躍下屋檐,又扶著她慢慢坐下,那邊的程戌也已經滑下房檐,從磁柱底下撿起那枚小盒子,有些捨不得的看了幾眼,然後又將其砸向伍書。
剛剛站起身的伍書見那小盒子砸來,只好伸手去接,暫時疏忽了追程戌的事。
待伍書接下那小盒子,程戌已經掠到離伍書數步開外的院牆一角,他蹲在那裡,慢悠悠說道:「盒子拿好,別讓那丫頭再拿走了。我先躲躲,你別記恨我,你出海後回來,也不許來找我打。」
他的聲音里含了些內勁,既讓伍書能聽得清楚,又不會招來隔壁鄰居的耳目。
這話說罷,程戌的身形便消失在了牆頭。
伍書知道,程戌的身手雖然不如自己,但他若消失在夜色里,要找起來,也是頗為費勁的。如果自己今夜的任務便是追蹤此人,伍書倒是不會嫌麻煩,可事實不是如此,而在雜貨鋪的小院裡,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其實程戌沒有將莫葉拎起來顛太久,也就十來下,但卻顛得莫葉差點把晚上吃的飯全吐了出來。莫葉的體能並不差,但比起習武多年的程戌,她立即要顯得弱小許多。
被伍書扶著在地上坐下後,莫葉只覺得胃裡一陣陣泛酸水,也沒聽清楚程戌翻牆逃走前對伍書說了什麼,直到伍書走到她面前,說了聲「抱歉」。
莫葉強壓下心頭的煩悶,可終是沒能開口說出話來,只無力的搖了搖頭。
伍書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就在莫葉身邊蹲下,平起一掌作托舉狀,慢慢在自己胸前提升,然後覆在了莫葉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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