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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色還遠遠被壓在地平線下的時候,桃柳一條街不分紅綠左右,都還處於一種比較安靜的氛圍中。
但京都本地人都知道,桃柳一條街的這種安靜依然絕對不適合居家落宅,因為白天的安靜是為了夜晚的喧囂攢勁,上一個時辰的安靜是為了下一個時辰的表演蓄積精神。
右手綠柳街里的各家玉郎館肆雖然白天黑夜都比較安靜,但實際里的情況其實跟左手那邊街區里沒什麼兩樣,白天是真歇了,只不過夜裡奢靡得含蓄。
經過幾十年的零散經營,以及近十幾年來呈秩序規模化的經營,桃柳一條街上已自然形成一套比較受各商家自覺遵守的規矩,便是這不同尋常營生的晝歇夜盛。
作為綠柳街上規模最龐大的玉郎館肆,清風館亦如是。
午飯時間剛過那會兒,城東頭曹家酒鋪守寡三年的老闆娘竟在白天裡突然乘轎來了清風館。不知道是近些天她太忙了,一直沒來,所以過分想念清風館裡包的情郎,還是喝多了自家沒賣出去的渾酒,一身酒氣的跑來,一定要與情郎尋歡。
但毫無懸念的,館主最後還是按照清風館的規矩,不顧這單生意泡湯的風險,硬是召了幾個館內看守,棍棒橫豎呈井,將曹家守寡的老闆娘架出館去,丟回送她來的轎子裡,令她好不丟人,好不狼狽。
曹家守寡的老闆娘借著酒勁發瘋,這事兒鬧開了。連左手邊紅桃街區有幾個白天歇得淺了的妓女都被吵鬧聲驚醒,推窗圍觀,不時發出幾聲嘲弄的笑。
賣笑女子拿身體換錢,可這曹家寡婦不但在清風館丟了身。還丟了錢,豈非賠大了?
但這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群人,說得好聽點是犯了痴念,確切來說就是犯傻,為了一切想得到的東西,一擲千金、飛蛾撲火。
不過想必曹家寡婦今後是不會再來了,她在白天裡造訪清風館時露臉了,雖然是露給另一邊街區也高尚不到哪兒去的青樓女子看見,但規矩就是規矩,她今天回去不會被曹家還生在的一個族叔派人綁了浸豬籠。已是求神拜天的造化。
另外。清風館裡與曹寡婦關聯著的那單生意肯定是要告吹了。並且這個能誘得曹寡婦大白天來尋歡,還痴迷到醉酒鬧事境地的玉郎啊,近段時間應是也該過得低調點。畢竟這事見了天日,萬一曹家扯來官府的人查,總是個麻煩,能避過就避過吧!
然而儘管如此,清風館主絲毫沒有因為這個妙名子蒙的玉郎可能給館肆帶來麻煩而冷臉待他,反而似乎把他供起來了,待曹寡婦走了外頭街面上清淨了,清風館主還特意來到子蒙居住的獨院,賠笑問好。
只因為子蒙是清風館的搖錢樹啊!
曹寡婦沒走之前,就已經有好幾個女主顧在問子蒙何時有時間換主了。這下曹寡婦是自己犯了規矩被逐,清風館主才會在下令趕曹寡婦出去之前那麼氣度硬挺,曹寡婦在合約期前走了,正好換另一個家底更厚、出手更大方的女主顧光顧子蒙,受益最大的還是清風館。
不過在此之前,也的確要安排一段時間讓子蒙休息休息,最近不知怎的,他似乎病得厲害,不知是不是總被那曹寡婦拉著喝酒,灌壞了本就單薄的身體。
清風館主走在路上就這麼想著,剛剛前腳步入那處獨院,就看見子蒙坐在院中石桌旁,衣衫松垮,不知是裁剪得大了,還是他又瘦了。…
輕咳一聲,清風館主開嗓輕聲道:「子蒙……」
其實在他口中一個「子」字才開音時,似乎剛才正在發呆中的子蒙就已側過頭來看了一眼,這種敏銳感讓清風館主覺得有些意外,有些驚訝,還有些陌生。
不知是不是心裡作用在引導認知,清風館主望著子蒙的側臉輪廓,忽然也感覺到了一絲陌生,所以「子蒙」二字喚出之後,一時間就再無他話。
……
……
當京都臨海的東城門裡側平地上因為驚馬狂奔而引發一場小小動亂時,都城裡南面與垃圾山相鄰,外傍一片終年呈現出一種幽綠水色的未名湖的竹林中。一所規模並不廣闊的廟宇里依舊像平時一樣,有如絲般煙痕飄渺升空。偶起偶止的輕微誦經聲如清風陣陣穿過柏林時搖曳著枝椏,發出不太規律但令人心緒平靜的聲音。
這裡沒有為生計可以更好些而匆忙來往的百姓,也沒有暴起踏市縱橫的怒馬,沒有生死,沒有怒喜……只有一派安寧無爭。
小廟裡今天來了客人,但這一小動態並沒有影響到小廟整體的那種平淡安靜氛圍,只因為這位客人真的只是廟裡主持的俗世朋友。廟僧對這位來客並不陌生,而這位來客今日來,似是有事。挑了個廟裡上午最空閒的時段到來。
然而仍有一兩名僧人暗自心疑,在這個早課結束,僧人們已各自散去禪房稍歇的時段里。這位客人沒有去會客廳等待故友,而是跪在了空曠大佛堂正中的硬蒲團上。他臉上的表情看似虔誠,實際上卻不似在求佛,這一點,對於見過無數香客求佛表情的廟僧來說不難辨別。
那客人面對著漆了金身。被廟僧清潔得一塵不染的大佛,他眼裡卻是絲毫沒有佛影。他只是一直微垂著眼瞼,目光散漫落於香台上,似乎是在為什麼事而出神,又像是等待了太久,因為單調無聊而微微發著呆。
這位客人來了許久。作為這間小廟主持的溪心卻沒現身。在這個所有廟僧都處於短暫閒暇狀態的時段里,他應該也不會有多忙才對。更何況今天登廟來訪地是他的朋友。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怠慢朋友。不但行蹤未知,連叫個僧人來帶句口訊都沒有。
小薔站在小廟大佛殿的門口,安靜地注視著佛堂正中處那個面朝大佛跪在蒲團上的青衫人,她忽然幽幽嘆了口氣。
岑遲如此一動不動地跪著。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小薔有些擔心。但身處此佛門清靜地,她不方便勸說些什麼。也知道此刻她的勸說對於岑遲來說,基本上不會起什麼作用。
這所與城南巨形垃圾山相鄰,坐落在一片竹林里的小廟,主持僧人皆為男子,不過小廟並未因此而拒絕女客來禮佛祈福。不僅如此,當今皇族裡也有一些女眷會親自到這廟裡上香,只因為數年前有一名女子曾在這廟裡清心禮佛半載,而這名女子即是當今天子的長女的母親。
因為有這段在世人眼裡可算光輝的過往,京都乃至有機會到京都遊玩的女子們中。知道這所小廟的存在者。也對來此地禮佛有很高興趣。不過這小廟畢竟與尼姑庵不同。女客入廟後在行為舉止上會有較多的限制,閒聊嘻鬧更是不可能之事,會立即被僧人請出去。這一點廟裡的武僧做得絕不含糊。
所以,小薔雖然很想勸岑遲起身休息一會兒,但她能做的卻只是非常局限的站在大佛殿門旁,陪殿內佛前跪著的他站著、等著。…
前幾天岑遲忽然患了場大病,小薔被嚇得不輕,在得知岑遲為之悲傷以極的事後,她更是心疼不已。
經過小薔幾日裡端茶倒水、跟前跟後地悉心照顧,岑遲總算是完完全全康復了,他與她之間不知不覺似也多了份以往沒有的心間牽掛。這絲牽掛令小薔在看見岑遲時,心裡會覺得更加妥帖。但也能讓她更深入一些的看清他眼底的心情。
身體雖然恢復得差不多了,然而她能覺察到他眼裡的傷感一直都還在。他還是很容易示人微笑,但他地微笑從那天以後,一直蒙著一層深沉顏色,似他心中積了灰塵。
今天,相府的自審過程總算結束,全府上下所有人都隱隱鬆了口氣。大家的活動範圍雖然還沒完全恢復到平時那樣的自由程度,但至少不用像自審的這幾天那麼處處受限。
岑遲與小廟的住持溪心大師有些交情,這是早些天岑遲剛回相府時,就已經與丞相三子史信聊到的事兒。所以在昨天,岑遲在史信面前提了他想來小廟一趟的事,史信很快就同意了。只是史信在給岑遲安排了兩名護衛的同時,還讓小薔也同去,原因是他顧慮於他的病剛好,防著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岑遲對此也無異議。
小薔是史信很早以前就安排給岑遲的近身侍女,因為岑遲脾性溫和,她在他面前行為舉止也可以自由很多。並且因為岑遲的緣故,史信在父親的示意下,有意對她放鬆了一些規矩,所以她在相府所有僕人當中,相對是生活得很輕鬆地。
但她始終是相府里的一名僕人,平時的一應活動都局限在那個大宅子裡。相府雖大,但在那地方生活了數年,府里每一寸土地她大多都行過看過。以她的身份來說,她沒有資格去厭倦什麼,但這不表示她在心裡就沒有厭倦過。
今天是她第一次來小廟,她不了解佛堂里的清修生活,倒還對今天的廟中一行十分期待,在出發時她的心情宛如是要去參加集會一般的欣喜。不過,在行至半路後,岑遲告訴了她一些女子入那小廟後該約束的事項,她的欣喜笑容頓時如酷日暴曬下的小花,蔫了。
小薔本以為岑遲來這兒會友,能聊一聊心中煩憂,便能散去一些愁緒。可現在她都陪著岑遲等了一個多時辰,陽光漸耀,卻依舊不見那位溪心大師出現。她不禁有些心急起來,暗自憂心:難道溪心一直不來,岑先生就要一直這麼跪下去?
想到這兒,她又偏過頭看向殿外院中,目光環顧一周,就只看見雙手握了把竹笤帚,掃院子已經掃到遠處一個角落裡去了的年輕僧人,這小廟今天是異常清靜。
小薔在心裡嘆了口氣,因為她打算找個人來拉走岑遲的想法落空了。同時她又在心裡默默嘲諷了自己一句:僧人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禮佛了,那麼叫一個僧人來勸阻入廟的香客不要禮佛了,可能嗎?
時近正午,天空中被一大片雲彩遮住的驕陽努力了許久。終於從雲邊露出臉來。一大片耀目陽光忽然潑灑下來,落在佛殿外被僧人打掃得十分乾淨的灰白石板地上,再折射進佛堂內,映得佛堂內漆了金身的大佛渾身似也散發出淡淡光芒。
小薔浸身在明媚的陽光之中,沒過片刻,就覺得皮膚表層被曬得微微有些發癢。她下意識里不再去看那落滿陽光,在光線反覆折射後顯得有些耀眼的院落,迴轉目光再看向佛堂內,雙眼又被那大佛身上抵著陽光反映出的金色光芒激得有些眩暈,隔了片刻才適應過來。…
而當她剛剛適應過來時。就忽然感覺身邊走來了一個人。
小薔剛剛側過身來。就看見一個身著灰白色棉麻質僧服的僧人駐足在一旁。離自己僅有三步的距離,她不禁訝然怔神。
那僧人看樣子也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雖是剃度了的光頭和尚。衣著也簡單,不過他那臉孔生得倒是清俊,想來在還未出家、青絲束冠時,一定是個英俊的男人。
此時的小薔只是被素衣僧的忽然出現恍了一下神,待她回過神後,可是沒有多少閒心朝那個有些荒謬的方向繼續設想下去的。她真正注意和在意的人,仍是佛堂里那個面向大佛枯跪在蒲團上許久的青衫人。
素衣僧人的突然出現,令小薔心裡充斥得更多的是驚訝情緒。要不是她現在是站在青天白日下的佛堂前,她恐怕要懷疑這個走路都不帶留聲的僧人是什麼怪物了。
小薔眼中的異色外露無遺,素衣僧也是盡數看在了眼裡。然而他的目光依舊一片平靜。素衣僧並未開口對小薔說些什麼,只是沖她雙掌合什微微頷首,然後腳步聲一如來時那般輕微地入了佛堂。
邁過門檻時,素衣僧的目光在岑遲的背影上落了一下,邁過門檻之後,他則先走近佛堂左側一處置放香燭的木架邊,抬手繞過綑紮整齊的幾簇香燭,取出的卻是一個裝了許多竹籤的竹筒。
素衣僧握著竹筒走近岑遲,他沒有開口出聲,但當他走到離岑遲只有五步距離時,一直處於靜默之中一動不動的岑遲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發現素衣僧的到來並慢慢轉過頭來,沒有說話。
素衣僧仍也沒有開口,只是在繼續走近兩步後站住腳步,然後抬起握著竹筒的手朝岑遲遞近。
岑遲的目光在那隻落滿灰塵的竹筒上停了停,他沒有開口,只是搖了搖頭。
素衣僧微微躬身,伸出自己的另一隻手握住岑遲的一邊臂膀,將他從蒲團上拉起身來。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再次將手裡的竹筒朝岑遲遞出。
岑遲自然垂在身側的手遲疑著抬起,但只是抬起了一半,他就又垂下手去。同時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喉中呼出的氣流打在那竹筒上,激得那隻看起來許久沒動用過的竹筒上布滿的灰塵揚起了不少。
素衣僧目色一凝,他還是一語未發,只是在靜默了片刻後,他忽然揚起了空著的那隻手。
岑遲看見這一幕,雙目微睜,亦在頃刻之間揚起手來。
小薔安靜站在大佛堂的門外不敢多言,心中正十分不解於堂中兩人在說什麼啞語,同時也非常好奇於那素衣僧是何身份。就在她不知道佛堂內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事時,頃刻之間。剛才的安靜氣氛瞬間被打破,岑遲忽然抬起衣袖擋在了臉前,而那素衣僧揚起的一隻手卻是拍向了另外一隻手中握著的那竹筒的底部。
「啪!」
一聲清淺脆響後。竹筒里的竹籤發出「嘭」一聲悶響,似乎被什麼力道擠在了一起。受力後的竹籤找到了竹筒上方的出力口,便一同擠了出來,跳躍四散到佛堂的上空,劃出如煙花濺射的痕跡。
與竹籤一起飛揚開來的。還有竹筒里外不知積累了多少日子的灰塵。膨飛開來的灰塵在乾淨而安靜的佛堂里顯得很是不合宜,但那素衣僧並不在乎。就見他的身影在灰塵里穿行。在那些如凌空亂舞星矢的竹籤下,手握剛才被他一掌清空的竹筒,逐那些正自然掉落下來的竹籤而去,如掌盤缽收納天降雨滴。…
岑遲放下遮面的衣袖後。佛堂里那股從竹筒中震出的灰塵已經散開到每個角落。同時也淡化許多。素衣僧的身影已經出了佛堂,走下院中。那隻竹筒也已經還置到它原來所在的位置。竹筒內依舊裝滿竹籤,只是擺放得沒有原來那麼整齊,但已比剛才落滿灰塵的樣子要乾淨了許多。
望著素衣僧走下院落的背影,岑遲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他似是心有所思,忘了佛堂里的空氣中還漂浮著不少的灰塵。一不留神間又嗆得他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就在這時,已經走到院子中間的素衣僧步履一緩。略一側頭看了他一眼。
岑遲微微愣神,隨後垂目在佛堂的地上一顧,拾起了唯一一根掉在地上的竹籤,接著緊步向那素衣僧的背影追過去。
佛堂里的這一幕幕轉變得太快。以至於直到岑遲快追著素衣僧的身影出了院子。站在門旁的小薔才反應過來。
小薔微微一怔。旋即也沒多想什麼就跑下台階,朝岑遲的背影追了過去。
三個身份大有差別的人沿著院落正中的一條直行石子路急行,旁人觀之不免覺得有些突兀。儘管廟裡都是心性淡泊地清修僧人。但作為一名女子,小薔終是只追到了院門口,就被一個小沙彌攔住。
小沙彌雙掌合什,先是溫和道了聲佛偈,然後緩緩說道:「施主請隨我到侯客廳暫作歇息,溪心師父與你的那位同伴有話相談,師父吩咐過,您不便同去。」
小薔聞言面色滯了滯,轉瞬間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忽然訝聲道:「那、那位就是溪心大師?!」
剛說完這句話。她又意識到自己語氣里有些不敬,連忙又仿照僧人的禮節,並掌合什,連著道了兩聲「對不起」。
小沙彌的面色依舊平靜,並未在意這些,只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平掌為引,道:「施主請隨小僧來。」
小薔跟隨小沙彌前往候客廳,慢慢行出環繞大佛堂的院落後,岑遲與素衣僧溪心早已經不見蹤影,而小薔的心裡還留有一些對於那素衣僧人就是溪心而生的驚訝情緒。
小薔很快隨著小沙彌的指引來到一處布置素淨的房間內。在桌邊坐下後,她看著正在取屋角一處小泥爐上燒著的水沏茶的小沙彌,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道:「這位小師傅,溪心大師看起來年歲不大吶?」
小沙彌將煮水的罐子輕輕擱在桌上,然後沖小薔雙掌合什一下,這才緩言道:「施主,溪心師父實年三十有二。」
小薔沒有料到這小和尚回答起她問的這個問題,會這麼直接,這倒顯得她冒昧至極,她微微愣神後連忙擺手道:「我,其實我沒有想胡亂打聽他的意思,小師傅你可別誤會。」
此時小沙彌臉上絲毫沒有異樣神情,倒是小薔越描越亂了。
在號了聲佛偈後,小沙彌平靜地道:「施主無需顧慮憂心,溪心師父說過,對前來禮佛的施主,一應問有所答,答無不實。」
小薔點了點頭,臉上現出放鬆地淡淡微笑,但她在心裡卻是一陣唏噓:別人逢問必答是人家豁達,這可不代表自己就能什麼都問啊!
望著那小沙彌舉止和緩的沏茶,小薔坐在椅子上感覺渾身有些不自在。從來都是她服侍別人,今天是少有的以客人身份接受別人的看茶服務,並且這個別人還是個年紀只在十一二歲的少年僧人。…
躊躇了一下後,她再次開口,打破了候客廳里這份有些尷尬的安靜。
「溪心大師武功很強麼?」微頓之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剛才在佛堂里,嚇了我一跳。」
小沙彌並沒看到佛堂里發生的那一幕,他只是按照自己心裡所知道的情況,平靜開口道:「師父習武十數載,以武強身,以武問道,但從未以武與人斗惡。小僧不知道施主所說的『強』是何境界,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薔在聽了小沙彌的這番解釋後,只誠然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雖然小沙彌的話實際上等於什麼也沒說,卻沒有失了道理,這也令小薔再次感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說了句冒失的話。
但她也許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連番的冒失行止是因為她在擔心那個在佛堂跪了一個多時辰,被溪心甩了一臉灰,現在又不知道跟著那僧人去了何處、在做什麼的男子。
小沙彌沏好茶,便告辭離開。小薔獨自呆在候客廳,捧著杯熱茶發起了呆,漸漸愈發覺得,自己今天來這兒很是多餘,清早從相府出發時心挾的那股興奮情緒,也漸漸隨著由燙轉溫,又由溫變冷的茶水一同沉寂下去。
當竹林間小廟中。小薔端著一杯熱茶枯坐。趴在安靜的候客廳里木桌旁打發無聊時光。幾乎快要睡著過去時,城東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一個面目醜陋的男子卻在負重狂奔。他使出全部力量地奔跑,只為讓懷中抱著的那個受傷的孩子儘快得到救治。
趴在醜臉青年人背上,見識到他在背上背著一個人,同時懷裡還抱著一個人的雙重負重情況下,在街道上飛奔的速度還能如此之快,小女孩不禁心驚駭然,同時還有些眩暈感上頭。她下意識里緊了緊箍在那青年人脖子上的手臂,因為速度太快,她感覺自己有幾次差點從他背上滑了出去。
一瞬也不敢鬆懈的環緊他脖子的小女孩雖然沒有真飛出去,但她忽然恍惚有些覺得。自己成為了這青年人脖子上的一條項鍊,正隨風向頸後晃蕩著。
繞過幾條街道,看得出來這青年人專挑僻靜的街道行走,小女孩可以理解為青年人不想讓自己如雷霆魅影般的身法引得太多路人注意。可是她又清楚記得,剛才他讓她到他背上時,是說過要請她引路的,可這一路上他怎麼幾乎都沒有向她問過路?
僻靜得有些陌生的街道在耳畔快速退向腦後,盞茶功夫過後,小女孩終於能感覺身邊的街景熟悉了起來,因為她快要到家了,而座落於城東的她的家,也是處於僻靜路段間的。
可是,眼見快要到家了,小女孩卻忽然心生一個恐懼地想法,在心裡暗道:這人面貌奇醜,目色陰桀,武功卻極強,不會是什麼……兇惡人物吧?
猶豫了一下,考慮到這種猜想會牽連到自家家邸安危,她皺了一下眉,鼓起勇氣問了一聲:「叔叔是京都人麼?」
伍書沒有立即回答,但在這樣急速前行的過程里,小女孩忽然突兀的問了這麼一句話,還是能讓他嗅出一些別樣味道的。
伍書很自信自己見到葉正名後,許多事情他不必說得很清楚,對方自然能理解和不問。有一些大人之間的事,早就在記憶里有過存檔。可是面對葉正名的年幼女兒,伍書卻有些犯難。他不想在她嶄新空白的生命與記憶里,留下太多大人們過去不太溫和的過往片段。…
這孩子有些古靈精怪,但心性也是單純善良得如春生柳葉芽兒,仿佛只需有大點的風一吹,都會皺褶留痕,想必在平時的生活里,葉正名也沒有跟她提過大人之間的那些事兒。
因為小女孩的這個問題,伍書考慮到了一些事,但這還不是全部。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他忽然又想到剛才莫葉喚他的稱謂。
這個稱謂,莫葉強加在他身上已經有幾天了,但他並不想接受。
伍書認為在這次任務完成後,他很可能不會再與她產生任何交集,而他自己也適應不了忽然與一個陌生人將關係拉得如此近,哪怕只是稱謂上的這種拉近。或許是曾經他試圖這麼做,卻遭到許多排斥。如此般經歷多了,他便習慣了,直至最後習慣獨處。
習慣孤獨久了,會讓人容易忘了自己曾經試圖拒絕孤獨。
伍書看了懷中暈厥著的莫葉,目光游過她略失血色的臉,最後落在她眉頭那處皺褶上。
一路沉默,在快到那小女孩家門前時,伍書終於開了口,沉著嗓音說道:「我曾經離開過這裡一段時間。」
小女孩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什麼。
這座都城乃至整個昭國。近十年光景里,變化都非常的大。小女孩在這個世上生活著還不足十年時間。但已能對此變化有所體會。所以她理解。即便是在此地居住過的人,中途有個一年半載離開了,再回來時,恐怕都會有很多生疏了的地方。
時間上的緊迫。也讓她詢問不了太多的問題。只能揀自己覺得最緊要的疑惑處開口。伍書的這個回答,恰算是正中了她能諒解的範疇。
然而她不知道,這個背著自己,懷抱那位姐姐的醜陋男子,剛剛在開口說這一句話時,便是打破了他人生中一個封閉了數年未打破的特例。
伍書說謊了。為了保護莫葉的身份。
越來越近的葉府門牌提醒他,他本來可以不必說這個謊,但他還是這麼做了。也許若要追溯起他這麼做的理由。就是之前在街上人群間,她高喊的那一聲「伍叔」。
走近宅門旁,伍書蹲下身。小女孩會了意。連忙從他背上滑了下來。這一路她在他背上顛得厲害。只覺得五內震盪。頭暈眼花。甚至還因此有些心生錯覺,覺得這醜陋青年似乎比她更熟悉她家的位置所在。現在可好,終於可以不用這麼顛了。
不過。她的腳才剛踏地,就感覺自己如同踩在一面凌空張開的網上,矮小的孩子身形就在左搖右晃,根本走不了直線。
伍書看著她的這個樣子,猶豫了一下後,忽然說道:「你抓著我的衣角,就不會摔倒了。」
這……本來是莫葉站在他身邊時常有的舉動。
按照伍書平時的習慣,他本可以很輕鬆地直接越過牆頭,但是此刻他面對的葉府,不是他平時需要探聽消息。或者是行刺某人才需要進入的宅邸。相反,這個可以救他懷中女孩的人,也算得上是他的老友,只是他與這老友雖然同住在一個都城裡,卻有許多年沒有聚面了。總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他都不可以用翻牆入室的方式直接進宅。
可沒有多少上別人家府上拜訪經驗的他,要用這種尋常人眼裡比較禮貌一點的方式登上老友家的門,他的心底還是會不知不覺升起一絲奇異的情緒。…
好在這種略顯窘迫,微微尷尬的情緒很快在一個戛然到來的轉折里得到釋放。
伍書懷裡抱著莫葉,不方便騰出手來敲門,也不可能用腳去代替手踢門。而就在這有些僵住了的一瞬,伍書就看見那小女孩搖晃著腳步走到自己家大門前,身高有限的她夠不到門環,只好伸手拍向門板,同時大聲喊道:「快開門!是我,有病人需要救治!」
令人詫異的是,她伸出手後只是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那扇看起來有些厚重的府宅大門居然自個兒慢慢向宅子的內側開啟了。
那小女孩愣了愣神,而站在她身邊的伍書卻是很快注意到站在大門正對面的那個中年人。
在大門開啟後片刻,那個身形筆挺站在大門正對面的中院裡,目色嚴肅而隱含慍意,似乎正是在等待誰人的中年人就沉著嗓音開口道:「諾兒,昨夜你去了哪裡?」
他的話音剛起,伍書就感覺身旁拉著自己衣服一角的小女孩手抖了一下。
伍書眼中神色微動,但他沒有開口說什麼。
站在對面的那位中年人,無論從他的相貌還是從他注視著這邊時的神態來看,都不難辨出他在這宅邸里的身份。他即是這宅子的主人,那小女孩的父親,同時也是太醫局九位御批醫師之一,京都名醫葉正名。
然而站在一旁的小女孩面對著自己的父親,也是如伍書那般沒有再說一句話,仿佛站在她對面的只是一個與她不相關的陌生人。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面對著葉正名,慢慢將頭垂得很低,眼眸里滿是懼怕。她這明顯是在父親審視的目光下,很自覺的在懺悔自己犯的什麼錯誤。
葉正名見女兒回來,並且身邊還帶著一個陌生人,他心裡的惱火暫時被疑惑壓下。定睛一看,這陌生人還是兩位,並且其中年紀小很多的那個女孩兒似乎狀況有些不好。
想到女兒在剛才開門時喊的那句話,葉正名暫時斂了心中怒氣。患者的疾苦在醫者眼裡是最急迫重要的事,並且他也不適合在外人注目下處理私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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