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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萬萬沒料到她會突然來這麼一手,本來就內傷未平,突然受這來自後背正中的一掌,勁氣內韌,激得他將將壓下去的咳意頓時全面爆發出來,咳得撕心裂肺,端正坐直的脊背也微微躬了起來。
這邊鬧出的動靜太大,引得四周投注過來的目光倍增,而那些本來就因為少凌公子俊美外表而芳心悸動的妙齡女子更是擔心得不行,要不是剛才羽林衛隊嚴肅警告過四週遊人,她們恐怕會直接奔過來噓寒問暖一番。
原本仍在專心嗑瓜子的莫葉也因為咳聲所引,收起心緒朝旁看去,聆聽片刻後目色一動。她倒不是擔心那俊美惹人羨的少凌公子,只是因那咳聲證明了一件事。
剛才石乙在介紹清風館時提到,少凌公子病了大半年,但並非得了癆病,而只是因為體虛致全身乏力,戶外活動近乎斷絕。因為並非染上癆病,所以少凌公子要來杏杉大道賞花之事並不受限制。
莫葉有過幾次在葉府小住的經歷,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葉正名向她普及了幾種傳染大病的辯症法,此時她借這份經驗仔細聆聽那咳聲,也可以確定石乙知道的情況屬實,排除了清風館為了留住生意而故意遮掩少凌公子病情的可能。
但與此同時,她又從那位少凌公子的咳聲中聽出了另一種訊息。
那位公子似乎受了極重的內傷。
可難不成臥床養病大半年,平時全靠皮相取悅女客的脂粉公子,竟是一位武道高手?
莫葉很想就這個問題與石乙議論一番,因為她已經發覺他似乎在很多偏門的東西上都有自己非常奇特、甚至是以前聞所未聞的見解。然而這個念頭才剛剛自心裡冒出來,就又被她果斷拍下,因為她忽然意識到,石乙撥算盤的那一手功夫雖然驚艷,但他的武道修為可以算是一片空白,跟他談這些想必他並不能理解,倒很可能會引起他反過來問自己練武的事。
莫葉雖然沒有對石乙隱瞞她練武的事。但也不想再在石乙面前多談此事。即便她很信任石乙,可伍書叮囑過她的一些話,她遵守的心志更為堅定。
然而她的欲言又止還是引起了石乙的注意,只不過他明顯會錯了意,笑著問了莫葉一句:「你不會也看上他了吧?」
莫葉愣了愣神,本來立即就要開口否認,只是話剛到嘴邊,她忽然又改了主意,笑盈盈說道:「如果小乙哥願意全額資助,小妹倒是不介意將這位少凌公子從清風館接出來住。以便好好調養,獨自享用。」
「你胃口太大了。即便他病了快一年,現在的他也仍算是清風館的一面招牌。」石乙臉現無辜狀嚎了一聲:「就是把我賣去清風館,也不夠湊整銀子贖他出來啊!」
「那你就別再拿他對我開玩笑。」莫葉沖石乙眨了眨眼,「要知道,玩笑開大了,有時也是會引人付出代價的。」
這些話是莫葉說給石乙聽的,有提醒警告的意思。不過若是不遠處那來自清風館的主僕二人也能聽見,想必也會覺得在理。
扮作僕人的女子望著同門師弟一陣猛咳,嘴角竟有點滴殷紅濺出,雖然被他快速拂袖抹去,卻還是刺痛了她的心。
女子剛才還如鐵板一塊震力拍出的手掌此時已綿如溪流,在年輕人咳得躬起的後背推拿,待他咳意稍斂,她也終於忍不住了,雖然壓低了嗓音但語氣里不乏焦慮情緒地說道:「你內傷未愈。我剛才不該出手這麼重,但……剛才我真想一掌打暈你,再把你帶回去。」…
年輕人忍下咳意,咽回已經涌至喉頭的那股腥咸,聲音有些沙啞地低聲說道:「師姐,你可不是這麼容易犯渾的人,我還兼領了任務。」
「不就是殺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麼?我可以幫你做了,再把他的人頭拴在你腰上,一道送回組織本部。」女子輕聲說到這兒時略微一頓,「你能看我的單子,我也能看你的,你可以改單,我也可以。」
「你的那份黑單,我沒有揭看過。」年輕人微低著頭說完這句話,然後他慢慢抬起頭,朝身後看去,「但是,你覺得我很難猜到你那份黑單下是誰的臉孔麼?你可是我從狼牙城裡帶出來的。我不但能猜到你這次的任務目標是誰,我還知道你一定已經揭了黑單了,卻還要瞞著我。」
身後女子眼中浮現一縷複雜情緒,但沒有回應他一個字。
「我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如今的你並不如我估測的那般強大,我實在難以想像,組織怎麼會審核你為這次任務的執行者。」年輕人說完這一長段話,氣息有些被打亂,抑著嗓口又咳了起來。
年輕人質疑與否定的話語並未引起女子的不悅,她反倒是能從這番話中確定他真的沒有翻看過那份資料黑單,否則他不會不知道她此次達成任務的方式與組織里所有的能手都不同。
她手中的那份資料,實際上已經進行過很大的成算預估與方式修改,並非倚重個人武力達成,並且其過程會牽連進來的幫手也是人數龐大,事情本身的性質已經與尋常人頭交易大為不同。
倒是她看見他在咳了一陣後,臉色漸漸愈發蒼白,心生擔憂,便要扶著他回清風館。
「現在就回去?」年輕人遲疑著起身,「還有些事沒做完。」
「倘若在這兒再多呆一會,我很懷疑,等會兒是不是需要我背著你回去。」女子眼中有愁容浮現,「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應付得了,你就別再管了。」
年輕人緩步走到亭子口,正要拾步下台階,就在這時他似是想到了什麼,駐步說道:「或許……你也可以賞一賞這滿街繁花。」
「賞花?」扮作僕人的師姐正在收拾石桌上的書冊,聽到師弟說的話,手頭動作微滯。她抬頭側目看過來,目光中浮著一絲惘然,仿佛她對這個詞彙感到很陌生。
然而賞花真的只是一個很普通常見的詞兒,儘管這女子很少賞花。但也並非真不懂賞花是為何事。怪只怪在她今天與師弟一起來到這處以平民身份能夠距離皇宮最近的地方。攜帶的目的實在與賞花這種閒情雅致離得太遠,所以她壓根都沒朝這事兒上想,一時要她扭轉思維,頃刻間還真是有些適應不過來。
待她回過神來,臉上現出的微笑有些空泛,明顯對於師弟所提之事覺得非常無趣,「花有什麼好看的。」
「其實……我只是想讓你再等片刻。」年輕人對他這位師姐的性格十分了解,面對她用一種不屑語氣給出的回應,他是早有預料,所以他也沒有再在那種閒雅之事上與她辯解什麼。接下來說的話直達本意,「待我歇一會兒。再接著幫你整理完最後那一部分資料。」
「不行。」女僕人拒絕得斬釘截鐵,她此刻已經將兩本書卷收進掛在肩上的青色棉布袋裡,然後快步走了過來,扶住他的小臂,「你現在的狀態已經變得很不好了,聽姐的話,你得休息。」…
年輕人沒有再說話。因為那女僕人說的話里有一個字準確擊中了他的軟肋,往昔他跟她一起在組織本部生活與練功的日子歷歷在目。那時的他最肯聽的就是她這個師姐的叮囑,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師姐在他心中占的份量已等同於一位姐姐。
然而當他依了她的話,與她並肩走出觀景亭準備回去,在路上步子還未邁出多遠,他忽然又停下腳步,望著她的臉龐認真地說道:「不知道這一次分別後,我們下次再見又會是何年何月。師弟能幫你做的事,也就只有這麼一點了。」
雖然在他看來,他的這位師姐並未強大到能讓他放心的程度,然而今天他會感覺如此不安,主要還是因為師姐這次的任務目標太過強悍危險。此目標的名字只在他心裡浮現一次,即可叫他隱隱覺得心悸。
扮作女僕人的師姐此時也已心生一絲共鳴,但這一點動搖之心很快被她的決心壓下。也只有對她這位師弟的話,她才會聽得進耳一些,若是換了別人說這些,她根本不會予以理會。
「你會這麼想,難道我就不會?」扮作僕人的師姐眸底浮過一縷柔情,「姐也就能照顧你這麼一天,你乖乖的讓我放心啊。」
年輕人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與這女子一起向著回清風館的方向走去。
望著這兩人走遠,背影沒入密集聚攏的遊人之中,坐在不遠處亭子下的石乙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瓜子。
他一直在注意這兩個人,儘管理性告訴他,別多管閒事,這兒禁衛軍反覆在街道四周鋪了幾重,要管事也輪不上他,然而在他的靈魂深處,還住著另外一種性格,是那兩個人行為舉止里透露出的點滴訊息,讓他嗅出了些許潛藏極深的危險,挑撥了他那份從另一個時空帶來的脾氣。
或許還存在一點他目前也未察覺出的原因,那兩個人明顯有目的性緊盯的一國之大腦部門,與此時坐在他身邊與他一起瘋狂嗑瓜子的少女很可能有著斬不斷的連繫。
那兩個人如果計劃要對昭國首腦人物做些什麼,便有一定幾率最後會把莫葉牽扯進去,他不能坐視如此,至少……如果能順手幫忙做點什麼,他便不會坐視。
……
要成功揪出藏匿於四周人群里的殺手,首先你得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殺手。
扭轉心態,把你保護的僱主當成你的目標,你才能琢磨到真正的殺手會藏在哪個角落以方便射擊。
不妨把自己想像得殘忍些,因為只有你比那些殺手殘忍,你才能儘可能避開殺手們殘忍的屠戮。
……
前世轉業後報學的一個保鏢訓練班上,中年教官每天早上都會在眾學員面前用冷酷的口吻將這些話說一遍,培訓班沒有校歌,沒有徽章,但這幾句話卻比實體物品更令人牢記。
特別是在石乙的前世被兩顆鉛彈截斷後,不幸之中的萬幸靈魂轉至二世今生,再想起那位教官聲色冷厲說過的幾句話,他愈發認同並深刻銘記的,是那最後一句話。
儘管現在他還有些無法相信,那個皮相生得極佳的年輕人真是一個冷酷殺手。可曾經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痛苦經歷時刻提醒著:不可大意。
在他剛剛站起身的那一刻。因為腦海中扯出了一些埋在心底里幾年未動的冷酷畫面,他的臉色頓時也變得冷厲了許多。在坐於一旁的莫葉眼中,突然出現一個寒著臉蹙著眉繃緊雙肩嗑瓜子的男人,給人的感覺頗為怪異。…
而當這樣一個神情與舉動不協的男子突然站起身,莫葉當然亦是立即跟著站起——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動機才會照做。
直到聽見身旁有響動聲傳來,石乙才稍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很可能顯露出了一種不符合現在這副身體的表情,他的心緒有片刻功夫浮動而無所適從。但他很快又能做好自我調整,暗暗深吸一口氣後,就側過臉朝莫葉報以燦爛笑臉。
這下輪到莫葉愣住了。
看見她臉上那種糾集著訝異與疑惑的複雜表情。石乙只是收斂笑容定了定神,他接下來一個字也未說。隨手拍去巴掌上沾的少許瓜子殼渣,然後大搖大擺走出觀景亭,卻是朝另一處觀景亭走去——正是剛剛離開的清風館主僕歇坐過的那座亭子。
「你做什麼去啊?」看出了石乙的去向,莫葉也連忙跟了上去,然而她眼中的疑惑也因為石乙的去向而顯得愈發重了。
……
一道暗紅色的高牆下,一株從牆根夾縫裡鑽長出來的杏樹安靜的綻開了枝頭的花朵。五片均勻對稱的花瓣上,半片粉紅如獨具風格的畫師吝嗇的用筆尖蘸墨輕點上去的一般。使得朵朵杏花有了外紅內白的一個色彩漸變現象。接近無色的花瓣根部拼成一個小旋窩,簇擁著輕柔的花蕊,淡黃/色的花蕊如向上的流蘇,在沒有風的暗紅色高牆下,挺直而安穩的迎接著晌午溫暖的陽光。
今天是春啟賞杏的日子,可是沒有人來欣賞這株長在宮牆一角偏僻地的孤杏,然而它自己卻是像往年那樣,準確的收到了天與地傳來的消息,隔著一道道宮牆。與牆外杏杉道上的兩列杏樹一起綻開花朵。
不過,當日頭偏西,杏杉道上的遊人大多開始準備回家時,離重重宮牆後面這株獨自開花的杏樹外數丈處,竟有一名身著樸素的宮女拎著一隻木桶慢慢走了過來。
木桶里盛了半桶水,有些沉重,青絲素綰的宮女是不是的換著手拎其行走。一段數丈遠的石板路走過,她的額頭不禁沁出些許汗珠,然而她一直沒有停下歇一歇。直到走到這株長在牆角的杏樹旁,她才放下木筒,深深出了一口氣,帶動了額頭垂下的一縷柔發,也震顫了杏枝一端的幾枚杏花。
宮女望著枝頭的杏花微微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她就躬身拾起桶中的一隻木瓢,舀了半瓢水,然後順著杏樹的樹幹,朝它的根下灌去。
陸續給那株杏樹澆了幾瓢水,宮女這才直起身,就那麼拿著空瓢望著滿枝的杏花,沉默了半晌後忽然開口道:「在這花開的時期,每天都得多喝點水,花才能開得水靈秀美啊!」
杏花紋絲未動,因為高牆遮風,也因為它根本聽不懂人說話。
然而那位宮女卻像是很希望這杏樹能回答她一樣,見杏樹安靜如初,她不禁面露一抹失落,淡淡的又說道:「葉姐姐,你什麼時候能來找婉婷呢?我……我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
這宮女面色悵然的對著一株花開滿枝的杏樹說話的場景,若落在尋常人眼裡,恐怕會以為她犯了痴症,然而心思敏捷一點的人則不難看出,她是在借物思人。
但是,正當這位宮女要再開口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呵斥,打斷了她略顯悲傷的思緒。
「那邊的宮女是哪一處的?不知道這別苑不能隨便進入嗎?」…
杏樹下的宮女聞聲一回頭,就看見不遠處正瞪著眼看向這邊的兩名宮女,她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就緩言說道:「我來給這棵杏樹澆澆水。」
「水澆完了就快點離開,此地不是尋常宮女能久待的。」對面那兩名宮女中,一位臉長且瘦如刀削的宮女語氣不太友善,話剛說完,又斥了一句:「以後也不要再來了,今天且算了,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定要向管這別苑的女官稟告。」
杏樹下的宮女聞言微微欠身道:「我馬上就走。煩擾到兩位姐姐了,還請原諒。」她說罷就拎起木桶,往回行去。
這小小的風波看起來就要如此過去,可是當拎著桶的宮女緩步行過那兩位氣勢洶洶的宮女身旁時,變故陡生。長臉宮女右手邊一位嗑著瓜子,個頭略矮的另一位宮女在拎桶宮女剛剛行過身邊時,忽然橫出一腿,直欲將那拎桶宮女絆倒在地。
可那拎桶宮女看起來一副柔弱的模樣,在這變故陡生的一瞬間,她的眼中忽然精光一現。腳下步履在那矮個宮女突然橫出的腿前陡然止住。她走得本來就慢,所以止步起來也容易。可即便如此,身體上的慣性讓她還是趔趄了一下。似乎是為了防止摔倒,她原本拎在身側的木桶忽然調轉方向,臨時變成了拐杖,向身前拄去,正好抵在那橫在膝前的一條腿上。
「啊!」
矮個宮女腿上被木桶砸得一痛,仿佛那木桶忽然變成了匕首。刺到她腿部皮肉中去了一樣,有些誇張的大叫了一聲。同時她撒掉了手中還剩半把的瓜子,蹲下身捂起了自己的腿,嚎叫了幾聲後忽然一下子站起身,同時揚起的還有她那一雙指短肉厚的手,用力向那剛剛站直身的拎桶宮女推去,同時大吼道:「你這刁婢,怎麼走路的?隔這麼遠都能砸疼我的腿,你是不是故意的?」
拎桶宮女被這一掌推得一個趔趄。然而她的身形借勢轉了一圈,卸去了這突然而來的外力衝擊,最後在丈許地外站住身形。她這一連串肢體調動的敏捷和流暢性,讓她手中拎著的桶竟是連一滴水也沒有灑掉。
矮個宮女身邊的那位長臉宮女看見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神,旋即忽然大喝道:「你居然身懷武功?你究竟是何人?來這裡有何目的?」
拎桶宮女被對方這一連三問弄得一怔,她遲疑了一下後,剛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字,話就被那長臉宮女截了過去,就聽她忽然吊高嗓門大喊道:「來人啊!有身份不明之人擅闖別苑,快來人啊……抓刺客……」
她這話一喊出口,拎桶宮女的面色不禁微變。
然而她依舊沉默著,沒有解釋,也沒有狡辯,似乎是在等著什麼。
就在那名長臉宮女一通扯嗓亂喊後,當她以為馬上要到來的將會是今天春啟節首日,禁宮中增派的羽林軍時,一個帶著威懾力的聲音第一個傳了進來:
「惡婢,胡喊什麼?!」
話音才止,別苑一面院牆的月門處這才出現一個少年人的身影,他的腳步輕緩,但他的臉上卻帶著壓抑的怒氣。
長臉宮女的目光在那少年人的臉上掠過,她先是一怔,緊接著她就看見那淡色衣著的少年腰間束的一道明黃金錦的腰帶,瞬時間,這宮女剛才還一臉的強勢瞬間崩塌,她幾乎是摔下式的跪在了地上,同時也將身邊那矮個宮女扯翻在地,兩女朝那少年深深叩首,口中呼道:「奴婢拜見二皇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素服少年沿著小石子路疾步走近,他沒有理會跪在面前的兩名宮女,而是朝一旁那位拎桶的宮女躬身拜道:「兒臣拜見德妃娘娘。」
這位少年實是當今天子的二兒子,僅他這身份就讓跪地的兩名宮女心生畏懼,不料二皇子這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喚出了一位德妃,兩名埋頭伏地的宮女心中更是大駭,身子也開始抖了起來。
雖然舊朝在十多年前被廢,但延續了近四百年的周朝所營造的一些制度大多還是有值得保留的地方的,並且也被廣大民眾所習慣,即便要一下子全部革新,在國本還未恢復之前,這種做法不免顯得有些時機不成熟。所以昭國在貨幣、度量衡、法度等很多方面都延續了前朝的規制。
至於後/宮之中,一後四妃九嬪的格局還是沒有變的。只是格局雖在,卻未必處處到位,例如皇后這一位置就一直是空著的,四妃位置中,現今也只有一位麗妃。以及眼前這位著宮女裝的德妃。
麗妃美貌。但一直未有所出。德妃在宮中的聲譽極好,雖說早年在她身上發生過小產的事故,最近幾年肚子裡也一直沒了動靜,不過她今年才二十有七,太醫局的太醫們都未說她不能生產,以後會不會誕下龍子也未可知。
暫且撇下這些不提,僅憑德妃目前在宮中與皇帝的一女兩子之間的融洽關係,再加上皇帝對她一直以來不見減淡的情意,即便她還未產下皇子,在沒有皇后當主的後/宮之中。她的身份也是尊貴近乎東宮之主的。
這兩名宮女想到自己剛才的惡劣行徑,隨便拈起半條。都能讓她們背上難以承受的重罪,她們如何不怕!
可接下來事態的發展讓這兩名宮女有點意外,那位輕裝便行的德妃娘娘並沒有在身份公開後就立即朝她們發難。她只是先喚那位二皇子免禮,接著語氣極淡的說了一句:「你二人抬起頭來,我有一個問題,望你們如實回答。」
兩名宮女依言抬起頭來,當她們的目光對上那位衣著簡樸的德妃娘娘平靜的眼眸時。想起剛才己方的氣勢洶洶,這兩名宮女雙瞳微縮,忍不住就又低下頭去,唯獨脖子還是立正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根忽然被打折了的稻穗。
「本宮問你們,方才為什麼張口就喊『抓刺客』?」德妃平靜的眼眸中威意漸起,「還未弄清楚事實就誇大言辭,你們可知道這麼一喊的結果是什麼?」
跪地的兩名宮女聞言不敢爭辯,只二度伏身在地。連番告饒道:「奴婢知罪,請德妃娘娘饒命……」
「我說過要你們的命了麼?」德妃冷哼一聲,然後她自顧自的舒了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又緩緩說道:「以後不要亂喊『刺客』二字,若真有刺客闖入,知道你們兩個是這等脾性,只需微一使計,這別苑周圍的羽林衛是不是都要聚攏到這院子裡來?那麼他們真正要傷害的目標豈不是危險了?」
德妃將這份道理講得十分淺白,那兩名宮女能在無主侍奉的時候如此跋扈,當然也不是新入宮的人,不難明白她的意思。略一思忖到這件事可怕的後果,兩宮女不禁覺得後背一涼,連忙又叩首齊聲道:「謝謝德妃娘娘訓導,奴婢們謹記了。」
德妃看著這兩人轉瞬間就顛覆了的姿態,在心中微微搖了搖頭,嘴面上則是吩咐道:「去取掃帚,把你們一路嗑撒的瓜子殼掃乾淨。這裡是賢妃以前的居所,現在空置了,負責這裡的事務應當是宮中最輕鬆的所在,你們若再敢如此怠慢,讓本宮知道,絕不輕饒!走吧!」…
「是。」兩宮女恭敬應聲,稍微猶豫了一下後才站起身,又是朝德妃以及二皇子福了福,這才急踏碎步離開。在走遠了一些後,那碎步兒又化作流星步亂踩,二女如被驚到的兔子,慌不擇路的飛奔遠去,差點把剛從路的另外一端現出身影來的一個身著漆色勁裝的年輕人撞翻在地。
勁裝年輕人望著逃也似跑開的兩名宮女微微一愣,旋即沒再在原地多作逗留,直接奔向別苑內的二皇子。當年輕人走近二皇子身邊,看清了苑內另外那位拎桶宮女的面容,他不禁目露驚容,似乎明白了剛才那跑開的宮女為何驚慌如斯,同時他一撩前襟,單膝著地,向身著宮女裝的德妃拜道:「微臣拜見德妃娘娘。」
德妃點頭虛空抬了一下手:「起身吧。」她看見那年輕人手臂上搭著的一條斗篷,又道:「天將黑了,快把那斗篷給二殿下披上。」
「是。」年輕人應聲起身,抖開斗篷披在了兒皇子的肩背上。德妃見狀放下木桶走近身去,細心替他整理了一下斗篷的邊角,溫言叮囑道:「雖然此時已入春了,可你的身體由來就差,要防著春寒侵身,外出的時候可要多穿點兒,知道嗎?」
「兒臣知道了,謝謝母妃。」二皇子眸色一暖。不論是以前在北邊守關時,還是後來建朝立國,王家家族內都是極重孝道。二皇子雖然不是德妃所出。但自其母親三年前過世後,二皇子便如歆竹公主、三皇子那般,稱德妃為母妃,私下裡亦以義母為稱。
環臂於胸前,束緊了些搭在肩膀上的斗篷,二皇子的目光在地上的水桶上掠過,開口又道:「母妃,剛才您不但沒有懲罰那兩個罪奴,還教她們道理,你對她們實在是太寬厚了。」
德妃微微一笑。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倆枯守在此數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會敏感跋扈一點其實並不要緊,只要明白事理就行了。她們也是服侍我們王家的人,如果下人肚子裡有怨氣,侍主也容易不盡心了。」她說著,目光輕輕在二皇子身邊的那位年輕人身上掠過一瞥。
「兒臣明白了。」二皇子點了點頭,接著又說道:「可不管怎樣。您以後來這裡的時候,不能把隨侍宮女全部擺得老遠,還是帶上一兩位侍女吧,以免又發生像今天這樣的誤會。今天正好是春啟節首日,狼牙圍城門戶大開,雖然宮中也加派了羽林衛巡視,但母妃還是要千萬小心。」
「嗯。」德妃含笑點頭,她見二皇子站在原地,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又問道:「你來這兒可是有什麼事?」
「聽宮裡的人說,杏杉道上的杏花開得正盛,兒臣心想,別苑的這株杏樹是不是也開花了,所以就來這兒了。」二皇子在說話的同時,目光指向不遠處圍牆下的那株杏,接著將後面半句話說出口:「同時也想待在這兒,緬懷一下葉姨,她的祭日快到了,聽人說,死去的人在祭日這天,靈魂可能會回舊居一趟,假若真能碰到她,我真想像小時候那樣纏著她談天說地。」
「唉……」二皇子說那話時,臉上並沒有多少傷感的情緒,但這一幕讓德妃看在眼裡,她卻是長長嘆了口氣。
「難得你能有這份心意,你的葉姨在天有零,會感到高興的,你父皇若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欣慰。」德妃說罷緩了緩情緒,然後微笑著又道:「賢妃可謂是女中奇人,天文地理似乎都又不俗的涉獵,想起在她生前時,每每與之聊天,一席話下來,總覺得獲益豐富,只可惜老天擅妒……」…
德妃說到這裡眸中浮現一抹黯然,頓聲片刻後才繼續說道:「皇兒,雖然母妃的見識不如賢妃,但你以後若覺得悶,不如來找我談談心。近些年國勢漸穩,皇上他卻愈發忙碌了,有時我也希望能有個聊得上話的人聚一聚,我倆都是以前喜歡找賢妃談天的人,應該會有不少聊得上的話吧!」
二皇子聞言躬了躬身:「待天氣再回暖一點,兒臣一定會常來找母妃聊天的,到時候母妃可不要嫌我這個病怏怏的兒子惹你困擾。」
「你這話前半句我愛聽,後半句以後就別再說了,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也是希望你能健康平安,絕談不上『嫌棄』二字。」德妃微惱了一句,然後她就又拎起身邊擱地上的水桶,抬步欲走,「我先走了,天快黑了,你也不要留在這兒太久。」
二皇子長身一揖:「母妃慢走。」說罷,他又喚身邊那位年輕侍衛道:「遲重,幫德妃娘娘拎桶。」
「是,殿下。」被稱為『遲重』的侍衛應了一聲,然後就準備走向德妃。
只是遲重才邁出一步,就見德妃迴轉過頭,揮了一下手示意其退下,然後溫言對二皇子說道:「皇兒,你光顧著照應我的安全,竟這麼快忘了自己?現在遲重就留在你身邊照應,哪兒也別去,我自出去,有人候著。」
二皇子猶豫了一下後只得點了點頭:「兒臣知道了。」
德妃沒有再說什麼,拎著桶踏著碎石子路,繼續向別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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