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窗桌案右邊的青衣年輕人率先開口,緩緩道:「這……大約是三品大員的車駕了吧?」
坐在他對面的玄衣中年人舉杯微頓,沒有直接回答年輕人的問題,而是思慮著慢慢說道:「我想起了一個人。」
年輕人眼中一亮:「你說葉家那位?」
「是了,這個殊榮,來之不易。」中年人點頭。
年輕人曬然道:「按你的算法,三品接待規格,還委屈了他。」
「何止是三品,就是上升到侯爵,都不夠接待他。」中年人啜了口茶,擱下茶杯後,身子向桌前傾了傾,壓低聲音又道:「葉家當年在北邊的逍遙,豈非皇家生活能比。葉家老爺子是一個很會享受的人,在那樣的家境中長大,葉正名想要的生活,怕不是皇家能給的。」
年輕人也壓低了聲音,接過話題說道:「經你這麼一說,我對剛才的所見,就更不解了。看樣子皇帝只是給了葉正名一點虛榮,至於官身、還有葉家舊案,這兩件實際的事情都沒著落。這皇帝的態度不溫不火,葉正名為何還這麼繼續耗著?如今葉家族人雖然所剩無幾,但曾經那般龐然的家業,我不認為無一絲蔭澤留下,獨領餘蔭遠離這是非之地,也許能過得更好些。」
中年人雙眉微揚,說道:「別人心裡如何打算的,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提。倒是因為今天所見,昨天我們談過的那件事,我忽然有了點頭緒。」
「哦?」年輕人目色微動,凝神待聽。
中年人這時坐正身形,卻又故作神秘地只道:「先去阮家,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
年輕人也坐正了身形,聳肩說道:「雖然你話到嘴邊還賣關子,我有點不高興,但還是依你。」
兩人相視一笑。起身離座,付了茶資,出了茶館。
……
……
身上異樣的滾燙溫度退去後,二皇子王泓臉上那兩片病態的紅潮也褪了。只剩下一片蒼白底色,他蹙著眉頭醒來,白痴都知道他現在會有多麼難受。
但當他看清榻旁圍了三位御醫,他頓時又強打起精神,想表達出他對行醫救人者一慣的禮敬。但他很快也發現,此時自己身上一絲力氣也無,想掙身起來,最終又只能保持趴著的姿勢動彈不了多少。
華施閒收了用過的銀針遞給一個生員助手,眼見二皇子想起身,他就招手門口侍立的那兩個宮婢走近。但只是扶著二皇子幫他翻了個身。將錦被蓋好,他便從榻沿起身,與另外兩名御醫站到一起,向榻上仰臥的皇子施了一禮。
「免禮。」二皇子王泓此時連抬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開口示意。他的聲音虛弱至極。
眼瞳轉動,將寢宮內室諸人依次看過,他在緩了一口氣後就又說道:「這是哪個奴婢去的太醫局,為了何事,竟要請動三位醫官?」
剛才服侍他翻身、此刻還站在榻角的那兩個宮女聞言,交握身前的纖柔雙手不自禁地絞緊,嘴唇動了動。卻是欲言又止。華施閒剛才囑咐那兩位醫官的話,她們這兩個奴婢也聽見了。
仍是華施閒走上前半步,示意那兩個宮女可以退開,然後他朝榻上皇子淺揖一禮,解釋道:「殿下的傷病有忽然加重的趨向,微臣等三位醫官並足前來。一番診治之後,還有幾個問題想請示於殿下,如此才能更明確的擇配藥料。為此必須喚醒殿下勞耗精神,還請殿下諒解恕罪。」…
「華醫官一心為病者思量,何罪之有。」二皇子王泓虛弱地開口。話語漸趨簡短,「問吧。」
「皇子殿下……」始個開口問詢的,是主治趙御醫,他斟酌著說道:「殿下昨夜是否還去過室外,因此染受風寒?」
王泓聞言漸漸凝起了目光,平靜看了趙御醫片刻後,他才以極緩慢的語速說道:「因為陛下之事,昨夜本宮的確有些失眠。雖然因為身體疲累,很早就歇下了,可精神一直很清醒。夜半的時候,本宮披衣起身到外頭走了走,以為再累一些就能睡著了。」
果然不出華施閒所料,趙御醫在聽了皇子的回答後,心裡默默這麼想著。不過,也是因為思及華施閒表述過的揣摩,趙御醫很快又問道:「恕微臣冒昧,敢問殿下去過何處?」
「趙醫官何故如此發問?」因為昨夜自己經歷的事情暫時必須秘而不宣,所以陡然一聽趙御醫這詢問,皇子臉上神情里頓時透出一絲不悅。
趙御醫問的這個問題太湊巧,正中王泓顧慮處,所以任這個問題問出時用的語氣是多麼溫和,病中強撐精神的王泓也不會有多少耐心應付了。
頓聲片刻後,二皇子王泓又想到趙御醫之前話里提到的「風寒」二字,隱約意識到一個問題,就又編纂遮掩了一句:「只是繞著小園子裡那座假山走了幾圈,這也能出問題?」
皇子不確定趙御醫是不是已經知曉了什麼,故而他這反問實際上有兩重意思。一來繞假山走幾圈就因此受了風寒病倒實非他所能料;二來是試探:自己的寢宮,難道還有什麼不能閒步於庭的約束?
只是略微動了動心神,王泓就頓時覺得一陣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捲上頭,不等聽那幾個醫官後面還問了什麼,他的意識就控制不住的模糊起來,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趙御醫正說話至半途,才忽然覺察到榻上皇子情況有異。探詢了一聲,確定皇子忽然就昏睡過去,他便不敢再打攪了,只是默然長吁一口氣。
剛才為皇子施針的華施閒見此情形,就輕聲說了句:「殿下本來就是強打精神醒著,便也容易隨時散神。」
昨夜由宮女請過來一次的那位馮御醫行至榻邊,再次為昏睡中的皇子診脈,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對兩個同僚說道:「是風寒無疑,照此拿藥吧。」
風寒發熱是這三個御醫之前就商議過的,此時意見再次歸於一致。思及這位性情溫和的皇子卻有一位德字冠譽卻手段頗狠的義母,三個御醫此次出診華陽宮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過于謹慎了。
配好了藥,交給兩名生員負責去煎煮,三名御醫從華陽宮裡走出來,不禁皆是連嘆數聲。
行於植滿松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間。背後那座宮殿漸漸由松蓋竹蔭遮去,圓潤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徑前頭,剛才皇子話里提到過的那座假山漸漸現出半邊來。
這座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採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馬之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餘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採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只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採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採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面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只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像,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於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採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閒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像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閒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緻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於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於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閒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聽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閒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閒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裡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聽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裡的人也會勸阻他夜裡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閒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裡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閒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閒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閒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餘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閒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裡治死前朝太后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閒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裡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閒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閒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閒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裡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緻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腹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閒心裡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於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於廣闊的大千世界裡。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複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閒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採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症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覆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閒內心很受打擊。
雖然太醫局裡的眾位御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症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只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症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時甦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迴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鑑,那麼眾位御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只能繼續吃乾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症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綿於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閒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餘年,常聽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里。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只是再發掘精確治癒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嘗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御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復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症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餘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霧之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御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於只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