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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星兒很快將大湯碗端到桌上,掀開蓋來,熱氣氤氳,鮮香四溢。莫葉一眼看出,碗裡盛的是蒸全鵝。
這是黎氏拿手的一道大菜,也是莫葉小時候在邢家村居住時,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只是後來因為吃藥的原因,那個佝僂老頭留下一道醫囑,她便有數年不能進食鵝肉。包括菌子,鯉魚這些美味,也都被那老頭的一句話給剝奪了。
現在她早已停了藥,當然不必再忌口,只是等嬸娘親手做的蒸全鵝,她卻等了有接近八年時間。再見到這熟悉的美味,她的心情頓時大好,差點就要像小時候開飯之前那樣歡呼一聲了。
然而歡喜之聲剛到嘴邊,她忽然異念心中起,側目朝那殺手看去。
果然,當大湯碗的蓋兒掀開,露出裡面盛的美味蒸鵝時,他溫和微笑著的臉龐明顯的神情一滯。
鵝肉雖然味美,但不是所有人的體質都適合進食,它比雞鴨這些禽肉有著更多的禁忌。為了弄清楚自己因為吃那極苦的湯藥而被迫放棄那麼多美味佳肴的原因,莫葉早在來到京都的第一年,就藉助城內豐富的醫學資源仔細翻查過一些醫冊。而但凡她認真閱讀過的書冊,能記住的部分,至少得有個七、八成,這便是常人眼中驚嘆的過目不忘天賦。
食物分六類發物,最常見的就是發熱和發寒,人體有熱症時若食用發熱食材便等於是火上澆油,反之亦然。莫葉想起剛才那年輕殺手遞茶過來時,他的手指偏涼,而後她主動湊上去想試探他的脈象,摸到手臂上的體溫,也不太暖和,再觀察他的氣色,這八成是寒症先兆。
但鵝肉是發風症的,一般是人身患皮膚病、或者身攜外創這類見不得風的傷病時。才忌於食用。
可冷靜下來想一想,瘡痂外創之類的傷病,如若遮掩得好,外表的確是看不出來什麼。此人既然是職業殺手。身上帶什麼隱傷,或許是難免之事。莫葉想了想自己在一葉居幫忙照看病人的經歷,身攜外傷的人多半會有熱症,這個殺手表現出來的卻是寒症?
不管怎樣,儘可能的多試探試探,沒準就能拿住他最大的弱點。不能鬆懈一絲機會,這盤蒸鵝,就是開端。
「真的許久沒能吃上嬸娘做的蒸鵝了。」深深吸了一口氣,稍微享受了些蒸鵝的鮮美,莫葉的心情也為之開朗了些。腦中念頭飛轉,漸生一策,接著又微蹙眉頭說道:「可惜小凌今天享受不得這人間美味。」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係。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於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鬆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上午,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里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里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里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里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聽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文書都擺出來了,樓里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里眾多取樂節目裡,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里來了,十一的眾位姐妹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面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仿佛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於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里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鬥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里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里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鬥。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制,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艷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只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里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只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里的姐妹雖然有些不舍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姐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里,十一的姐妹們終於鬆手,一併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面子。…
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裡,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望著剛才還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攔著自己的一眾女子。此時擺開兩路站在門旁,神情已然恭敬起來,胡尋感覺到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沒想到一朝取妻,難度竟不亞於在一天時間裡同時談十幾筆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絲繡大紅蓋頭擋住了容顏的新娘子,胡尋在心裡感嘆一聲:這料子的質量。真是委屈紅兒了,回家後找機會再辦一場大禮吧!
不知不覺,他眼中已泛濕意。
其實蓋著紅蓋頭的十一何嘗不是如此,喜悅、激動與感動漸漸自心中蔓延開來,也惹紅了一雙明眸。蓋頭未揭。她暫時還不得見夫君的臉龐,但那穩定的心跳聲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戀的矮頭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尋心裡很滿足懷中嬌人兒的這絲感情透露,抱著她的手又緊了緊,仿佛怕誰會再把她給搶回閨房去似的。
邁出了「閨房」門檻,橫抱著新娘子的胡尋轉過身來,朝一眾女子微微躬身,然後鄭重說道:「各位,胡某雖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攢了些家業,在外人面前必須擱些面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卻不能晉正妻位。對於此事,胡某認真考慮過,我是真心愛惜娘子,為了使她今後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為紅兒任之,也會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尋的唯一大婦。」
一群女子裡,開始有人倒抽氣。
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這對於一個歌姬而言,何止是寵愛,簡直是要被寵上天了。
然而樓中女子除了有幾人倒抽一口氣,再未有別的表現。如果胡尋是拿真心愛著十一,那他說出這番話來,便是誠心誠意,沒有一絲施捨可憐的意味。東風樓里的眾女子自然要擺正娘家人的姿態和威風,切不可露一絲被施捨了的卑躬之態。
這倒不是欺人,而是眾多嫁娶規矩里的一道,只是東風樓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點特別罷了。
剛才瘋狂堵門,這會兒呈八字排開在門旁的一群女子,面對胡尋的實誠許諾,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會兒,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微顫著聲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對我們家十一好一些。」
剛才的那些花招都沒有了,說話的這女子眼裡已噙起淚花。
胡尋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之際,忽然聽另一邊一個女子叉腰大笑著道:「胡尋,你娶了我們樓里的姑娘,以後我們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後讓我們看見你跑回樓里尋歡,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這句話說出口,顯然活躍氣氛的意義占了多數,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裡卻也沁出晶瑩。
胡尋沒有在意此女子說話時的站姿不雅,認真頷首,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一聲:「帶紅兒回門應該不算此類吧?」
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里,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里。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里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里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嬌妻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裡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嬌妻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裡頭,立即走出一人,牽著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面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面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只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裡摸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里最不缺的就是精緻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裡,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干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著嗓音誦念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摺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髮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裡,亦誦念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只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徵著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恆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艷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還原本來身份的陸紅鯉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金簪,沒有再說話。
這簪子就是一點純金打造,上面也沒有再佩什麼名貴的珠玉,東風樓里有的是首飾能超越它的貴重,但陸紅鯉心裡很清楚,這支簪子上又它獨有的那份意義,很沉,很珍貴。…
紫蘇上前扶起了她,又輕聲說道:「荊釵化作金釵,希望你今後亦能生活得無憂美好,但如果你有什麼需求,這支簪子,仍代表著東風樓,代表你的娘家人。不過你輕易是不要回來了,免得招嫌,讓夫家也得了麻煩。」
陸紅鯉仍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最後一道禮式成了,紫蘇臉上浮現一片和煦笑容,又從懷中取出一隻信袋,交到陸紅鯉手裡,輕聲叮囑道:「這是林大哥早前留下的,樓里每個姐妹都有。他曾說要親手主持,把姐妹們一個一個都嫁出去,入個好人家,其實並不是開玩笑。如果你以後想回娘家,就去信里確切的地方吧!哪怕故鄉如今殘破,回那兒也總比回這裡強。」
陸紅鯉終於忍不住顫抖出聲:「只可惜我的喜酒,林大哥喝不上了。」
這時,一旁的胡尋見禮式已成,也湊近過來,聽到妻子與這樓中大管事的對話,語氣里有著明顯的惆悵,他想了想後便寬慰道:「今天也是胡某心急了些,沒有考慮周全,不知道妻家還有朋友沒招待上。等會兒我會派家丁送來胡家地址和名帖,如果你們那位林大哥願意賞光,我胡家隨時恭候。」
胡尋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