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熾掀了雲峽錢莊銀庫的底,似乎是有意要查自家大舅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倚權謀私一直是皇商大忌,更何況王熾還是一位新君,應該是極為重視樹立自己的君主威勢的,所以在此期間,身為皇商應該更加警惕和約束自身才對。否則,在新君立勢的這個階段若有絲毫違逆,無論是怎樣的親戚,都很有可能被當成敲震朝野的反面例子,毫不留情地被拿下治罪。
但陛下的這次出手,未免也太突然了些,甚至有些像是一個偶然的念頭。
思緒剛至此處,阮洛忽然想起一個時辰以前王熾剛到書店時與他說到的青川戰事,他仿佛明白了些什麼。戰爭是一個國家最消耗財力的事情,而衛家本來就是個不缺銀子使的大戶,近幾年又坐享侯爵萬戶供奉,家產之豐難以言喻,莫非是這裡頭出了什麼問題?
「阮公子?」
忽來一聲輕喚,將阮洛從纏頭雜念中拎提出來,阮洛輕舒一口氣,見是侍衛十三在喚他,便道:「何事?」
「您剛才說到一萬兩黃金兌出這些官鈔的零頭,剩下的部分去了哪裡。」侍衛十三雖然有些心疑阮洛在為什麼事深思,但他並不擅言干預,只是平聲靜氣地完成自己該盡的職務,「雲峽錢莊將您開具的那張票據兌成一張代領十五萬兩白銀的大票,再由在下與您的屬從將大票送去恆泰館總管事閣進行兌換,兌得官鈔銀值兩萬八千兩,剩下的十二萬兩白銀,便是這六枚玉牌了。」
阮洛很快恢復商人頭腦,在侍衛十三的話剛說完時,他立即便道:「還有兩千兩用作何處?平均兩萬兩銀子換的玉牌,都有什麼用途?」
「玉牌的用途比較複雜,簡單的說,便是可以暢行郡王宿館以下的館區。恆泰館區共有六所郡王宿館,也就是說。有此玉牌作為憑引,阮公子可以遊逛三分之二的恆泰館區。無所滯足。」十三儘可能精簡地向阮洛解釋了兩萬兩銀子一枚的玉牌主要用途,但輪到解釋那兩千兩銀子用作何處,他反倒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道:「兩千兩。把離這裡最近的『雨梧閣』包了。是個喝茶的好去處。」
阮洛聽了他的這番解釋,雖然早就知道今天在這裡的一切花銷很可能一夜過後就會全部由王熾設法還入他的賬上,然而頭一次玩這種瘋狂遊戲,他還是禁不住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兩千兩在這裡只能包下一個茶樓,但擱在京都。連地契帶著樓子桌椅夥計全部買斷,一座茶樓的價值也就這麼多了。
恆泰館區對於只是空有一屋金銀、而在世上沒有什麼高等身份的庶人來說,真是個拿銀票當柴燒的好去處啊!
十三注意到阮洛的臉色有些不對。慎於再多說什麼,忍不住側目朝王熾看了一眼。得了王熾一個眼色,十三立即如受大赦,連忙撇足去了一旁。
「這點銀子,用得還算恰當。」王熾看向已經站到一起的十三和阿平,緩緩說道:「你們兩個就走在前頭,十三且留神些,花銀子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兩人了。」
十三與阿平聞言連忙應是。
阮洛聽見王熾的說話聲。也漸漸收了心緒。
除了某幾個獨院,恆泰館區的守衛規則大體來說是外嚴內松的。通過大門這道最麻煩的手續已經辦妥。之後的行走就會輕鬆許多。輕輕舒了口氣,阮洛將視線投遠,著眼於館區內的建築群體。緊接著他就看見一行五人從館區一條筆直而來的街道上疾步走來。
五人里後頭那四個好像著了一身飯館茶樓夥計的裝束,而領頭那位在阮洛看來,總掌銀櫃的身份痕跡就很明顯了,阮洛平時沒少與這類人打交道。
五人行至王熾跟前,為首掌柜模樣的綢服中年人連忙躬身堆笑,捧拳恭敬說道:「敢問,這位就是來京賞春的王老爺吧?」
王熾當然點頭。暗笑月余未出過宮行走,這十三的編撰活兒似乎更精了。
確定了來者身份。那綢服掌柜的臉上笑容更加燦爛,不再贅言問詢阮洛的身份。而是一手向右平攤作了一個「請」字,先入為主地又道:「在下是雨梧閣的小掌柜。帶著四個夥計。特來迎接二位貴客。閣中地掃塵清,爐上雪泉微燙,這位王老爺,還有尊公子,請隨小掌柜的這邊請。」
「好。」王熾微微一笑,「掌柜的禮重了。」
本來站在王熾身旁後半步的阮洛這會兒倒又遲滯了。那一聲「尊公子」的稱呼落入他耳,直敲得他眉梢一挑。
而站在阮洛身後的保鏢阿桐聽到王熾後頭說的那句話,心中是頗有異議:兩千兩換茶樓幾個夥計出來相迎,這算不上對方禮重吧?倒是自家公子的銀袋子被狠狠割了一刀,這才是下手有些重。
走在最前頭的侍衛十三與保鏢阿平已經開始在給那幾個茶樓夥計發銀票了,一人兩張,二十兩的官鈔再兌成銀票,至少也可得十六、七兩,四個夥計臉上堆起的笑容更真實了,那時喜滋滋的味道。
慢慢綴在王熾身後的阮洛腳步輕快不起來,忽然他看見王熾回頭看了他一眼,以極輕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在想雲峽錢莊的事情?或者應該說,你已經開始考慮晉北侯的事情?」
阮洛目色一凜,心下很是吃驚,沒想到自己隱藏的思慮雖然一字未提過,卻已經被王熾這麼準確的透悉瞭然到了。
面對王熾的目光注視,阮洛動了動唇角,正頗為猶豫該不該說,他就又聽王熾輕聲道:「所以我剛才會說十三花銀子還算恰當,雨梧閣的避聲效果很好,在那兒閒聊也比站在這街上要覺著舒坦。」
阮洛明白過來,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加快了步履。
……
在餛飩館留下一枚銅錢後,快步離開的蓬頭樵夫只繞開一條街,行至人際稀少的街頭一角,便停下了腳步。屏息觀察四周片刻,蓬頭樵夫旋即蹬石上牆,轉瞬間消失在牆頭。
落足在一家民宅的後院。蓬頭樵夫繞著主宅疾步行走一個來回,快速掃視院中四角,再次確定這戶人家並無人在。目光一轉,視線掃向廚房的位置。隨即大步走去。
在邁過廚房門檻時。他的左手已經摘去頭上覆著的那團如枯草一般的頭髮,右手則將拎著的柴刀擱在灶台上。然後勾起食指劃向腰間,束衣布帶受力鬆弛,那身破爛的麻衣自前襟口褪開,滑落雙肩。至他的右手中團握。
脫去麻衣後,裡面穿的那套窄袖短襟的灰色布衫展露出來,剪裁貼身,隱隱透出他修長而勻稱的肌體。他的脊背挺直。臂長肩寬,這並不像一個常年過度勞苦的人該有的體格。
而當他的右手以麻衣包裹那「頭髮」的同時,他的左手很快又握起了擱在灶台上的柴刀,順勢朝這戶人家習慣掛在離灶頭不遠處牆壁上的火鐮,以極快的速度連勒數下,頓時火花四濺。
手中揉成一團的麻衣碰著那火星子,很快升起縷縷薄煙。已經沒有蓬頭枯發的年輕樵夫將這一團破衣爛衫假頭髮塞進灶膛里,然後他又從窄口衣袖裡摸出一個小紙袋子,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黑色丸子。在食指與拇指間碾碎,掀掌撒入灶膛。
漆黑的灶膛里驟然大亮,原本只是沾衣起煙的幾點火星。在轉瞬的功夫里便如有些妖化了般吐出火舌,將那團破爛麻衣吞沒。
從廚房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就著這戶人家灶頭的鹽巴,將故意幾天未洗漱過的牙口清洗潔淨。待年輕臉龐上的灰垢也洗淨,樵夫將緊緊盤在頭頂的一頭烏髮放下,手指沾水為梳。疏攏數下,再從前襟里側抽出一根刺繡了白色梅花的嶄新紫綢帶,將一頭微濕的長髮鬆散束於腦後。
走出這戶人家的廚房。已是嶄然一身的年輕人身上已經很難再尋到深山打柴人的痕跡。此時已值午後,這戶人家後院晾著的衣物已經乾燥。但年輕人只是朝晾繩上掃了幾眼。心中定計。並未去取繩上衣物,而是徑直向居戶主屋行去。
腕力一繃,拇指扣緊,大門上掛著的鐵鎖頭如在滾燙的油鍋中炸開的豆子,主屋大門就此打開。年輕人徑直走了進去,又轉身走入主廳側旁的臥室。打開挨牆立著的衣櫥。目光掃過,他沒有取那妥帖掛起的錦袍,而是目光微垂,落在櫃角一件摺疊整齊的重紫綢衫上。
套上那身紫的,年輕人渾身上下瞬時間有了一種商人的氣質,而很快他的視線又落在了衣櫃一角,卻是看中了那雙千層底布履的尺寸,似乎也與這戶人家男主人的衣服尺寸一樣,鞋合於足。
躬身去拿那雙鞋,卻不料從鞋子裡拽出一把散碎銀子,年輕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後他習慣抿緊的嘴唇便向上勾了勾。倒出碎銀子放回擱鞋子的那個角落,將布履換上,年輕人關好衣櫥,拎著自己原來穿的那雙破爛布鞋,出了屋,又關好了大門。
在關門的時候,年輕人只一甩手,便將那隻剛剛被自己以兩根手指頭擰得裂開的鐵鎖丟進院子角落,一簇盛開的野花輕輕晃動,將略生鏽跡的鎖頭淹沒。
回到廚房,以處理那件破爛麻衣一樣的順序,處理掉那雙換下的破爛布鞋,年輕人再次拿起擱在灶沿的柴刀,往灶膛里捅了捅,確定那些從顏色上看與柴灰略顯不同的灰燼已經燃盡,他這才站直起身,邁開兩步,將柴刀立在了牆角一把劈柴斧子的旁邊。
出了這戶人家的廚房,年輕人再次環顧一遍這院落,忽然心起一念,走過那晾衣繩旁,將繩子上掛著的一件素色中衣扯得歪扭了些。做完這些,他似是滿意地輕嘆一聲,終於再次蹬石上牆,循著來時的方向離去了。
年輕人離開後大約不到半個時辰,這家宅戶的院門即從外向里打開,一對中年夫婦攜行步入,卻是這戶人家午前外出的正主歸來了。
中年男主人身材略瘦,細眉長臉,由此遙可見他在少年時,應該還算有些清秀氣質。然而人到中年,嘴角不再容易上揚,眼瞳也似渾濁了,臉龐上情緒的表露也被終日重複的生活鎖定,顯得成熟卻也漸見老態。
他走在中年婦人身後,目光泛滯,臉上帶著醺醉意味,似乎是中午去哪戶親朋家做客。席間酒吃得多了所致。相比起來,中年婦人看上去則是一臉精明,面容較為平靜。
然而當這婦人進了院子。一眼掃到主屋大門,她頓時就平靜不下來了。
「當家的。咱們午前離開時,為妻不是囑咐了你,要把大門鎖上麼?」
婦人的嗓門稍大,半醉半醒的中年男主人被喝喚得後脖子一僵。他總算肯將眯起的眼睜得大些,也朝大門上掛鎖的位置看了一眼。
確定門果然沒鎖,男主人心裡有些發虛,但他既怕自家娘子獅吼,又承著酒勁。心下有些不甘就這麼總被妻子壓著風頭,便強扯著有些晦澀的嗓子說了句:「不是你走時一直催啊催的,夫家可能便忘了……但我明明記得我鎖門了,否則鑰匙怎麼會拿在我手裡呢?」
婦人垂眸看了一眼手中,剛才打開院子大門上的鎖,鑰匙的確是從丈夫手裡接過來的,想到這裡,她不禁也微微一怔。
但她很快就想透了一個問題,當即又叫道:「咱們家的鎖不用鑰匙也可以鎖上,是開鎖的時候才必須用鑰匙!」
婦人說話的同時。似是習慣性地就要給丈夫一記響指,但一隻手才剛抬起一半,她就又嘆息了一聲輕輕垂下。看一眼丈夫醉醺醺泛著紅光的臉龐。她只在心裡想,這個時候跟他說什麼也是聽不進去的。
婦人的惱怒情緒才剛剛被自己壓下一些,她的眼角餘光掃過院子裡晾衣繩上掛著的素色中衣,注意到歪斜了的那件原本洗得乾淨的前襟口不知是怎麼的多了一塊髒污,她心裡頭的火頓時又蹭蹭上竄,斥了一聲:「這又是誰家養的貓不安分撓的?!」
望著妻子走去的方向,男主人不用睜眼看清那件衣裳,心裡頭就已經知道她在為什麼事而發牢騷。也許是飲了酒,壯了氣。他便隨口丟了一句:「髒了就再洗嘛,何必凡事都要吵吵嚷嚷一番呢?難道你還要捉出那隻貓來。再跟它吵一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