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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洛早就發現了人群最後的那個衣著過於寬鬆的僕役,此前她一直是在人群里聲援他,到了最後,她卻又話鋒一轉,似乎在自己逆自己的初衷。
可阮洛沒有怪責她,並且他還誠心覺得,這個人說出的話,頗有一些深度。她此時所顧慮的問題,還真得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定下來,否則若等到這個問題在眾人之中自然察覺,並被揣度一番以後,他再要說什麼,就可能有些威信力不足了。
阮洛依然站在台階上,看著庭院中的眾人,但他的目光所指,其實已只是凝聚在了那個麻衣少女身上。
凝神片刻後,阮洛微微一笑,待開口時,語氣已變得十分認真:「早些年,我就受過葉叔叔頗多照顧。我自小身體就不太好,如果不是葉叔叔的指引,讓我尋到良醫,今時今日我恐怕還無法像這樣站在大家面前說話。救命之恩,勝過一切,這也正是我必須報恩的理由。」
阮洛的話,略過了某件事的過程,但抓住了一個能說服大家的要點。
必報救命之恩!
先定人心,再吩咐下去一些事務細則,庭院裡,之前冒雨長跪不肯起的一眾葉府僕役,終於願意散開,回到各自所處的位置上去。
但有一個人,還站在原地。
不是她不肯走,而是她的職屬範圍,其實就在這處院子裡。
阮洛也沒有出言指使這個僕人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他緩步走下台階,注視著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問題。而後才微微一笑,溫言說道:「謝謝,你三番開口,說的話都很重要。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可能沒有這麼容易說服大家。」
小玉隨後也從台階上走下來了,行至阮洛身邊駐足,她剛剛看清眼前這麻衣少女的臉龐。就禁不住訝然出聲:「小丫?」
沒錯。站在人群最後方,形同在與阮洛唱了一出「雙簧戲」的那個麻衣少女,正是葉府兩名大丫鬟的另一位。常給人留下膽小印象的小丫。
小玉的驚訝情緒沒有影響到阮洛,而事實上並非阮洛不吃驚,只不過他發現得早,到了此時。即便心裡還有訝異,也不會再像小玉這樣反應強烈。
其實剛才阮洛第一眼在人群里發現小丫時。他差點也以為自己聽錯了呢!
見小丫在被小玉喚了一聲後,居然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身形禁不住在打顫,阮洛暗暗又心起一個念頭。
思酌片刻。阮洛微笑著說道:「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恐怕無法相信,小丫姑娘居然會『化聲』的功夫。」
小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婢女沒有嚇到阮公子吧?」此時開口。她的嗓音已經恢復到她本色的那種有些怯懦的語調。
阮洛搖了搖頭:「倘若小丫姑娘告訴我,現在的你也是在用『化聲』說話。我才真要被嚇一跳。」
小玉在一旁聽到這句話,當她明白了阮洛話里的真實用意時,她雖然沒有開口,心中卻是有一瞬間收緊了。她無法察覺,此時的她在看向同在葉府做丫鬟多年的小丫時,自己眼中的神色,與此時的阮洛幾乎相同。
那是一種含有揣摩意味的眼色。
要知道,今天是小丫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她的這項技能。阮洛不是葉府中人,不了解這件事的過往,倒也正常,只是若連小玉也不知道這件事,那可就有些問題了。
小丫自己也已從阮洛的話里聽出幾分別樣用意,但又不能完全明白阮洛想說的是什麼,只能連連擺手,話語有些艱澀地辯解了一句:「不、不,婢女平時就是這個樣子的,只有剛才那會兒是不同的。」
她的聲音有些抖,話語也有些失了準頭,全然沒有之前「化聲」的時候說得那麼條理分明、直抓要點。也不知道她這是急的,還是真在心虛什麼。
阮洛聞言又是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否定小丫的話,遲疑了一瞬,他又說道:「『化聲』是可以學習的技藝,但小丫姑娘剛才說的那番話,內容上無可挑剔,出聲的時機,也是拿捏得很準,你是不是……經了誰的指點?」
「不,不……」聽阮洛把話說到這一步,小丫已隱約明白了些阮洛在質疑的問題。她先是直接開口否定,猶豫了一下,然後就在阮洛面前跪了下來,認真說道:「婢女剛才說的話,都是自己想說的,與別人無關。婢女也只是想為府上做些事,如果有做錯的地方,甘願受阮公子責罰。」
「如果你是為了葉府而這麼做,我不怪你,也不再問你,否則……」阮洛話說到此處忽然頓住,隨後就改了口,「在你這兒,應該不會存在『否則』,你起來吧。」
小丫臉上露出猶豫神情,這時就見小玉邁出一步,扶她起身。
「以後你們對我說話,無論有沒有犯錯,都不必行此大禮。」阮洛注視著眼前互相扶持的兩個姑娘,話語微頓,然後肅容接著道:「小丫,你確實有做錯的地方,但不是對我,而是對你的姐妹。你今天這一跪,就當是向她賠罪了。」
阮洛在說這番話時,臉上笑容雖然斂了,但語氣也沒顯得有多嚴厲,然而小丫卻在他的話音剛落時,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
她不是因為在聽了阮洛的話後,心裡覺得委屈才哭,而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身邊的小玉。
小玉卻只是認為,印象中非常膽小的小丫,這會兒是被阮洛嚇到了,一時也就沒有計較剛剛阮洛指出的,小丫對不起她的地方是什麼。
說實話,小玉與阮洛還未熟悉,小玉對阮洛的印象,目前還只停留在旁觀、旁聽這個層面,除了知道他是自家小姐新拜的義兄。剛才在回府的路上同乘一車時聊了幾句,覺得他是個性格很溫和的人,便再無深入體會了。
總體而言,他應該是一個很好相與的人。
只是眼前看他在三言兩語間對小丫剝問見底,觀察力的敏銳,以及其思考力的緊密,還是讓小玉也禁不住有些忌憚。
心裡生出這樣一抹情緒。再回想剛才阮洛與一眾僕人說話時。最後那個僕人,也就是「化音」後的小丫問的那番話,以及阮洛給出的回答。她心裡的感想漸漸有了一絲改變。
如果之前不是阮洛說明了,他甘願全力負責葉府事宜的原因,是要報答葉正名的救命之恩,小玉此時恐怕也會像剛才小丫在人群後方疑惑的那樣。感覺阮洛的熱情有些「過甚」。
同時她又有些驚訝:對此問題,小丫居然比自己思慮得更深!
這也難怪阮洛剛才會問她。是不是受了別人的指示。能說出剛才那番話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太不符合小丫平時在府里那種存在感很淡的形象。
見小玉望著她在發怔,小丫心慌了。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說道:「玉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該瞞著你,但我學『化音』並不是心存什麼惡意。是因為我太孤獨了。平時你和小姐都不在家,老爺即便下朝,也離府出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找不到人說話,只好自己跟自己說話……」
聽小丫把話挑明了,小玉不禁動容。
小丫哭著繼續說道:「可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又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只能回想著、模仿著別人說話,特別是府上偶爾也會來訪的一些客人,他們都是當官的,說起話來一板一眼,我覺得好奇,就也學了一些……」
默然旁觀這一幕的阮洛這時忽然插言道:「小丫姑娘,以你這份天賦才能,如果有機會,你或許可以謀個訟師的職務。」
小丫聞言不禁怔住,過了片刻,她才目露忌憚地道:「像這樣自己跟自己說話,不是很可笑的事麼?若叫別人知道了,怕是都要把我比做神經病,我哪能與訟師比較。」
阮洛臉上浮現一抹溫和笑意,沒有再說話。
倒是小玉,忽然明白過來了,她先是看了阮洛一眼,遞去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然後迴轉目光看向小丫,語氣責怪地道:「你真是個傻瓜,就因為這樣,你才瞞著大家?」
小丫扁了扁嘴,憑她現在的心情,真的很容易會把小玉的嗔言當成了真怒。
見小丫的臉上又現出膽怯神情,小玉輕輕嘆了口氣,自袖裡掏出絲帕仔細幫她拭乾臉上的淚痕,同時柔聲說道:「即便你告訴我這些,我也不會嘲笑你,相反,如果我早一些知道,也許平時就會注意多拿些時間來陪你了。至於小姐,她年紀小,喜歡胡鬧,但你不會不知道,她有那一次胡鬧是動了真格的?她也不過是覺得好玩而已。」
「真的?」小丫眼中漸現水澤。
「真的。」小玉點點頭,眼角也已濕了。
「你們真是……討厭!」小丫嘴裡雖在說討厭小玉,人卻已經撲到小玉懷裡,箍緊她的腰「嗡嗚」哭著,繼續著片段的嗔言,「你們總拿我戲耍,我都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是在說真話……真是……真是太壞了……」
小玉順勢也擁緊了小丫,任她一陣子撒氣,等聽著她的哭聲漸漸平靜下去一些,她才又調笑一聲:「哎唷,你說說,現在你則是在模仿誰呢?怎麼這麼重一股子脂粉氣?」
她的話音剛落,就感覺擁在懷裡的人兒身子一滯。
緊接著,小丫從她懷間掙脫,眼角還帶著淚花,卻是佯裝不悅地瞪了她一眼,忍了忍,卻只憋出一句頗為孩子氣的話來:「我懶得跟你說。」
小玉正待與她打趣幾聲,忽然發現阮洛不知是在什麼時候,已經悄步離開了,她立時凝了凝神,收起了戲玩之心。
小丫也發現了這一點,自己揪著衣袖擦乾臉上淚漬,整了整心神,然後認真說道:「阮公子是個心細的人,我們葉府暫時有他主持大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只是他對這兒還不熟,玉姐姐最好多跟緊他,做好她的幫手。」
小玉遲疑了一聲:「那你呢?」
「我就做你的幫手。」小丫想了想,神情很認真地繼續說道:「阮公子剛才說我有訟師的天賦,其實那是在寬我的心呢,我只會生搬硬套別人的話罷了,只是模仿得還能有幾分像,因而葉府所有事務,要做的我都會做,如果玉姐姐一時找不到僕人,隨時叫我就行了。」
小丫的話,激起了小玉心中千層波瀾,她不禁失聲道:「這對你來說……太委屈你了。」
「不。」小丫搖搖頭,微笑著道:「我只希望葉府能快些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如果我能為此做些什麼,又算什麼委屈呢?」
她的眸色忽然一黯:「我很不喜歡府上現在的氣氛,如果能回到從前,即便你和小姐會比從前更加倍的耍弄我,我也是無所謂的。」
「不會的。」小玉握住了小丫的手,嗓音微沉,似也要哭了,「今天的事,以後在合適的時間裡,我會認真說給小姐聽,以後我與你認真拜為姐妹,你便不會那麼孤獨了,我們一起努力,葉府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嗯!」小丫信服地點了點頭。
人在脆弱無助的時候,需要得到積極的鼓勵,但出言鼓勵的那個人,必須擁有一定程度的讓被鼓勵者信任和依賴的情感,她說出的勉勵話語,才會有了力度。
……
一對姐妹在冰釋了膈在心底的那最後一絲嫌隙後,只溫言軟語撫貼了幾句,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小丫回廚房繼續熬藥去了,一份老爺的藥,一份小姐的藥,都是絲毫懈怠不得。
小玉則按照小丫的建議,去尋阮洛。葉府並不大,但小玉在不見了阮洛以後,不知是受了什麼指引,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去府外尋找。
不過事也湊巧,她剛邁步出了葉府大門,果然就見阮洛站在不遠處,正目送一輛馬車離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