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案邊,將信擱下翻轉到背面,然後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鐵盒子,一支火摺子。-叔哈哈-打開盒子從裡面剜了一團火漆,再吹亮火摺子,將火漆燒化滴在信袋的封口處。
這時林杉又問道:「你有能證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嗎?」
林杉的這一套封信的動作太果斷、太快,嚴行之根本還有些沒回過神來,聞言只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並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涼也就發硬了。
嚴行之這才回過神來,沒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還比較軟的微燙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圓紋。
「林叔叔百忙之身,卻還要為晚輩的一封家書,行鴻雁之勞,實在令晚輩愧顏。來日若有機會,晚輩必然登『門』致謝。」臨別之際,嚴行之深深一揖,言語間極近名『門』慣成之禮敬。
「片紙之輕,舉手之事,何言功勞 。」林杉含笑頷首,然後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隻外表破舊的『藥』箱,接著又道:「『藥』師決定帶你回他那師祖山『門』,在你看來只是一句話、一個決定,但他要面對的是雙重的壓力與危險。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謝林叔叔良言叮囑,晚輩謹記了。」嚴行之再次揖手,然後就要去拎那『藥』箱的帶子。
這時一旁的陳酒忽然喚了一聲「稍等」,然後一溜小跑去了後堂。片刻後她就又一路小跑回來,手裡的那個灰『色』陶製酒壺不見了,但卻多了一個老葫蘆掏空後做的酒壺。
「這老酒開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給『藥』師帶上吧,他喜歡這個。」陳酒遞出了老葫蘆,等嚴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掛在肩側的褡褳,遞上又說道:「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鹵煉過的,順酒下喉最好不過。」
「謝謝酒……姨……」嚴行之欣然接過老葫蘆,差點就把那個「嬸」字給帶了出來,臨著字韻溜出口時,又被他強扭成了一個「姨」字,聽著語感有些古怪。
嚴行之雖然極為年輕,但像他這樣涉世較淺的人,觀事不會慣於去思考一些瑣碎可能,而比較能直視事件本質。三年前他追隨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隊伍里,一路走來,眼前這個叫陳酒的『女』子是怎樣細緻入微照顧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裡。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緣故,一直還未對陳酒做出什麼承諾,但在嚴行之看來,此時要不要某句話,對於某件事能不能成,並不會構成改變『性』的干擾。
然而通過在北地這三年裡的相處,嚴行之雖然很敬佩林杉的為人,但這個年長他一輩的男人畢竟與嚴家沒有親系上的關聯,他還需要守後輩之謙德,所以即便他心裡認定了這件事,在林杉本人還未正式發話之前,他是不好張揚說些什麼的。
陳酒聽著嚴行之略微古怪的說話語氣,有些誤解了他的心緒,似突然想起來點什麼的從背後變戲法般摘出一個錦袋,微微搖晃著遞了過去,笑著說道:「當然也不能忘了嚴家小少爺最喜歡的桃『肉』果脯了。只是這邊的青蔬水果都賣得格外貴,而且有銀子也未見得能買著,便只做得了這四兩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吶。」
林杉在一旁輕聲說道:「路遠無輕擔,不能再多帶了。」…
此時的嚴行之已經是眉睫微顫,眼眶泛起一層『潮』氣。除了因為眼前這送別他的兩個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時光中,以兩種方式從未疏漏過對他的照顧,此時感『激』之情一齊浮上心頭,令他『胸』臆中難捨情緒幾近膨滿。
『門』外的嚴行之直到跑了老遠,腳步才慢下來,然後遙遙回頭一顧,咧嘴彎眉,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睹見那因為距離較遠而有些模糊了的臉孔,卻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晴天如洗,一直只是站在屋內行目送禮的陳酒忽然也覺得心臆如晴空碧洗。從老到小,以及那些從外至內行走這邊比較熟的武將,無不都表『露』出某種期待與提前的祝願,差只差身邊之人的最後選擇了。
陳酒朝身邊的林杉看去,就見他遙望著『門』外某處,視線大約還是落在了嚴行之跑走的路徑上,沉默著似乎在為什麼事情出神。
她望著他思索的樣子,此情此景令她差點按捺不住的要問他,是不是在考慮那嚴家小少爺臨走時似乎豁出全身力氣吐『露』出的建議。
但她動了動嘴『唇』,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打住了這個念頭。
因為珍視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切,包括與他並肩、對坐、相顧、共語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對自己立定了幾項自律的規矩,其中用到頻率很高的一條,就是輕易不要打斷這個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將『精』神從那短暫的思慮中剝離開來,畢竟嚴行之的話只是令他略有觸動,還構不成多大的心『潮』『波』瀾 。
看見陳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只是溫言說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們?」
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說道:「我就不去了,剛才對廖叔叔說了那些不敬的話,他該有些煩我了。」
林杉嘴角牽著一絲笑意,慢慢說道:「我見過許多的醫者,極少能有他那樣數年裡鍥而不捨只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實是一個極難生煩的人。」
陳酒忽然好奇問道:「你也不煩這樣鍥而不捨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鍥而不捨的珍貴品格可惡數倍的缺點,是麼?」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個字,他就仿佛覺察出,陳酒的這一問裡頭,可能包含了兩個人的存在。一個是廖世,一個是她自己。
他臉上沒有繼續那思索的表情,但卻沉默了。
陳酒輕幽嘆息一聲,目光無意間掠過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後就記得信旁的位置,擱過廖世的那隻雖然外表破舊、但內里置設極其豐富整齊的『藥』箱子。
「其實你才應該去送一送他。」略作遲疑後,她再開口,已經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藥』師從不會遺落他的箱子,他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嚴行之。」林杉淡然笑著說道,「他若先走一步,將『藥』箱也一併帶走了,嚴家小少爺怕是要瘋了一樣尋他去。倉促之中,難免會漏失了什麼,譬如把家書丟了,把你的那壺五十年老酒原漿丟了。」
陳酒笑道:「你是說『藥』師等著他的小跟班『藥』童替他掃場子?」
林杉含笑說道:「這點用人之術,他還是會的。」
陳酒漸斂臉上笑容,平靜說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來。…
「你不去……」陳酒沒有絲毫遲疑的也在茶案另一邊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陳酒一眼,沒有說話。
飯廳里許久沒有傳出人聲。
連召婢『女』收拾殘羹桌面的吩咐聲都未傳出。
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之前因為不許打攪而被排去屋外老遠的幾個婢『女』終於靠近過來,朝『門』口的『侍』衛詢問了一聲,才知道飯廳中早已人去室空。
一個婢『女』忍不住說道:「先生今天好生奇怪哦,與『藥』老吃頓飯,卻把我們排開那麼遠,走了也不吩咐一聲收碗,讓我們乾等好久。」
『門』口的『侍』衛聞言則是聲音微涼,只說道:「請不要把林大人的謙溫待人當做放肆的空間,也不是隨便一個『女』子都能像陳姑娘那樣走到離林大人那麼近的位置。各司其職應該是你我時刻要做到的本分,如果你覺得在林大人這裡還過不開,我可以幫忙代你向林大人請示一聲,我相信他不會捨不得派人送你回京。」
那個多嘴的婢『女』聞言不禁身子一哆嗦,斂容不敢再說什麼了。
幾個婢『女』進屋收拾殘羹,那個剛才在『門』口被林杉的心腹近衛口頭教訓過的婢『女』忽然忍不住又道:「什麼嘛!我不就是閒話一句,那個『侍』衛凶什麼凶。」
她身邊一個身形比較高挑的婢『女』勸阻了一聲:「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你跟那『侍』衛又不熟,怎能輕易在他面前閒話主人家的事呢?何況……剛才『門』口那小哥說得也沒錯,不要覺得自己是個弱『女』子,就能憑此放肆 。先生的為人,當然不會因一些小事為難一個『女』子,但你知道若被他嫌惡,會是怎樣的結果嗎?也就是陳姑娘的姿容、才藝、品『性』,能做先生的貼心人,偶爾任『性』嬉鬧可以無所顧忌。」
「切,那是你的『私』以為,照我看來,卻非如此。瞧這幾乎被林杉生粘在手上的茶盞,你們沒看出來麼?陳家的酒雖然香醇,引來買醉者絡繹不絕,但林先生卻直接戒酒了,這說明什麼?」剛才在『門』口多嘴的婢『女』對那高挑婢『女』說的話,表示出了極大的不以為然情緒,「終究還是嫌啊……陳姑娘本來是東風樓的紅人,而且還是東風樓還沒有改『門』匾規矩之前,就在那樓子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她還是姑娘麼……」
除了說這話的她自己,桌邊收拾殘羹的所有婢『女』都停止了手中動作。
多嘴的婢『女』看見這一幕,已然意識到一股極強的壓迫力由身周幾個婢『女』的目光遞過來、砸在她臉上。
桌前左角一個婢『女』忽然有些刻薄地說道:「祈禱你將來不要嫁錯男人吧!因為似你這樣的人,只需一次挫折,就再也無力爬起身振作了。偏偏像這樣的挫折,或許每個『女』人不用進樓子都避免不了的要遭遇一次,看來你很危險哦!」
那個身形高挑的婢『女』跟著也開口了,冷聲說道:「何必需要等到那種考驗,似你這樣喜歡說長道短還口無遮攔的婢『女』,恐怕只需將你送回京都穆老將軍府,一句失言就能要了你的命。」
桌前右角一個婢『女』也寒著臉似笑非笑地道:「真虧了你還是在穆老將軍府里受過栽培的婢『女』。穆老將軍的正妻是前朝靈帝的姑母,老將軍還有一個兒媳也是前朝皇室宗親,這一家子的後院可謂京都貴族中最複雜兇險的一戶。因為娘家人尊貴身份顛覆,穆府後院的婆媳鬥爭更顯人『性』扭曲,你沒在裡頭品嘗過寬麵條、辣椒油、串豆腐這些新鮮玩意兒,也該看別人享用過,怎麼會忘了口舌之禍能禍害到什麼程度?」…
寬麵條,指的是將內是皮革外是刺繡錦布的腰帶沾水打濕,然後往人身上『抽』打。這種刑具可以隨身攜帶,又不像狼牙棍那樣過於顯眼,但受過這種刑具伺候的僕婢,身上難免會留下經年難消的疤痕。
辣椒油比較簡單,就是用辣椒、『花』椒泡在滾油里煮出的紅湯,只是在使用這種東西懲罰僕婢時,一般是讓僕婢仰躺或者倒立著咽下。稍有吞咽角度上的失誤,受罰者可能就要成啞巴了。即便躲過變啞這一劫,吞了這種辣椒油的僕婢,至少腹瀉七天,口舌則至少會麻痹失味一個月,咽不下半分熱食,要吃半個月的生食等著受傷的口腔恢復。
這一招是兩位不同輩的公主從刑部那裡學來的,但不得不說,她們改良的用意很巧妙。辣椒、『花』椒這兩種調味品雖然有些貴,但在京都餐桌上廣受歡迎,儲備充足,隨取隨用,要多少穆府的開支里也供得起。只是苦了那些僕婢,兩位公主的這種巧妙智慧只會叫人恐懼。
前面這兩種刑罰,分別廣泛用在穆府後宅的僕婢盜竊罪和長舌罪的懲罰上,至於受罰的人是不是真的盜竊主人貴重物品了,或是多嘴非議主人了,可能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擋了一下兩位公主逛園子的路口,就被拖去懲罰了,無人知曉。
至於串豆腐這道刑罰,則有些別出心裁,也更顯得兩位『女』主人扭曲了的智慧。
沒有什麼豆腐是可以用細針挑起來的,並且穆府兩位有著前朝公主身份的『女』主人在讓僕婢以針串豆腐的時候,不僅是叫僕婢甲捏著尖銳的長針給僕婢乙手裡捏著的豆腐串孔,還擔心她們有了經驗,刺不到對方的手指,就命令她們在串豆腐的同時,要能流利的回答兩位公主隨時考究的穆府家規條例。
前朝的大長公主和四公主湊到一家成了婆媳,皇親身份丟了,就全身心投入到家宅內地位的爭鬥中,年少時在深宮中積累的宮鬥技巧、『私』刑經驗火爆上演,當然可謂京都宅斗之最。
這卻是許多被發配到穆府的宮奴心中的地獄 !即便有一天她們無比幸運的有理由能離開那裡,多少個午夜夢回,她們依然甩脫不了在穆府後宅遭受過的那些慘厲折磨。
此時在林杉住所的飯廳『門』口多嘴多舌,進了廳內收拾殘羹碗碟時又口無遮攔的這個婢『女』,正是從穆府出來的。
所以與她一同收拾餐桌的另外幾個婢『女』,除了有些看不慣此人剛才在『門』口頗有恃寵而驕的話語,以及在廳中聽此人非議陳酒,真正將眾婢『激』怒,一眾婢『女』還真的有些好奇,這個長舌『女』真的是從穆府出來的?
而在受了身周眾婢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的口頭圍毆之後,那個長舌多嘴的婢『女』仿佛才真的想起了穆府後宅的可怕。她當然不想被送回那裡,她的『精』神世界以極快的速度填滿恐懼,來不及想林杉住所里的種種好,腦子裡只剩下了遙距千里的穆府後宅之恐怖。
她雙手顫抖,雙肩也在抖。過了片刻,她忽然嘶啞說道:「我不要回去……可是我們最終會去哪裡?林先生顯然不可能一直待在北地……」
一旁那高挑婢『女』毫無溫度地笑了一下,然後挑眉說道:「是你最終會去哪裡,不是我們。老『藥』師走了,不只是你一個人看出來,林先生也將不會在這裡久留。」…
話說到一半,她環顧廳中幾個婢『女』一眼,面『色』稍緩地又說道:「所以我們幾個都商量過,就留在陳家小酒坊,大姐去哪裡咱們就去哪裡。我們是真心敬佩酒姐的本事,願意跟著她也做酒娘。誰說『女』子一生就只能纏發作『婦』,如果找不到良緣,我們寧願過好當下,也不要湊活嫁給劣漢,吃苦受累無善果,那才是被糟蹋了一生。」
站在桌邊明顯與高挑婢『女』心意一致的幾個婢『女』聞言連連點頭。
高挑婢『女』忽然又悠然一笑,補充說道:「不過,憑酒姐在京都的人脈之廣,只要跟著她,似乎也不用太愁謀不得良人。到時候看我一壺陳家老酒灌下去,豈不比那些織錦刺繡更能鎖住男人的心?」
「對、對!」
「酒姐早說過,要留住男人的心,就要先鎖住男人的胃,我每天都會把這句話背幾遍。」
「酒姐這幾天在嘗試釀果子酒,我嘗過,也許將來不止是能用酒鎖住男人的心腸,連婆婆小姑也一起拾妥帖了!」
廳中眾婢『女』不知不覺笑鬧起來,剛才還浮纏在她們眉宇間的那絲愁緒,頓時皆被融化開去……又有些似是全部黏合聚攏到那個剛才幽森揣度陳酒那點晦暗過去的多嘴婢『女』眼中。
在眾婢『女』的歡聲議論中,那個多嘴的婢『女』眼底有某種『色』彩在一點一點下沉。她並不想欣賞別人的快樂,自己卻無法擁有,所以她將目光偏向了別處。
此時沒有誰注意到,這個婢『女』眼中的森暗顏『色』越聚越深,漸漸有些微戾氣浮升。
但就在這時,『門』外忽然有一個人疾步走了進來,視線正好與她眼神里的那絲戾氣碰上。目光森森的婢『女』怔了怔,收拾自己浮動心機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那個突然而至的『侍』衛近從與林杉身邊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察言觀『色』的眼力不低,一眼就看出此『女』子似有歹心,也是微微愣神。
不過,當他撤目向廳中其餘婢『女』看去時,他以為自己明白了剛才陡然目睹的那一絲『陰』森眼『色』,可能只是源於『女』子之間因某件事在爭風吃醋,所以他也並未將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廳中正在說笑的幾個婢『女』里,有一個婢『女』略快眾人一步的注意到突然跑進來的這個『侍』衛,顯然彼此比較相熟,她當即叫道:「山良大哥!」
「棉兒妹妹……」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名叫山良的『侍』衛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於喊出這個他早已喊熟了的稱呼 。
事實上那幾個一齊投來注目的婢『女』,因為剛才還在討論怎麼鎖住男人的心,所以此時當她們聽見眼前這倆人略顯親昵的稱呼,不知不覺目光中就多了一點微妙意味。
略顯不好意思的一笑,林杉的近從山良就言歸正事,斂容說道:「你們知道林大人去了何處?」
立即有一個婢『女』說道:「去送老『藥』師了吧?」
很快又有一個婢『女』發表不同意見:「似乎不是從前『門』離開飯廳的,可能去了書房。」
山良則搖頭說道:「都不對,我就是從書房那邊過來的,『門』還鎖著。而如果林大人要送老『藥』師,不會不帶著『侍』從。」
此時與山良相熟的那個婢『女』棉兒就思索著說道:「酒姐也不在,或許林先生跟她一起去酒坊了。」…
山良聞言,又是連連搖頭說道:「林大人現在沾不得酒……」話說到一半,他忽然閉上了嘴,神『色』一陣緊張。或許是因為他面對的這些年輕『女』子都是相熟已久,所以他才會一時疏忽,說漏了半句話。
也就是像他這樣的寥寥幾個近從,才被知會了此事,以方便『侍』行。但山良當然也銘記著林杉的再三強調叮囑,必須對此事保密,否則這條弱項被有心之人拿去了,可是要釀成大害的。
『門』外守立的那個『侍』從忽然也走了進來,對著山良就是一巴掌。
一絲血跡從山良左邊嘴角溢出,旁邊的婢『女』棉兒看見這一幕,驚得低叫一聲。
山良沒有說話,也沒有對那『抽』了他的『門』外『侍』衛表現出怒意,他只是忽然抬起自己的右手,不是要去擦自己嘴角的鮮血,也不是要將那一巴掌還給『抽』他的那個『侍』衛,而是反手又『抽』在自己右臉。
那個從『門』外剛走進來就揮掌打人的『侍』衛這時才硬著嗓音開口說道:「有什麼事?到外頭說,在這裡有什麼好說的!」
兩個『侍』衛當即一齊走了出去,仿佛兩人絲毫不記得剛才那打與被打的兩巴掌。
桌旁眾婢都不再說話了,手下重新動作起來,並且收拾桌盤的速度更快了。
待一切收拾妥當,眾『女』端著托盤要離開飯廳時,那個身形高挑的婢『女』忽然沉聲說道:「今天我們只是在飯廳收拾餐盤,其它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大傢伙記住了嗎?」
眾婢聞言皆是點頭,臉上不再有一絲輕鬆神情。
心裡裝的東西越多,人身自然無法太輕鬆,無意中得知的秘密,未必都是有益的收穫。眾婢『女』今天無意得知了林杉不能飲酒的真相,雖然足夠推翻剛才那個多嘴婢『女』的『陰』郁論調,證明林杉不飲陳酒釀的酒,並非嫌棄她什麼,但這話誰還敢拿出來說道?
這個秘密就似一把雙刃劍,從今天開始懸在眾婢『女』頭頂,恐怕只有等到她們不再『侍』候林杉,並遠走千里外切斷關聯時,這把劍的威脅才會因時久淡忘而消融。
眾婢『女』笑不出來了,可那個在剛才眾人的歡顏笑語中獨『露』『陰』郁目光的婢『女』此時卻笑了。她笑得並不如何明媚,只是如『抽』搐一般動了動嘴角,並且她雖然在笑,眼中的戾氣卻似乎更重了。
只是因為她走在眾婢『女』最後頭,所以無人察覺到她眼角嘴邊那絲比詛咒還要幽狠的笑意。
這笑意只隱然一現,復歸平靜。
無論是來飯廳收拾桌盤的幾個婢『女』,還是守在外頭的兩個『侍』衛,此時都是心裡一陣『陰』晴『交』替,只是這兩方面的人為之勞心傷身的事項有些大不一樣 。
『侍』衛山良來尋林杉,是因為剛才廖世先走一步,出居所大『門』碰到他時,『交』給了他一樣東西請他轉遞。這本不是什麼緊急的事情,但令山良詫異的是,不過片刻工夫,居所里幾個主要人物都沒了蹤跡。
那個剛才打了山良一巴掌的『侍』衛,在聽了山良一番稟報後,便思酌著道:「雖說這片地方上的百姓都還比較淳樸安分,但也不排除例外情況。你拿上我的腰牌,召幾個人去鎮西尋找。」
山良接過腰牌,遲疑著說道:「如果林大人真是出鎮送老『藥』師去了,你怎麼能確定去的是西面?我們並不知道老『藥』師的師祖山『門』何在。」…
被他問的那個『侍』衛解釋道:「不可能再向北了,那裡幾乎沒有深山大林,也快到雁境了,老『藥』師回山『門』不會去那裡,便只剩下其餘三面。我去找江『潮』,分別去東、南兩面尋找,你不必牽掛。」
山良點頭去了。
就在林杉居所里的『侍』衛各個都頭上頂著一片『陰』雲,正在點名整隊準備出鎮找人的時候,他們要尋找的兩個人已經出了鎮口的石砌牌坊。兩匹馬、一對人以中等速度奔跑在出鎮口那條未經任何修繕的土路上,馬蹄齊動,捲起一道煙塵。
這樣的路未行多遠,兩人兩騎就拐進一處山坳。
說這倆人騎馬登山,其實並不太準確,因為兩騎登上的「山」具體只能用土丘來形容。山體並不陡峭,山上樹木的稀疏程度堪比中年人向人生致謝的頭頂。北方的馬兒早已習慣這種疏矮山林,幾乎可以在其中無礙狂奔,如履平地。
不過,林杉與陳酒不繼續走土路,而是提韁馭馬登山,主要原因還是他們已經趕上廖世與嚴行之的腳步了。
上了山頭,山上坐騎於馬背上的一男一『女』遙遙看著山下土路上徒步行走的一老一少,馭馬的速度也慢到同等步速。四個人就以這樣的方式,在遙隔數百米外一高一低的兩條平行線上同行。
行走在土路上的那個佝僂乾瘦的老頭兒背後背著采『藥』的竹簍,脖子上像掛著項鍊一般框著『藥』箱的皮帶子,因為填塞滿數量從不低於四十三個小『藥』瓶子而頗有些沉重的『藥』箱子,此時就像項鍊前端的大寶石墜子,隨著他一步步行走的動作起伏而在凹進去了的『胸』前彈跳著。
老頭兒瘦如竹片的肩頭還掛著那條塞滿鹵干『肉』片的褡褳,褡褳的尾梢則掛著那隻盛了五十年老酒的老葫蘆,在他胯骨上一彈一彈地也在「行走」著。
廖世將嚴行之身上的負重全部甩到了自己並不壯實的肩背上。
太醫局醫正嚴廣唯一的孫子嚴行之走在廖世身側,他挨得極近。山上兩個騎馬行走的人視野里略微模糊可見,嚴行之的手放在廖世背後『藥』簍的下方,似乎想儘可能的用手托一托,幫廖世減輕一些重量。
在北地生活的這三年,正是嚴行之的成長之年,『肉』多菜少的飲食環境,讓這個來時還與廖世齊高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至肩膀就能到廖世額頭的身高。
為了扶著那背在廖世後背的『藥』簍,嚴行之必須微微躬著身行走,於是這一老一少二人同行的模樣,看起來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這邊山頭上騎馬緩行的林杉終於不忍嘆息道:「那隻『藥』箱子裡放的都是『藥』師視作珍寶的『藥』瓶,所以箱子用了三層材料製作,中間有一層鍛打了上百次做成的鐵板。那箱子雖然不大,但我稱量過,加上那些瓶子,大約共重將近三十斤。再攏算上他背後竹簍里那套登崖掘『藥』的工具,他這一身行頭得有五十斤了。」
騎馬行在身畔的陳酒斟酌著道:「大約是後院井亭旁水桶打半桶水的重量?」
林杉點了點頭,又道:「廖叔叔要負著這半桶水的重量行走大約四百里路 。」
「四百里?」陳酒目『露』一絲驚訝,望著山下土路上以一種有些彆扭的姿勢緩慢行走的老少,她思索了一番後才又說道:「從這方向看去,他的師『門』所在,應該到達中州碧水環山。不過,中州的人你能使得動,他不讓你派人送他,你也可以調使中州那邊的人接應啊。」…
「可能是在中州範圍,但未必是在碧水環山……我知道得也並不準確……」林杉有些懊惱地低了一下頭,然後很快又抬起來,「廖世算是與我的恩師同輩,但他的師『門』是早在幾代以前就與北籬學派分割了,否則傳承至今,不會出現專長造詣上這麼大的區別。他們『藥』谷既然已經獨立成派系,北籬方面也不好干預。或許只有北籬學派這一代的正式傳承者才能運使足夠人力查到『藥』谷的具體位置,但我想還是不知道最好,免得『藥』谷要遭劫。」
在林杉的話里聽到「北籬學派繼承者」這幾個字眼,她倒沒深思什麼『藥』谷可能會因為地址泄『露』而遭到怎樣的毀壞,她只是不自覺地想起幾天前廖世對她講解的那番話。
關於行事極為低調、但運程之長久幾乎與前朝運作時年等同的北籬學派,竟有著如同修道者法則的古怪學派規矩。
倘若林杉不能繼承這個師『門』學派傳承者的位置,或者在回師『門』晉位比試之前,就主動放棄資格,那是否就意味著他可以不必遵此規定?那也就等於說,他才可以真正對身邊令他欣然喜歡的『女』子做出攜手一生的承諾?
旁觀陳酒似乎用心思索著什麼,微微出神的樣子,林杉卻難準確識得她此時心中的那些想法,只以為她還在琢磨『藥』谷的位置問題。
略作斟酌後,林杉慢慢說道:「雖然這回去的路只有廖世知道,但既然是他主動提出要帶嚴行之去『藥』谷,一路上再遠他也應該能照拂得好的。」
陳酒收回了自己飄遠的思緒,聞言輕輕點頭。而等思慮回到眼前,她忽然就想起一件以前她聽林杉偶然提起過的有關『藥』谷的事情,忍不住問道:「莫非『藥』谷擄去孩童練『藥』傀儡的事是真的?」
————
當土路一側百步開外的山頭上,那騎馬緩行的一對人談論某個話題快到了一處關鍵節骨點上時,與山脊平行的土路上,那個前『胸』後背都負了諸多重物、似乎因此被壓得身形更佝僂了的老頭兒,也正與他身畔那個少年人把話說到了一個快要吵開的境地。
嚴行之想要卸下廖世背上的竹簍,替這位他無比尊敬的長輩背負一些重量,卻已經是輪到第六次被老頭兒乾瘦的手掌推開。
「竹簍而已,又不重!」剛剛被推開的嚴行之暫時沒有靠近過來,與廖世保持著三步距離的間隔,他被拒絕多次,不禁也有些奇異的惱火起來,揚眉又道:「你不讓我背,我心裡的擔子更重!」
廖世卻依然絲毫不退讓,鼻孔里噴著氣地說道:「瞎胡鬧,這不過就是半桶水的負重,我還背得起。」
在他說話的時候,就見他一手按在『胸』前那隻『藥』箱上,讓它不那麼頻頻在自己沒什麼『肉』的『胸』骨上彈跳磕碰,另一隻手繞到背後,扯著竹簍子底部,讓它不總是朝瘦削的肩膀兩邊打滑。
但這副動作,在嚴行之看來,則有些像是他在保護自己的東西,不再讓自己碰到一絲毫的樣子。
嚴行之撇嘴說道:「我知道『藥』師要帶我去一個有些遙遠兇險的地方,這幾天都很注意在調養身體,四百里路而已,不說全程讓我替你負重,至少二百里負重還是做得到的。」--45877+dsuaahhh+251946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