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30、大年

    -  但林杉其實在最初還並未想起莫葉,身體的虛症,再加上廖世回家去拿藥之前,提前給他布施的一種藥劑,讓他整個人一直都處於昏沉惰思的狀態,根本沒什麼精神想太多。

    然而御醫剛才那一句話,忽然挑動了他腦海里的那根神經,離開那孩子之後,積陳了半個多月的思緒,便如潮水般傾壓上心頭。

    隨著無輪馬車背離京都,漸行漸遠,林杉只覺得,心中有縷東西,剪短不了,而隨著這距離的拉開,漸漸有繃緊的跡象。

    不知道她一個人在京都,每天是怎麼生活的,有沒有照顧不好自己的時候?

    自己這樣騙她,對她來說,是不是殘忍了點?她只是一個女孩子,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挫折,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傷到心神?

    倘若從剛剛抱著她離開京都那時開始,就把黎大姐派給她當娘,她長大以後,也必會是這麼認為了,那至少現在她還能找個人倚一下心。

    &nbs。萬◎書◎吧◎ .nsb.Cmp;可是這樣又是不行的,如果這樣做,待她長大,回歸王家的時候,她要受到的傷害可能更大,而且無端還要把黎大姐拖累進來,這樣不行……

    ……

    如果那位吳姓御醫知道,自己好心的一句話,卻反而招致林杉的心緒陡然加沉,他一定會後悔至極。

    然而吳醫師聽著九娘說的話,再看著林杉此時臉上的神情,他卻想偏了。之前腦海里蹦出的那絲雜念,忽然再次展開:原來林大人的心裡始終牽掛著別的女子,難怪對身畔明媚佳人心如止水,只是不知道占著他的心卻又不現身的女子究竟是誰,這不是耽誤人麼?

    林杉的確是心繫一個女子,所以他才會明明也有些愛惜九娘,卻始終無法對她再走近一步。而就差那一步,九娘便也可以走進他心裡,完全驅散他心裡的那抹殘影。

    那個在林杉心裡占滿了空間的女子,並不是故意不現身。而是早已經香消玉殞。但她把最美好的一面留在林杉心裡。她不會再出現了,不會主動從他心裡走出去,而他又恰好執著著,絲毫不捨得把她的殘影從心中揮散。

    但這個使林杉的情感一直處於被動的女子。卻不是此時他在牽掛的那個孩子。

    他一直很小心的保管著占在心間的那抹殘影。也正是因此。他才會一直那麼傾心照顧她的孩子。

    可是到了現在,他雖然仍隨身攜帶著她的影像,卻把她的女兒丟在了千里之外。他仿佛看見那個女子臉上的憂愁,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安。

    這是近十年間,他首次離那孩子那麼遠,那麼久不去看她,並且這個時間與距離,在今後可能還要延長下去。

    ……

    思緒至此,林杉自己也已經感覺到了心意觸動,耳畔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沉悶了一些,他知道這樣下去的確不妥,綿長一個呼吸之後,漸漸也平下心神。

    握著九娘的手略微一緊,他緩言道:「你也知道,我會忍不住想,不過我現在聽你的話,不想了。」

    頓聲片刻後,他又說道:「等廖世回來,他那兒肯定有奇藥,你便不會這麼擔心了,也可讓我舒服一些。」

    九娘聞言,目露盼望的神情,點頭說道:「也不知道他家離這兒遠不遠,希望他能快些回來。」

    林杉說什麼,九娘便信了,也不多考慮考慮。…

    一旁的吳御醫卻不這麼認為,對於病人的病情,他仍然不會什麼宛轉言語,開口直揭真事兒,淡淡說道:「要是廖世回來了,聽他的話,或許能有別的辦法讓林大人緩和病痛,但……卻未必是好辦法。傳言廖世下手的藥,都是很猛烈的,不比尋常啊!林大人虛弱如此,若再讓廖世施狠藥……」

    「看來,廖世的名聲,真是差到不行了。」不知道是林杉真的信任廖世,還是只想在此時九娘的面前給廖世豎一個威信,好讓她放心,對於吳御醫的話,林杉用不太友好的語調錶示否定:「但如果不是我想要活下來,廖世可以不屑於對我用他的藥。」

    一路行來,林杉對同車御醫的態度。一直很是禮敬,甚至在不久前,九娘因為擔心焦慮而失言對御醫說了重話,他都要提醒一聲。

    而他的這些表現,並非是在有求於人的時候故意為之,與他相處過的人,都傳他的心性像是天生的縝密而隨和,即便他曾經從幕帳里走出,直達作戰軍隊的前端,乘坐亭車縱橫於烽煙矢雨之中指揮戰鬥,也是極少有焦慮的情緒外露。

    他似乎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

    但只要曾有一個人見過他發火,便不會有人真那麼認為。

    像他這樣的人,倘若一旦有什麼事觸碰到他的禁制,那麼他所表現出來的情緒,便讓身邊熟悉他的人,更覺畏懼。

    聽出此時林杉話語中透露得並不多的某種情緒,吳御醫微微怔神,想起了一個傳言。

    據說行跡隱遁,對誰都看不上眼的廖世,卻唯獨有些懼怕林杉。不過他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淺,林杉剛出事,廖世就似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了一樣。看來他二人之間,從未斷過聯繫,這可是別的什麼人做不到的。

    而林杉對老藥鬼名譽的維護,也是表露在外的。在此之前,吳御醫就聽說過,當著林杉的面,別人可以稱呼廖世為「鬼」,或者還可以取別的綽號,但如果言語裡有直接否認和偏頗廖世品性的話,林杉一定不會坐視,不論用何言語,也要辯上幾句。

    今天他算是用自己的親身體驗見識到了。

    其實他也沒有刻意惡揣廖世的意思,他只是誠然覺得。林杉現在應該少用廖世的藥,他關心著想的,仍單純的只是為了林杉好。

    無論林杉的態度如何,這一觀點,當是作為一名醫者,在病人面前心存的一條鐵律。即便林杉不在乎,亦不妨礙他實話實說。

    吳御醫的這點脾氣,其實與廖世還有些相似,不過比起廖世那張不知遮攔、直言到底的嘴,吳御醫又算是會一點點宛轉了。總之他的誠意之言已經說出口了。而很快得到林杉的辯駁。他雖然觀點不改,但也知道沒有再說一遍的必要。

    如果此時車中是廖世,面對他人的不認同,廖世不僅會堅持己見。還會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將自己不認同的人或者道理。再口誅筆伐一遍,而且他說話向來是怎樣難聽、怎樣剝皮刮骨,便怎樣說。

    而對於林杉的觀點。九娘一直是持有很高的服從態度,她極為信任林杉的判斷,這是她與他在很早以前,一起經歷了一些事之後,沉澱得出的信任感。

    但在此時,這種信任稍微起了些變化。只因為林杉這一次的判斷,涉及到他的人身安危,此事整體對九娘來說,便不再是理性為主的一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理性的位置,在九娘心中,已經低於情感層面了。…

    她已絲毫接受不了他再受傷害。

    在理性天平傾斜了的時候,旁人的評說,自然就有了份量。

    九娘首次思考起廖世這個人,可是她很快發現,在曾經過往裡,她能掌握的關於這個人的資料,非常少。但她卻有些相信吳御醫的話,畢竟他們是同行,行業內的消息,總是比在外道人之間要傳得快。

    然而林杉的話,和話中的那種語氣,她也不是沒聽見。所以在遲疑了一下後,她選擇保持沉默,表面上完全相信他所相信的人,實際上,她已經開始在心裡琢磨著。

    等廖世回來,她要親自去問,不管那個臉孔生得有些古怪的佝僂老頭兒說話會有多難聽,她也要耐下心一字一句問清楚心中的疑團。

    但她疏忽了一點,此時那御醫不說話了,她也什麼都不說的話,車中氛圍就有些過於平靜了,至少容易讓林杉的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察覺她眼中蘊著的心思。

    不過,似乎是天意要助成這痴心女子的一點願望,當林杉正要抬眼去看九娘時,忽然聽到車外傳來一聲遲疑著的輕喚:「林大人還安好麼?」

    車外的人,本來無意打擾車中的傷者,只是有一件事,已經擱在他那兒許久了,但又必須由車裡的人拿主意。車外的人正因此心焦著,忽然聽到車內傳出說話聲,似乎是那傷者已經醒了,便忍不住探問了一聲。

    廖世回家之前叮囑過吳御醫,不臨萬不得已的情形,不允許將車門打開。吳御醫雖然覺得廖世施藥總有一股狠勁兒,心存質疑態度,但在醫道大理上頭,他的意見與廖世完全同路。林杉的外創面積太大,在較為密封的房間裡靜養,都尚有餘虞,跟別提開門受風了。

    但要隔著厚車板與外頭的人對話,也是要頗費些聲氣,好在對此,廖世走前竟也考慮到了。

    御醫挪過放在車角的一隻盒子,打開取出紙筆。那筆不需要墨汁,就可以在紙上劃出痕跡,只是筆跡顏色比墨跡稍淡,御醫握著筆的手勢也有些奇怪,字跡似也因此變得歪扭起來,不過並不影響閱讀。

    飛快劃了「何事」二字,吳御醫將字條從背後車板上一條細縫裡推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張紙從那細縫推了回來。回來的紙平整疊了三重,展開後,裡面是一段用墨跡寫就的文字。墨跡早已幹了,看來這封簡信是早已寫成了的。

    沒錯,這信就是兩個時辰前,林杉還在燕家商隊隊列里,在土坨鎮的土丘林駐步時,他的得力下屬,技研一組組長駱青寫下的。

    信里,寫的是江潮失蹤的事。

    燕家商隊今日行程的決策責任人燕鈺在順利會合邊軍騎兵隊時,將這信交給了騎兵隊的右將軍羅鈞武,然後就擱置下來。

    得知這信里寫的是公事,在林杉不方便知曉的情況下。為了不耽誤公事的輕重緩急,右將軍可以拆閱信件。

    知悉內容只是提到,林杉的下屬找一個人去了,勸望安心,羅將軍便也沒太將它當一回事兒。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林杉的下屬去找的那個人,居然能尾隨騎兵隊,一直到現在他才發現。

    更讓羅將軍訝然失言的,是這個人身上的傷情,他怕是在快撐不住了的時候。才讓騎兵隊發現了。此人身上的傷情。幾乎也是隨時可能奪走他的性命。…

    在最初匆匆閱讀那封信時,羅將軍只是詫異了一下,他不明白,丟失了一個下屬。大致相當於丟了一個兵卒。為何那個叫駱青的人。還要為此特意留信稟告?

    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一絲不對勁。那叫駱青的人,怕是因為不想讓林杉擔心。並且他自己也有自信尋回不見了的那個屬下,因而才會在信中將情況寫得比較簡單。

    不過,不管信中未寫清的事情細節嚴重到什麼程度,至少這個丟失的下屬,是在自己隊伍里找到了,那便無事了。

    可是當這位下屬表示一定要見林杉,並還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羅將軍才禁不住焦慮起來。

    駱青留下的信,先從車板夾縫裡推送進來,車中的吳御醫剛剛為林杉念完信上內容,板縫裡就又有一張紙推送進來,這次才是羅將軍的筆跡。

    墨跡未乾,在推送的過程中糊了一片,但大致上未影響閱讀。吳御醫照例為林杉念出紙條上寫的一行字,林杉在聽完後,臉色微微變了。

    「真是挺會胡鬧。」林杉深深吸了口氣,平緩又道:「把門打開。」

    吳御醫與九娘頓時同聲制止:「不行!」

    林杉微微眯起眼:「他能追到這兒來,如果不見我,你信不信他可以玩死自己?」

    九娘失聲道:「那你呢……」開口只三個字,她便說不下去了。

    「廖世也沒把話說絕。」林杉身形一動,「我自己來。」

    林杉剛攢力往車門方向挪了一步,便脫力坐了下來。

    在城郊半個月的治療休養,只是讓他恢復了意識與腦力,身體的各項機能尚與廢人無異,但又不像廢人那樣完全失去控制力。然而他雖然可以用強悍的意念控制肢體行動,但憑他此時的體力儲備,這麼做無異於與車外堅持要見他的那個人一樣,在玩命。

    吳御醫再次認同了廖世走之前的決策,並且他對廖世的單項支持,在此時又更進一步,如果時間能夠倒退回去,他或許要建議廖世把藥再下重一些,直接讓他一覺睡上幾天幾夜,免得他擔心。

    其實廖世在走前給林杉下藥時,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然而他的施藥手法雖然偏向凌厲風格,但絕非不知遵循章法,那指他用活人做藥效測驗的流傳,完全是對他的污衊。

    顧慮於自己不知道這一趟回去要用多長時間,而病人體能如何,只有在清醒的時候才能體現仔細,沉睡狀態反而會造成一種假象,困擾醫者的判斷,廖世絕對不會一劑藥下去,讓他一覺睡到他回來時。這法子表面看著好,對病人本身卻是存在很大風險。

    只是廖世天天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臉孔,不知道吳御醫此生有沒有機會,深入了解到廖世內心恆存的這份縝密善意?


    看著一掙力就是一頭汗的林杉,吳御醫嘆了口氣,伸手按在了門板的卡扣上,同時對九娘說道:「藤簍里,有廖世搗鼓過的篷衣,勞煩九姑娘取出,給林大人裹嚴實了。」

    吳御醫話音剛落,按在門板卡扣上的手,並起兩根手指往裡一摁,「喀—」一聲響,卡扣的一端已經翹起了。

    他盤膝而坐的位置,離車門最近,如果這面門真有需要打開的時候,必定是他來動手。看此時的情形,反正都是要開門,那便讓病人少點折騰吧!

    九娘本欲急出聲,勸吳御醫住手,但已然遲了一步。吳御醫即將開門的舉動,也自然而然給了她一種壓力,無暇思考,只依言立即掀開了身旁擱著的藤簍,拿出那件篷衣,輕輕罩在林杉身上。…

    篷衣剛一抖開時。一種沁人的藥味也散發出來。那藥味倒不怎麼刺鼻,只是似乎帶著極低的溫度,鑽入鼻孔後,給人帶去一種涼絲絲的感覺。

    吳御醫和九娘差點被那氣味嗆得咳嗽,連忙斂低氣息,林杉卻在呼吸了一口那種挾著冰感的藥味後,只覺得呼吸順暢許多,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

    「如果因為我此時的行為,使你有什麼事,我不敢想像等廖世回來。會不會把我塞進藥罈子里醃了。」在開門之前。吳御醫忍不住又感嘆一聲。

    「放心。」林杉眼神似笑非笑,「廖世只玩小瓶子。」

    吳御醫本來想說,被剁碎了再醃,這對自己而言更殘忍。但他遲疑了一瞬。終是將這話放回肚中。很快消化掉。

    他不知道自己再在林杉面前說疑似惡意揣測廖世的話,會不會引起某人的不悅,而且他此時也再沒了開玩笑的心情。

    已經被騎兵隊裡的工兵拆卸了輪子。以另類方式與速度改成一架轎子的馬車,在無輪無馬的情況下,從外面看,就是一個整體,像一口沒有在四圍開門的「箱子」。

    但這「箱子」又的確是在側面開了門的,這是在出發之前,廖世在對林杉說了他對行程路上所思難處後,林杉自己想出來的辦法。

    這門從外面無法打開,從內開啟則很輕巧,掰開卡扣,門板即可以向一旁滑出,而開啟的口子大小,可以由人的意念操作。

    吳御醫只將那面門板向一旁推開了一條細縫,他卻感覺自己向在推一座山。那門並不如何重,且上下卡槽都打磨得很平滑,已經將阻力和摩擦聲減至最低,然而他感覺到的壓力,不是來自門板,而是自己的內心,作為一名醫者,對病人以命相托後需要擔負起的責任。

    還好,車外此時似乎沒起什麼風,吳御醫稍微鬆了口氣,暗暗咬牙,將門板又撥開了寸許距離。

    「吳醫師,請你下手再大方些。」林杉深吸了口氣,接著又道:「憑這點門縫,除非我的視線可以像煙一樣轉彎……」

    「知了,知了。」

    林杉的話只說到一半,就被吳御醫用行動堵了回去。

    在宮廷中歷練過的醫者,除了所擁醫術必須高過一定標準,察言觀色的能力,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得,也都練出來了些。經過這兩天與林杉在這麼窄仄的環境裡相處,吳御醫也漸漸琢磨到了他的一些脾性,這個時候的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未見得是什麼好事。

    還是少給他鬧騰,快點辦完事好關門才最要緊!

    車門又向一旁挪開了一些,露出一道大約寬三寸的口子,只夠讓車裡的人看清車外之人的一張臉,吳御醫的手扣在門板邊沿,就不肯再動絲毫了。

    林杉的目光投出門外,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陌生臉孔的兵士,他牽著一匹馬在車邊行走,馬上馱著一個人,那人的衣著看上去才是有些眼熟的。

    車門一開,那牽馬小兵敏銳的覺察到動靜,也側目看過來。當他的目光甫一觸及車中那個坐得不太端正的人,他臉上那本來一直習慣嚴肅著的神情先是一滯,旋即如冰盤融化,失聲一喚:「老大……」

    ……

    夜色漸深,莫葉仰面躺在床上,閉目卻良久無法入眠,最後乾脆睜開眼乾躺。

    此時的宋宅已然漆黑一片,素色方形帳頂在黑暗之中變得朦朧起來,莫葉的目光焦距漸漸消失在這片模糊當中,然而她卻又分明能看見,眼前有許多光影閃過。…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變數也大,難道是因為去過墳地的原因?

    但現今的自己,不但知道瓶子中到底是什麼,那抹神秘感已經撤離,還在長久浸染著悲傷感的迷茫中,找到一絲新的希望——很可能不止自己立的那墩墳是空的,連忠烈陵里的那座墳也是空的——可是自己現在為何還會這麼不安定?

    也許過幾天,約個合適時間去把那瓶子挖出來,待石乙看過,他會得出新的見解,讓那絲模糊的可能更為真切一些。

    其實要確定自己猜測的那件事,還有最快的一個辦法。仍是跟挖墳有關,只不過要挖的是皇家陵園忠烈陵區那座。只是這事太冒險,除了在皇家陵園不可能弄出那麼大的動靜而不被人發覺,還因為莫葉不敢賭。

    空墳的猜想,目前在她心裡還只是一個影子。萬一墳不是空的,那麼自己即便沒有去挖,只是心裡有了這個念頭,已是對亡師最大的不敬。

    輕輕嘆了口氣,莫葉掐滅心中那個總是會不知不覺牽扯到挖墳之念的想法,並開始無聲誦念乾照經經義。

    她曾聽說。世間最枯燥的文字。是佛經。只有得到僧人,才能在那些如枯柴一樣的文字里,汲取妙義。只有心空念滅的人,才會枯禪坐老。

    世間也有奇人。心在俗世卻能一朝悟道。但這種情況大多數時候都是片面的。在一寺的佛經面前,尋常人終是難以忍受,念不了幾頁就要神遊太虛、瞌睡連連。

    莫葉便是受了此法啟發。自創了一種念經催眠法,不過她念的不是佛經,而是乾照經要義。

    三年前抄的那份乾照經要義早已被她付之一炬,為了防止遺忘或疏漏,除了在焚毀之前牢牢背誦,在之後的兩年多時間裡,她平時也沒少誦念過。

    其實憑她的記憶力,背誦過的文字已能記得很牢了,只是她認真聽從了伍書地建議,對於這種嚴謹、大成的內功經義,每一個字都是創造它的高人殫精竭慮所得,練習者必須做到一字不少、一字不漏,她當然不會怠慢,不敢不敬。

    不過,如果伍書知道,自己的仔細叮囑被莫葉拿來這麼「用」,不知他那張異於常人的殘臉上,會流露出怎樣的表情?

    好在,這麼個念法,總算是讓她在一個時辰後睡著了。

    ……

    良好的作息時間、以及自己積年累月的對這種好習慣的堅持執行,讓莫葉的大腦中仿佛塑了座時鐘,儘管只安睡了半宿,但在清晨時分,她還是會準時醒來。

    儘管神智中還能感覺到些許睏倦,但莫葉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縱身一躍,倒掛房梁一刻時,聽著隔了一道院牆外書房偏室那座晴雨時鐘敲了幾下,她才輕輕落下地。腦子裡有片刻的顛倒混沌,之後則是一片清明,那點睡意一掃而空,她才穿好外衣推門出屋。

    兩年前,剛剛接管完舅父名下的全部產業,並推進正常運作之時,阮洛便著手實現了舅父未完成的一個心愿,為白桃正名,立其為舅父義女。此後不久,因為葉府的事,葉諾諾、阮洛、莫葉三人又重新燃香結拜一次,既是方便阮洛時常來往於宋宅、葉府之間照顧,也算是把之前半開玩笑半當真的事情認真定下來。

    從那時開始,白桃和莫葉就不再住那處丫鬟們住的院子了。阮洛派人把宅中原定為女眷居住的區域稍作修整,分出兩處獨院,分別給了白桃和莫葉。…

    其實這樣也好,倆人各自多了些私人空間。

    特別是莫葉,練武的事一直瞞著阮洛,並且她自己也漸漸發現,隨著體內經絡中運息積年累月的積累流暢,若她肯留心,在面對身懷武藝之人時,她能感受到對方體內氣息的節奏。她以此逆推,便有些認為,自己在別人眼裡,恐怕也是如此,這一設想也在伍書那兒得到求證。因而她較早就開始學習散卸精修內功者容易體現在呼吸節奏中的特徵。

    如果沒有獨院為隔,給自己留一點私人活動空間,每天這樣提放一切,是容易讓人精神崩潰的。

    分了獨院居住後,每天早間,莫葉與白桃少有再像以前那樣結伴一道去服侍阮洛早起的瑣務了。

    一來因為兩人分住的院子隔了一段距離,早上時間寶貴,這麼來回一趟只為約在一起走一段路,著實有些浪費。在相互之間邀約時錯過了好幾回之後,倆人商量了一下,便不再一定這麼做,隨各自方便。

    另外一點就是,經過葉正名的悉心調理,阮洛的身體比起剛回京那會兒又要強健了不少,如今已不需要莫葉時時在身邊照顧。何況莫葉和白桃如今在宋宅,分別是以年輕家主的義妹、以及老家主的義女的身份自居,服侍人的事又怎好總要她們親力親為。

    端茶倒水的事。不僅阮洛身邊已經另外安排了丫鬟負責,莫葉和白桃的身邊,也各自分了幾名丫頭。只是莫葉不太喜歡使喚人,也不怎麼習慣身邊總有人盯著,就總是將她們排在數步外。

    女主子不需要服侍,這是其個人性格使然,丫頭們也樂得閒在。反正莫小姐又不是因為生她們的氣才排她們,而且這位性格偏靜的家主義妹平時喜愛做的事,大多與讀書寫字有關,嘮嗑得少。丫頭們若硬要侍立於一旁。倒也覺得枯燥難耐,若能適時避開,倒對大家都好。

    莫葉自己去了井亭那邊,除了寒冬時節。她洗漱的習慣都是四天涼水一天熱水。僕人們不知道這位家主義妹怎麼得來的這種癖好。比起她那不愛脂粉愛墨本的喜好。用冷水洗臉這一習慣更為異於尋常女子,且天天晨間可見。

    不過,莫小姐臉上幾乎從不生痘。臉龐膚色未經胭脂水粉的覆抹點綴,那份自然的活力光澤倒得以完全顯現,而且她用冷水洗臉這麼多年,也未見過一次由這事襲染風寒的事,宋宅里的人漸漸也就習慣了。

    甚至還有幾個丫頭在夏天時也這麼嘗試過,那種臉上清涼的感覺的確很新鮮奇特,只是她們斷然不敢像莫葉這樣,在寒氣猶在的春天,也還繼續這麼做。

    「風寒特赦」似乎是莫葉的專權,不止是早年在邢家村時她從未病過,來京都三年,包括三年前在海邊淋雨那一次,葉府風寒發熱病了大半數的人,她卻偏偏沒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何故。

    將頭髮梳整齊了,隨便攏了一圈,象徵性的綰上支銀釵,又整了整衣擺,放下打水時捋到手肘的袖子,莫葉便移步向阮洛的房間去了。

    ……

    昨日之事,實在繁複,周折頗多,莫葉本以為阮洛會起得遲些,沒想到她還未走近房門,就聽到屋內傳出說話聲。那嘰嘰喳喳沒個停的,竟是葉諾諾那個懶鬼。

    「這麼早能看見你,少見啊。」聽出阮洛也已起身,莫葉進屋時就沒再敲門,而且還是聲先於人,這話自然是說給那個極少早上不賴床的葉大小姐聽的。…

    只是,當莫葉步入屋內,見著也正側目朝門口看過來的葉諾諾,她不禁微微一怔,指著葉諾諾有些訝然地道:「你……你這是怎麼弄的……」

    葉諾諾也知道,莫葉和白桃有早上來看阮洛的慣例,早就習以為常了,所以見到莫葉突然進屋來,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但當她看清了莫葉的臉龐,她竟也是微微愣神,旋即忍不住一笑。

    見葉諾諾不答只笑,莫葉目露疑色,又看了看屋內另外兩人,緊接著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樣子阮洛也才剛起,白桃正在幫他系扣腰間帶子。

    其實這類事有僕人來做就夠了,只是阮洛自從正式接手舅父遺下的產業,每天都似乎有很多事要忙碌,並且他所勞神費心的事,幾乎不存在一件白桃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兩人能相處的機會也就在早間或晚間的片刻時光里了。

    白桃很珍惜這片段光陰,在此期間許多與阮洛有關的事都忍不住親力為之,阮洛似乎了解到了她的這份心意,也就放任享受了。

    服侍阮洛穿戴整齊,白桃才心覺滿意地退開兩步,也是到了這時,她才注意到莫葉的眼睛下也橫著兩道淺淡青痕,不禁問道:「妹妹昨夜沒睡好麼?」

    「失眠了半宿。」莫葉回答得很直接,也簡單,一字未提失眠的原因。

    昨天東風樓里的事定然瞞不住京都百姓閒話之心,因為與阮洛有關,消息也在第一時間傳回宋宅,不需要阮洛親口述說,宅里大小僕役已全都知道,皆為驚訝讚嘆,恐怕昨夜宋宅里失眠的人不少。

    ……

    莫葉昨夜失眠的主要原因,其實還不是東風樓的事所致,而是在那之前與厲蓋的見面和交談。

    在京都待了三年,莫葉的主要活動範圍是宋宅,主要接觸的人是阮洛,日子過得應該算是很清閒簡單,她本來也快要淡忘了在這座繁華帝都中,還有一位師父的義兄。

    沒想到三年後與這位本來可以借為蔭庇的長輩第一次見面,從他那兒竟得到了那麼多自己以前從未得知以及考慮過的新信息。

    儘管厲蓋願意說的,都還只是片段,但莫葉已有些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快要習慣了的平淡生活,忽然又有些不習慣起來。外物都未改變,只是她用了三年時間稍微沉靜下去一些的心境,又浮亂起來。

    三年以來,從生活、朋友以及習武的事情上,莫葉都獲得了不少成長和感悟,但她心中始終有一塊地方碰不得。她把那片記憶封存起來,然而厲蓋這位似乎知曉她一切的長者,像是不需要鑰匙也能將那封閉的門撬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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