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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走到杏樹下,舉高手伸指碰了一下花枝間的一朵杏花,氣色看起來欠佳的臉上,一雙平靜得不帶什麼溫度的眸子微微聚光在杏花間那輕輕顫動的花蕊上,良久無言。
遲重一直靜靜的侍立在旁,但他看見那位皇子如此站了許久,始終一語不發時,他忽然開口道:「殿下,微臣到一旁去等您。」
二皇子聞聲側目看向他,眼中疑惑鋼:「我沒叫你走遠啊?」
遲重躬身誠然道:「殿下緬懷故人,心有所念,微臣杵在這裡,可能會有所妨礙。」
「呵呵,你這麼一說,我看你站得筆直,還真有點像是杵在這裡的一桿槍,但並沒有礙到我什麼事。」二皇子說罷笑了起來,只是看樣子他笑得並不太開心。
垂下手束於背後,他又說道:「說到『緬懷』二字,算一算,葉姨走了也快十年了。每每走到這處她曾住過的院子,不禁就會想起她昔日裡對我的照顧。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個五歲大的孩子,能記得的事不太多,可現在但凡能記起的,全都因為她的離世而變得讓人傷感。」
聽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沒有避諱的講著他並不太了解的皇家往事,遲重不知道自己憑臣下的身份,該如何開口,適合說怎樣的話。最終他只能是沉默著目色一黯,以示對那位早逝的傳奇女子的惋惜之情。
「陪我聊聊天吧。」二皇子語氣極淡的又說了一句。
「是。」遲重沉聲應諾,這一次他倒是反應得快。
「你能不能別總是一副這樣領命公辦的樣子?」二皇子面上露出些許無奈之意,但他沒等遲重作答,就又是嘆了口氣的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這個樣子,才讓整個華陽宮的宮女內侍們變得如此小心謹慎、唯唯諾諾的吧。」
「怕服侍不周。惹我不妥,引來皇帝的遷怒。」二皇子說到這裡,目光在遲重身上定了定,「可你是我從厲叔叔那裡要來的,怎麼也這麼快變得跟那些宮人們一樣了?其實我多麼希望,你與我能像父皇和厲叔叔那樣,成為話無所忌的良朋益友。」
他的這番話說完後。遲重目中神情微訝。立即簡短恭聲道:「微臣不敢逾越。」
「罷,忽然對你說這些,是唐突得很。不過我今天所說的話都是心裡話,我的這個意願也會一直存在。」話一說完,二皇子就又轉身凝望杏花枝,不知為什麼事而悵然去了。
遲重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起來。二殿下讓他陪著說話。他不擅長;他要求走遠些,好讓二殿下獨處。可他似乎有些不樂意。
遲重原本是羽林衛之一,雖說能進這種衛隊負責禁宮巡視的人大多身手不俗,可是身處這麼一群身手都不俗的人當中,遲重也顯露不出什麼特點來。
也許在將來的某種宮廷械鬥中。他會為了幫某位皇族貴人擋刀而負傷,甚至死亡。但這就是羽林衛存在的使命,用生命捍衛忠誠。是每一位羽林衛已經刻入骨髓中的東西,這在普通人的眼裡看來。可能存在價值上的分歧,可遲重與其他羽林衛一樣,已然認定了這條活於當世的信念。
』是機緣難料,遲重身上的這條既定命運線在半年前忽然發生變化。半年前,為賀皇帝壽辰,兼中陸農產大豐收,宮中來了一支戲班唱曲,在那晚,正擔崗巡視皇宮的遲重在臨時離崗去方便時,碰到了著內侍官衣服準備溜出宮外的二皇子。…
二皇子雖然身份非常,但若論武鬥,卻不是任何一個羽林衛的對手。二皇子自己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在被遲重發現後,當即就顯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但同時要求遲重作為臨時的貼身護衛,掩護他出宮一趟。
遲重以為二皇子此次出宮會如他所說的那樣快去快回,事實上他所在的巡檢衛隊在皇宮內經常碰到如此喬裝出宮的另外一位公主,因而遲重答應了二皇子的要求,不料這一出去,竟是耽誤了半宿。然而遲重雖然心急,但在侍主盡忠的信念指示下,他默默頂著脫崗不報的大罪,在半宿的時間裡一直緊隨二皇子身邊,直到將他安全送回宮中。
次日,遲重果然獲罪受罰,但他始終忍著沒說脫崗的原因,但當他正要在正律廳受杖刑時,正律廳中發生了一件讓他終身難忘的事。
半宿在外,次日受了風寒的二皇子居然到了正律廳,將遲重脫崗的原因直接說了出來!隨後,連站著都要一隨侍宮女扶持的二皇子並未做出袒護之舉,而是直接要求主審官將遲重的罪罰過一半到他身上,這可著實嚇壞了主審大人,同時也嚇壞了遲重。
最後,遲重的量刑結果,因為存在護主的原因,只罰了擅行不報的部分罪責,由原來的杖刑五十改為二十。另外,遲重的這種行為基本等於違反軍紀,是必須從羽林衛隊中除名的,而這一點,當時在場聽審的二皇子卻是半個字未幫。
不過,遲重在被除名,回到厲蓋所管的城防巡檢隊中後,不到一個月,就直接跳升成為二皇子的貼身侍衛。雖然沒有品階,沒有人員調動權,但憑他現在身懷的榮耀,也許品階、特權什麼的,只是轉瞬即可得的東西。
而遲重這一超越式身份提位的消息流入當日那位正律廳主審官耳中,他似乎也不難猜出某位宮中貴人的微妙用心,不禁暗暗為那天自己寬罪減刑但不失公正道理的改判而由心底鬆了口氣。
遲重卻是想不到那麼多的,雖然他也覺得自己突然被二殿下選中,成為其隨身侍衛,與那只有一晚的互相扶持看起來關係扯得有些遠,但他一心只為忠主侍主,這一身份位置的改變並不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和心中的信念。這便夠了。
可是,替這位在宮中非常受聖上關愛的皇子當了幾個月的侍衛後,這位二殿下病弱的體質和平日略顯單調清冷的生活,讓遲重有時也會質疑皇族的生活;而二皇子看來古井無波、不端架子的心性,讓他在極少數時間裡,也會禁不住的對其流露出關心之意。
這本不是一個做臣子的對主上能有的平等式感情交流,可因為二皇子身上那種主尊臣卑的等級氣息時常淡若無存。使得遲重作為一個有想法有情緒的正常人。對於照顧和恩惠了自己的人,在沒有什麼東西阻隔的情況下,也是會將自己的感恩之情投放過去的。
可在今天。當二皇子親口說出,要與他交個朋友時,他反而忽然意識到身份等階問題,那種萌生在心間還不太堅定的。介於效忠與友誼之間的感情反而強迫性的收起。
……
厲蓋離開後,軍帳中就只剩下兩個人。
不遠處依稀有刀兵相碰發出的聲音傳來。忽而慢、忽而快,還夾雜著士兵一陣陣吼聲,那是軍士們操練的聲音。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可懈怠了對軍士們的訓練。身處這樣的環境裡,自然比不得京都城池深處御書房那樣安靜,但王熾的心緒依舊平靜。腦中思緒並不受噪音的干擾。…
他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從某個角度而言。這種噪聲在他看來,近乎是一種鄉音。他身處其中,不僅不會覺得煩躁,竟還因為熟悉而感覺妥帖。
略有些生惱的是正在談的事情。在深沉一個呼吸後,他忍不住問道:「既然那老頭兒給你準備了藥,為何肩上的傷癒合得竟這樣慢?你這個樣子,即便不提北疆,就是叫你去青川,我也是有些不忍……」
營帳一邊,林杉的目光投過來,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卻又欲言又止。
林杉已經由侍衛扶到軍帳中唯一的躺椅上了。王熾不忍見他憔悴的樣子,本意是讓他料理完肩傷就回自己的營帳休息。然而林杉此時卻要求留下,因為他決定向王熾坦誠議定一件事情,就趁他現在明顯看起來狀態不佳的時候。
王熾依舊站在那巨幅地圖面前,來回踱步一圈,然後側目看向林杉,語氣裡帶著慍意地道:「那老頭兒是怎麼回事?怎麼說走就走,是不是還有意在躲著我?」
「不,藥師這次是真的有事纏身。」林杉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將嚴家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此時中軍帳里就他與王熾,如果他決定了,這個環境也適合說及此事。話至末了,林杉又補充說了一句:「嚴行之的資質、性情,都算尚佳,如果能夠救留一命,對嚴家意義很大。」
初次得知嚴家怪病的實情,王熾的心情也是莫名地驚詫。接著將這秘聞消化在腦海里,他忽然又有一些惱火。因為嚴廣在太醫局做了幾十年的醫正,作為一個前朝遺臣,他自認自己對嚴廣的優待,算是所有京官中極高的水準了,沒想到嚴廣老兒還有這麼一個秘密瞞了他這麼久。
每年三大假,冬三九、夏三伏的回老家休養長假,每年兩次的俸祿外的御禮……雖說他這麼優待嚴廣是存了私心的,只希望這位在醫界聲望頗高的老醫師能帶領好太醫局,多為皇家宗嗣的延續與健康成長做貢獻,但人心肉長,他這麼多年不斷對嚴廣的優待,也是懷揣一絲感情的。
不過,他很快又念頭迴轉,想通了這一問題。關於嚴家的古怪家族病,雖然沒有傳染性,發病現象很隱蔽,只在有直系血脈關係的嚴家人之間傳遞,但這種事情如果傳播開來,對嚴家將是一種極大的干擾。如果此事在閒人口中肆意傳播,不知道最後會傳成怎麼個詭譎的結論?這對嚴廣的不利,間接會影響到他在太醫局的地位。
嚴家的家傳怪病,不會干擾太醫局任何正常工作,但這些閒言閒語卻會。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論,家事不外傳。嚴家怪病,說到底是他們家的私事,嚴廣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嚴廣在太醫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勞除了對御醫的能力提升有積極影響。就說軍方的軍醫里,也有不少他帶出來的學生。嚴家撰寫的藥經、醫經大多公開教授於人,這對南昭民生質量,也有著深遠的意義。面對這個有功老臣,或許金錢上的饋贈已經不匹配他的功績,如果能救他們家唯一的子嗣後人,動用一點國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於此。王熾那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平靜下來。這時他才發現林杉看向他的目光里,隱有憂色。
略作思索,王熾便知道他憂的是什麼。卻是淡然一笑,說道:「剛剛知曉此事,我的確有些惱,但換個角度想想。這是嚴家的私事,他即便瞞著我。我也不怪他。」…
聽了這話,林杉的神情果然放鬆了些。
可就在這時,話語微頓的王熾緊跟著又有些急氣地道:「今天知道了嚴家的事,我忽然有種疑惑。為什麼在許多事情上,似乎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難道將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聲,會出什麼問題麼?」
聽了王熾這似在賭氣的話語。林杉不禁失笑,然後他收整情緒。肅容認真說道:「這些都是小事,大哥身為一國主君,這些瑣碎不需要每一樣都過目。」
林杉這話令王熾的思緒忽然轉入另一個角度,他面色微沉,默不作聲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後才開口道:「你不去休息,堅持留在這裡,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
林杉深吸了一口氣,就要站起身來。
王熾當即又道:「無妨,你有話就坐著說。」
林杉依言又坐回躺椅中,不過,此時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放鬆身形,而是正襟端坐,神情也嚴整起來。沉默了片刻,將腦中諸多頭緒撫順,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大哥,我要說的,其實正是你這幾天一直問我的事情。」
王熾目色微動,不禁走近一步,眼神里有些期待地道:「你終於肯同意了?」
林杉卻搖了搖頭,微嘲一笑,說道:「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這是事實,如今的我,已絕然做不到大哥的期許。北域平原大戰,我真的無力參與。並非我怕死拒往,而是如大哥剛才所言,我不想你的期許,就這麼輕易的跟著我陪葬。」
王熾沉默看著林杉,陷入了某種沉思。
林杉則是翻開覆在膝頭的一隻手,目光垂落在褪了一層血色的手掌心,緩慢接著說道:「不止是身體上的原因,最主要的其實還是,我並非如你所願,是一個擅長掌控戰場的人。言及往昔在北疆那幾場奇襲戰術,那也是承綱大哥的籌謀,我只是依他所言而動,記性比尋常人要好些,才能完成他交託的任務。」
林杉的話音剛落下,這回就輪到王熾搖了搖頭,他皺眉說道:「你叫我怎麼相信你現在說的這番話?北域戰略不是阮承綱一個人編寫的,你參與其中的分量,還少了麼?倘若將這件事在軍中公開,讓與你並肩過的那些將士都來議一議,結果也是不相信的人多些。」
王熾這話一出,林杉聽著就有些急了,蒼白的臉上霎時綻現幾縷血絲,看著有些刺眼。
「大哥!」林杉霍然起身,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我沒有妄自菲薄,編寫戰略部署與實際操控,兩者之間的差異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不能了解嗎?曾經我確實幫承綱大哥演算了不少術式題,但那些都只是固定算題,戰場中的變幻,怎能是一隻筆可以寫盡的。」
話說到這一步,他略偏過臉,將視線從王熾眼前挪開,然後才接著又道:「此生我只想盡我所學所能,將大青川流域的河道改造成理想中的樣子。現在這麼直白的說出來,還希望大哥你不要惱我,參與征西戰役,我的本意其實也在於此。」
聽著林杉言及此處,王熾的情緒明顯亂了一瞬,呼吸之聲漸趨沉厚。
而正在他怔神不知該說些什麼之時,就見眼前青影一晃,林杉忽然在他面前行君臣大禮拜下:「還請陛下成全。」
王熾見狀,竟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不是他承不起此禮,而是他仍不想應允林杉要他成全之事。…
就在營帳中這對兄弟、摯交、君臣之間的信念相矛盾、相牴觸,快要到了無法收場的境地時,營帳擋風皮簾忽然被人從外頭掀開,一個身著虎頭黑甲的中年男人大步邁入。然而此人也就邁進了一步。甫一眼看清營帳中的場景,頓時怔在門口,任憑掛在腰側那柄沉重的軍刀連著皮鞘砸在衣甲上,發出厚重金屬聲也渾然不管。
能夠不經通傳,這麼直刺刺走進君主營帳的大將,也就一人。這個從外頭闊步豹進的大將,正是曾經與王熾形影不離做了十多年影衛。在幾年前轉職為京都守備軍大統領。今次又掛帥征西的上將軍厲蓋。
厲蓋站在門口怔神片刻,旋即回過神來,不禁問道:「這又是怎麼了?」說罷。他大步走近,將手裡的頭盔往桌上一擱,就要去扶深拜於地的林杉,卻沒料到林杉身沉如石。根本不願起來。
厲蓋只得又看向王熾。
王熾依然沒有說話,且忽然一拂衣袖。直接轉過身去,似乎不想理會那二人,實則內心頗為矛盾。
見此情形,厲蓋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就繼續去拉林杉的手臂,同時勸道:「三弟,你這又是何苦。有什麼事你起來再說。」
厲蓋相信,憑此間三人十多年的交情。若無外人在場,王熾絕不會在這種虛禮上壓制林杉,所以他才會在未問清事情緣由之前,就單方要扶林杉起來。
事實也是如此,之前厲蓋當著王熾的面要扶林杉起身,王熾沒有任何反應,便是在包容。此時他雖然轉過臉去,佯裝看地圖,實則他對身後兩人的態度依舊如此。或者說,他實際上也有一絲希望,林杉能聽厲蓋的勸。好友若一直這麼跪著,他竟感覺到了壓力,想發作又找不到出口,這種感覺令他心煩。
然而厲蓋第二次準備拉林杉起身,卻依舊以失敗告終,並且他還感覺林杉的身體更沉了。直到他看見那按在地上的蒼白手背上淌下一條血痕,他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伸手環住林杉的肩膀,同時大喊:「軍醫!」
……
林杉再一次由軍醫拆開肩膀上的繃帶,重新清理包紮傷口時,他人已經被厲蓋頗為粗魯的直接拽回了自己的營房,摁在床上躺平。
早上吃完飯剛剛請辭的前任御醫吳擇才走出去不到三十里路,就被厲蓋派兩路哨兵快馬追了回來。吳擇本來與林杉有約定,隨軍至他與厲蓋匯合便請辭,並不參與征西戰事。然而在兩路軍匯合後,實際的情況卻總是脫離計劃,今天已經是吳擇第四次被厲蓋派人追回來了。
雖說吳擇的醫術確實比尋常軍醫要精細那麼一點兒,但如果面對的病人是林杉這種狀況,那麼他優越那一點點的醫術也創造不出什麼新療效。林杉的體質有些異常改變,不論外傷內服,用的都是廖世留下的藥劑,吳擇回不回來親自診脈,治療的區別意義幾乎可以忽略。但厲蓋還是堅持這麼做了,只是為求一個心安,卻挺能叫吳擇來回折騰。
有些事情,不適合王熾直接來做,擱在厲蓋手上,卻是沒什麼忌諱了。
大量的失血令林杉的精神頹落許多,換了傷藥後,他時而迷糊時而清醒的睡了一會兒。直到吳擇端著一碗熬煮好的湯藥走進來,他才強打精神坐起身,接過藥碗慢慢飲咽。
藥是猛火催煮出來的,剛從藥罐子裡倒出來,燙得跟熱油似的。不得不說軍中伙夫都有著某種激進性格,但必須承認他們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火頭軍里那幾個小子一見是吳擇分稱出的藥材,便知道誰在用藥,三個人輪流把持著風箱往劈柴上招呼,一個時辰就燒乾了三罐水,將湯藥煮了出來。…
這碗湯藥主在補養,還有一些清淤的功效,吳擇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見林杉喝了一小口湯藥,就因為太燙而擱下碗,吳擇便將藥碗挪到自己手邊,捏著匙子慢慢攪拌攤涼。
躺了一個多時辰,雖然沒動,額頭卻自然滲出一層細汗。林杉舉袖擦了擦額角黏濕,這一幕落在吳擇眼裡,他忽然開口說道:「你啊,別以為用藥抗著,感覺不到痛苦。就可以胡來。身體是最誠實的,等到你傷口起了惡變,高熱昏厥了,就是老藥師留下的救急藥劑,也救不了你。」
林杉淡然一笑,輕聲道:「本來只是一點小傷,沒想到竟拖了這麼久也沒能癒合。不知是我高估了自己。還是哪裡大意了。」
「兩樣都有。」吳擇捋了一把稀疏的鬍鬚,另一隻手捏著瓷匙攪拌藥汁的動作略頓了頓,然後他接著又道:「明天演武場的事你別想管了。該說的,我都已經告知了那兩位,明天你必須休息。」
林杉一聽此事,臉色頓時冷了下來。肅容道:「吳先生,你這是在干擾軍務!」
「任你這般想。氣惱於我,我也還是會說。何況早在我隨軍來到此地的第一天,那兩位當晚就在問我了,能撐到現在才說。我也挺不容易的,畢竟不想再被叫回來第五次、第六次,更多次。你能不能叫人省心?至少讓我走遠些也好。」吳擇絲毫不為林杉的惱怒所動,絮絮叨叨了一陣。他就將攪涼了些的湯藥端起遞過來:「好了,喝藥。」
林杉沉聲一嘆,知道自己也的確是給別人帶去麻煩,便不好再責備什麼,接過藥碗三兩口飲盡。
看著林杉擱下空藥碗,吳擇又掏出隨身攜帶的脈枕,替林杉仔細叩診。確定脈象還算正常,他收了脈枕,猶豫了一下,終是又開口叮囑道:「傷口剛生了些新肌,就又被扯開,這種狀況下傷口最容易發生惡變。若到了那時,你可別說是我咒你永遠休息。」
林杉無聲笑了笑,輕聲道:「那我還是聽吳先生的醫囑吧。」他剛才還在氣惱於吳擇,這會兒臉上露出的笑意不免有些牽強感。
吳擇再懶得管他了,收了碗就徑自往外走。
他才剛走到門口,就碰上兩個人迎面走進來,他又連忙躬身揖手,手上還拿著一隻碗,這動作未免有些滑稽。
「吳醫師不必拘禮。」與厲蓋並步走進來的王熾虛扶了一手,待吳擇站直身體,他又問道:「林參軍現在身體狀況如何了?」
「回稟陛下,目前林大人的傷勢還算穩定,身體沒有起熱症,但氣血損失較重,這個必須靜養。」吳擇說道這裡,稍微頓了頓聲,朝背後斜睨了一眼,才接著又道:「因為那事兒,林大人現在正氣惱著,草民還是儘早離開才好,以免叫人看著心煩,還請陛下恕草民怠慢之罪。」
「吳醫師言重了,你何罪之有?」確定林杉傷勢無礙,王熾的心緒放鬆了一截。再聽吳擇說及林杉的氣惱,王熾反而露出一絲笑容,抬了抬手道:「吳醫師來回奔波,想必也是累極,退下休息吧。」
儘管吳擇早在三年前退出了太醫局,但他被太醫局逐名的那道罪,實則是為權宜行事而捏的一個虛罪,說到底是有些受林杉所累。因而聽他隱隱灼灼嘀咕牢騷幾句,王熾是不會計較的,反而覺得此人四十出頭的年紀,卻率真得有趣,依舊像他還在太醫局時那樣,持敬意稱一聲醫師。…
吳擇叉手拜辭,王熾則與厲蓋先後邁進屋內。
「吳醫師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吧?」剛走進來,厲蓋的話就非常直接的點明了幾件事:「明天的演武場軍務,我已經安排好接替人手,你就別管了。另外還將江潮從三隊暫調回來,我們不在,只有那小子敢逆你意的看著你。」
林杉有些失了血色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王熾重重拍了拍厲蓋的肩膀,笑道:「阿厲辦事,依舊如以往那般直接、果決,比顧慮多雜的某個人要叫人省心不少。」
「哈哈。」厲蓋朗聲笑了笑,注視著王熾說道:「大哥,不知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設法拐彎的損我?」
林杉已經沉默著將臉扭去了一邊。
「你就當我是在誇你。」王熾微笑著說道,「如果我要損你,也不可能這麼直接的承認。」
厲蓋有些無奈地道:「你都把話說到這一步了,跟明言損我差距不大。」
王熾面含微笑,按在厲蓋肩頭的手又輕輕拍了兩下,然後鬆開。他沒有繼續他那個話題,而是調轉目光看向林杉,漸斂了笑意平靜開口道:「三弟。」
林杉這才轉過臉來。
「之前你我商議的北域之事,我可以應允。但作為交換,我有一個要求。」王熾說到這裡,話語微頓。這是他最大的讓步,所以他不想此事再生一絲變故,不等林杉開口,他緊接著就直接將那個要求說開:「如果你拒絕參與北征,我要你列一個名單出來。替你而行。」
林杉聞言一怔。他本來準備推諉。因為他久不在軍中,對如今軍中情形、調離了哪些舊將、增置了哪些新秀,他都了解得不夠深徹。王熾要他選兵薦將,這很不合適。並且,若是他答應下來,便等於自今日起。他要耗費不少精力在軍中審人度勢,間接還是要他參與北域戰略。
然而推拒的話到了嘴邊。很快又被他咽了回去。
因為他心裡同時也清楚,王熾執掌帝權十三年,今時他再怎麼念金蘭之誼,帝王心性已然養成。之前在中軍大帳中他決然的轉身,已經說明一些問題。此時王熾肯退讓半步,已經是折金之舉。自己即便要推諉,也不該眼渾選在這個時刻。
林杉只是頗為費解。為什麼王熾在北域戰略的事情上,這麼的執著,認定了必須他參與一份?
軍中就沒有值得他信任的人了麼?還是軍中哪個協作環節出了短時間內無法緩和的問題?
林杉暫時壓下心頭疑慮,對王熾的要求點了點頭,又說道:「大哥,我久不深涉軍務,此事我需要時間籌措。」
「你不再拒絕就好。」王熾平攤一手,徐徐說道:「等青川事了之後,或者你現在就準備行動,我可以先將御使監軍符令交給你使用,二十一少使任你調遣。」
林杉臉上現出驚訝神情。
南昭皇帝王熾在改朝易幟後,重新建設編制了三州軍序列,原來的中州衛王軍、東州衛海軍,以及王家嫡系軍,皆被切割成三部分,然後均分組合。看起來用的還是前朝老套路,但王熾心知新的三州軍里總共有六成左右的前朝兵士,擔憂短暫時間內怕是不能將其完全馴服,便在三州軍中安設了御軍少使,行監聽之責。
不過,為使軍心穩定,不至於太過叫人有芒刺在背的感覺,這七少使沒有權力參與軍務,只有書寫筆錄權力,有些類似於朝會上偏殿裡的太史令。…
皇帝在朝中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記錄在冊,軍中大小將領的行為也如此。唯一的區別是,帝京史官的記錄,只可給下一代君主觀摩,當政君主不可查看。而在軍營中,各將士亦不可查看七少史記錄的軍中事務,但這卻是京中君主必察的一部分奏報。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樣的監軍手段,歷朝未聞,未免使得皇帝的工作量又一倍的增加。然而南昭建朝之初,社稷朝務有太多是直接從前朝接過來的,爛攤子無數,王熾也不得不用這種方式箍緊權力。國朝各方面職屬聽從調配,才能更快的調轉被前朝昏君玩扭了的國運。
儘管林杉不確定這種少史銜會不會在以後的某一天取消,並且他也是頭一次聽聞「御使監軍」這一頭銜名稱,但既然是能同時調用三州軍二十一少史的權力,必定是代天子監軍之權。這樣的交託,與直接叫他參與北域戰略有何區別?
權力越大,責任也越重。王熾這一句「御使監軍符令」剛說出口,林杉就感覺肩上挑著的擔子還未走到目的地,就又被人扔了兩隻鉛球上來,不禁覺得胸口滯氣緊壓,微微蹙起眉頭。
王熾看見他這副神情,還以為他又想推拒,緊接著就追問道:「你還有何需求?」
他不問林杉有何異議,而只問需求,已然是封其退路之意。也就是說,如果林杉要權,他會酌情再給,但若要他改變這個決定,卻是毫無商量的餘地。
林杉久不涉軍務,一直以布衣隱居,這才剛歸入川州軍,不到半月時間,身份就從輕車參軍提升至御使監軍,代行天子監聽特權。這在別人眼裡已經是一躍四階、平步青雲、異常迅猛的升官速度了,他怎麼可能再要權?
「豈敢。」林杉抬手壓了壓胸口,很快又將手埋回棉被中,然後有些牽強的笑笑,慢慢說道:「御使監軍符令,若這麼突然讓我拿了,會否拂亂軍心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