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70、威勢

    -  灶膛里的火光明亮起來,廚屋裡的煙氣很快也消散了大半。

    林杉側身擱下竹筒,回過頭來,就看見站在灶台旁的陳酒眼神有些呆愣地望著自己。

    林杉隨口問道:「看什麼?」隨意又揀起一冊文稿。

    「看你。」陳酒痴痴愣愣地回答,依然站在原處。

    「嗯?」林杉正準備翻書的手微滯,忽然冒出一句:「是不是臉上沾了什麼?」說罷就覺得臉上好像有某處在發癢,便伸手指颳了刮。

    這一刮,倒真將手指上沾的一絲柴灰抹到了臉上。

    望著林杉臉上仿佛多了一撇黑色貓須,陳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終於不再呆呆站在灶台旁,她取出掖在袖子裡的手帕,先去水缸旁舀了半瓢水將其打濕,然後走回來,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攥著手帕替他擦臉。

    眼前的這個男人臉上又有了溫和的微笑。

    因為近在咫尺,陳酒覺得這份和煦幾乎快要在眼前化開,有些要晃花了她的眼。

    還好她與他不是一直這麼對視下去。

    陳酒在目光浮動間,眼角餘光忽然睹見林杉袖擺沾染的一點殷紅,想起他剛才忽然嗆咳出的那團粘結的心血,她心裡絞疼了一下。但她很快又默默告訴自己,必須放開心裡的結,同時也必須想辦法打開心外的結。

    林杉胸前衣襟還留有皺痕,那是他剛才自己抓的。陳酒略微遲疑了一下。就伸手過去撫了撫,並借題問道:「你剛才怎麼了?以前你只是在傷勢較重的那段日子常常這樣,老藥師說你那時是身體缺血,在你傷愈後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沒有再犯了,現在這又是怎麼了?」

    林杉沒有開口說勸慰她的話,而是意思比較直接地說道:「其實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是麼?你知道我這病不在身上,在心裡。」

    他說這話要是給廖世聽去,八成得把理論智力極強的資深藥師給弄糊塗了。什麼在心上不在身上?身心不是一體的麼?

    但陳酒聽得明白,他話里的那個身與心常常疏離。他常常都是在用他習慣了的理智處理事情。極少或者根本沒有隻憑心意去抉擇。因為他的情感只要觸碰到心裡的某處封禁,就會變得非常脆弱易碎。

    女人天生感性,而陳酒除了擁有女人思維中的細膩感性,她還是一個知道林杉許多過往之事的、在知己與愛人之間不斷搖擺找不到自己身份定位的女人。

    所以當她聽到他用似問非問語調回應她的那句話時。她怔住了:原來他亦自知。

    林杉當然知道自己的心病在什麼地方。

    若在以前。他只會選擇避開觸碰那片地方。但在今天,在擁住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他忽然暗暗就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了一次不逃避。至少在今天,他要直面一次。

    心裡的那種不適感又湧現出來,林杉停下翻書的動作,握著稿冊的手漸漸收緊,他微垂眼帘說道:「我的心裡住了一個女人,這是不止你一個人知道的事情。她在那兒住了十多年了,若一時間要驅走她,為此挨一刀剮不也正常。」

    「可是……我看不得你再為了一個已經消失了那麼多年的影子來傷害自己……」微濕的手帕滑落地上,陳酒已經顧不得去撿,她緊緊抓住了林杉輕輕覆在膝頭的一隻手,觸指微涼,「我一直就在你身邊,為什麼你的注意力就只能一直在自己心裡那個影子上?我看你皺眉、疲倦,心裡也會難受,但你能感受到我的這些感受嗎?」…

    林杉的視線垂落,看不清楚他此時眼中有如何的波瀾,他只是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這點細微處的反應在極為靠近他的陳酒眼裡得到了放大。

    「為什麼就不能嘗試遺忘呢?」陳酒追問,「我能感覺得到,你一直在為她背負罪責,可是你有什麼地方做得對不起她?我只覺得,如果她還活著,不但不能責怪你,還應該感激你。如果不是你的堅持和這麼多年的付出,她的女兒恐怕很難健康長大。」

    「不,我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林杉輕輕嘆了口氣,胸臆中那股難受感覺漸漸越來越明顯,他不得不略微撇開話題,讓自己緩一緩,「那個已經不能長個頭、但舌頭卻還能長的老鬼有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師門裡某項規定?」

    陳酒當然無比清楚的記得,就在前幾天,廖世解釋給她聽的那幾句話。因為雖然只是一些片段的講解,卻解開了陳酒心裡一個最大的疑團,一個無論她如何努力接近,林杉都無動於衷的原因。

    面對他的疑問,陳酒在點點頭的同時又問道:「只是因為這個?即便你曾經拒絕過她,但她後來嫁給了皇帝,封號賢妃,已經得到了幸福。」

    「曾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林杉聲音低沉地說道,「她也如此覺得,如果嫁給皇帝,身份地位、錦衣玉食都有了,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養起來的。但她失敗了,所以她沒有獲得幸福。」

    「可這樣的失敗就能說全是你的責任嗎?」陳酒本來是站在林杉的陣營上看待此事,但當她從他的語氣里聽出自責的意味,她便忍不住替他辨屈,「她的失敗,也可能是因為婚姻里的兩個人,有一方不夠深愛,或者兩個人都只是在形勢上走到了一起。不難想像,一個帝王,愛的東西太多,但他的身份又間接要求他必須博愛,可博愛也許就是一種最大的薄情;而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愛,何況又是那樣一個有決斷主見的女人,她當然不會輕易妥協。」

    陳酒的話令林杉收穫了一些陌生但剔透的見解。可他心裡的歉疚感不但沒有得到梳理,反而愈漸增長。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如果我沒有拒絕她,她不必進行這樣危險的嘗試。」

    「危險的嘗試?」陳酒疑惑了一句。

    林杉輕輕說道:「十多年前,我剛剛離開大荒山的時候,她雖然已經與王熾走得很近了,但她把他當做知己朋友。那時她常說兩句話,一是女子也可以與男子成為知交,二是她絕不會嫁給一個皇帝。」

    再未遭火焚以前,大荒山一直是神秘的北籬學派築廬地。雄峰刺雲霄。陰陽割昏曉。在草廬跟著師父北籬老人學習的日子,雖然偶爾也會覺得枯燥,但比起後來的這些經歷,林杉始終覺得那段山裡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靜寧和的段落。

    但一個人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不可能只有一個色調。而學承自那個古老學派的他也註定避不開一番風雲敲打。

    然而此生林杉最為困擾的其實不是他學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而是一個情字。

    北籬學派嚴令禁止的情字,在他最和諧的人生段落里,由一個也正值最無憂年紀的女子悄然種在他心裡。

    也許是那天雨下得太大。吵得他忽略了自己心裡的這點動靜;或者也可能是雨滴這種天降之靈,催發了那份由嫣然巧笑傳遞而來的如霧氛圍吧!…

    然而直到徹底失去了的時候,他才遲到的承認了那個字。

    可承認了這種失去,只會帶來無盡的痛苦。

    林杉舒了口氣,然後才接著說道:「她解釋說嫁給皇帝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這麼說,直到她逝去了,我才……」

    思及自己誤人一生,又思及已經快要查出真相的葉子青的死因,林杉忽然感覺到心中有如撕裂一般的痛楚。他強忍著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實際喉頭已經湧上一股腥咸,碾緊的嘴唇微微發白。

    他還是沒能完全藏住,一絲殷紅悄然溢出唇角,刺痛了身畔女子的心神。

    「不說了…也不要再想了,我不想看著你再難過……」陳酒抖著手探了探林杉兩邊衣袖。傷愈後的他身體大不如從前,汗巾也常帶在身上。找出那摺疊得四方齊整的汗巾遞向他,她就又道:「老藥師說氣鬱傷肺,有時不妨試著將積氣發散出來,或許會比忍著要舒服些。」

    林杉接過陳酒遞來的汗巾,默然擦了擦嘴角,他沒有再像剛才那樣誦念《地物經》第十九篇來鎮定心神,他只是什麼也不再說了。

    他來北邊是有重任在肩的,他並不想在這個時段為了處理一些陳年舊事而給自己再添擔子。他此時才發現自己有些低估了心裡封藏的那一個字,高估了自己淡忘的能力。此去經年,自己其實還是沒能做到淡忘那個影子。

    不思不言的確是冷卻情緒的一種方式。

    陳酒見他的情緒終於平順下去,雖然她還並未求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忌於繼續再問了。

    時隔多年,她跟在林杉身邊,身份非妻非友含混不明,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她有些以為這真的是與自己不夠主動有關。廖世是前幾天對她說的那番話,而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在思索,在積攢勇氣。現在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可卻沒想到只是幾句話的工夫,就將林杉激成這樣。

    她有些害怕,心裡的那點勇氣已經開始搖擺,伴隨著勇氣像被風打折的草一樣耷拉下來的是她的那一丁點自信……自己不離不棄十多年,還是不如他心裡那道影子重要。

    無聲一嘆,陳酒將目光從林杉臉上挪開,沒什麼主意地掠過灶膛。又有一會兒沒管這膛口裡的火,火勢便黯然了許多。陳酒遲疑了一下,然後就信手在身畔箱子裡揀了一冊廢稿,將要往灶膛口裡扔。

    可就在這時,她捏著書的手忽然被側面伸來的另一隻手握住。

    陳酒微怔,就聽林杉說道:「這本還未翻過。」

    如果是尋常女子在面對這阻攔話語時,可能免不了有些敏感而多疑,為自己連他的一冊廢稿都不許碰而覺得心裡憋屈。但陳酒此時絲毫未動這種忸怩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她少年艱苦,面對許多事情她必須像男兒漢那樣去思考選擇。才能承擔下來獨自生活的壓力。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與林杉相伴同行得久了,心性上有了一些互為重修的地方,讓她能更為理智的思考。此時她只是忽然想到林杉焚書的一些細節,都是先翻過再才燒。

    但是他翻書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那不像是在閱讀,而像是在……找什麼?

    陳酒將手中的廢稿冊子交給林杉,然後就見他又翻了起來,正面向後翻一次,再倒向又翻一次,他才將那本廢稿冊丟進了灶膛。…

    陳酒在一旁握著火鉗探進去將火勢撥高了些。然後她就回頭看向林杉。輕聲問道:「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嗯,在找一封信。」林杉沒有對陳酒隱瞞,「三年前江潮拿著要挾我,說如果我半路送他回京。他就要毀掉的那封信。」

    陳酒想了想。然後說道:「看來你當時不屑的情緒是裝出來的。其實那封信真的很重要,否則你現在不會這樣仔細的尋找。」

    林杉徐徐說道:「如果能保存下來,當然是有比沒有好。但如果必須為了什麼原則而失掉它,那就失掉吧,其實也不是特別的重要。」

    「可是你後來還是同意了江潮的跟隨,你還是為那封信改變了一個最初的決定。」雖然在三年前,對於那封信,林杉只略微提了幾句,但陳酒將他說過的那幾句話記得很清楚,所以她知道那封信是誰寫的,重要之處也在於此。

    「我幫你一起找吧。」陳酒換轉了話題,略微頓聲後,她忽然笑了笑,又道:「相信我除了心兒靈,手也巧。」

    林杉忽然也笑了,說道:「找東西也需要心靈手巧?」

    陳酒神色一動,佯裝惱火地道:「你要是不許我幫這點兒忙,就是嫌我人蠢手僵。」

    「這是什麼理論……」林杉臉上的笑容微僵,過了片刻他才又道:「那好吧,我不嫌你。」

    我不嫌你。

    只是這四個字,即使得陳酒內心升起一股融融暖意,仿佛在之前那番對問中聚起的種種酸澀、失望、痛苦全都被溶解。

    她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希望他能給她的並不多。

    略微垂首,陳酒的嘴角勾起一絲淡笑,不再做聲的翻書。

    如此過了片刻,陳酒心中的那團溫柔暖意漸漸沉澱,她忽然想起一個剛才忽略了的問題,當即問道:「對了,林大哥,我記得你以前沒有在書冊里夾東西的習慣,你曾經還貶斥過,說這樣容易造成遺失……怎麼會以這種方式把信藏不見了呢?」

    「其它地方都找過,都未找到。雖然不確定是不是某天失神夾在書里了,但找一找才能真正排除這種可能。」林杉保持著垂目翻書的姿勢,徐徐說道,「有一些壞習慣一旦學會了,很可能就比好的習慣更難改變。我離開師門學派、離開京都官場有十多年,過久了無拘無束的生活,自然生出些陋習也是避開不了的。」

    林杉的這番話說得理據分明,但陳酒聽著這話,腦海里卻冒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陳酒當然見過葉子青。

    雖然只是寥寥幾面,卻次次印象深刻。

    若非這個女子背後的家族金山堪能給當時的南周國庫施壓,故而雖無功名在身,卻仍具有不低的社會地位;若非這個女子在戰爭災年以私力救濟逃難饑民,故而算計商界同行的手段雖然有些齷齪,但世間感謝她的人總是遠多過記恨她的那伶仃數人;若非她冒著許多非議堅決收購以及改變了那座紅坊的經營方式,故而樓中的女子雖然未離開歡場,但至少能擁有一些自己的選擇,娛人悅己的選擇……若非如此,那個女子還真是一身的陋習,至少在當世人眼中如是。

    從開辦青樓花坊的妙齡女老闆,到後來先孕後嫁的賢妃娘娘,那個女子身上不僅有當世人眼中許許多多的陋習,並且她從來只會以她的陋習破解改變身邊人的優良修養,而不太容易因為身邊人的習慣去改變自己。…


    不過,不見林杉提及至此。陳酒即便心有所想,也不會明說。

    她只是在沉默了片刻後忽然說了一句:「如果我身上有許多的壞習慣,你是不是會厭棄疏遠我?」

    林杉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她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句話,略微遲疑後,他平靜說道:「你並無不好,我也並不厭煩你。」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說出口的話,很少徘徊在「如果」當中。

    但他如此滿含確定意味的話卻沒能讓陳酒覺得滿意。

    陳酒低頭低聲喃喃說道:「不厭煩並不等於喜歡。」

    林杉也再次垂下目光。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就在這時。翻書速速越來越慢的陳酒忽然就見眼前一花,一隻極薄的信封出現在她手中那冊廢稿的扉頁間,顯然是時間太久致使那原本是白色的信封已經泛黃,信封上點滴污跡顏色晦暗。似為血跡——正是三年前江潮拿著要挾林杉的那封信。

    葉子青寫過許多的賬頁。上面全是如泥鰍一樣扭在一起的古怪「字體」。她寫的方框文字並不多。一來因為她不怎麼喜歡用那種含蓄的方式與人交流,哪怕她還是未出閣的閨女,也總是有話當面與人說;二來。她的字實在有些丑得找不到詞來恭維,而她似乎在寫字這方面頗為愛惜面子。

    能拿到葉子青手書的人,林杉是那寥寥幾人當中的一個。

    陳酒翻書的手滯住,不僅沒有繼續翻,而且也沒有去拿那封信,也沒有出聲提示林杉。

    她的眼中浮生一絲遲疑、些許猶豫。

    灶膛里的火在灶前兩人的「努力」下,已經燃燒得極為旺盛,灶台上密蓋的鐵鍋里水米已經開始發出輕微響聲……這個時候,如果她一揚手將那本廢稿連著夾帶的那封包含了林杉追憶的舊信丟進灶膛里,便瞬間淹沒在火海中,而這個動作她已經做了十多次,此時微垂目光還在沉思的林杉不會看出異樣。

    燒掉這封信,眼前這個憶情如金的男人便會少掉一樣承繼追憶的東西……繼而就能令他心裡那道揮之不去的影子也淡掉一些?

    然而陳酒最終並沒有真的這麼做。

    愛與忠誠本是一體的,有多愛一個人,就有多深沉的愛與被愛,不論世間情侶中是否有別樣狡詐的存在,至少陳酒必然是忠誠於自己所愛。

    「林大哥,信找到了。」陳酒說完這句話,在看見林杉微微愣神抬頭之際,她忽然又眯眼笑道:「果然還是我心靈手巧,才翻了幾本就找著了,為你省了不少工夫。你看,是不是又欠我一次?」

    林杉怔神了一會兒,仿佛有些遲的才從沉思中收回思緒。

    「我又欠了你一次。」他的語氣有些僵直,拿信的手指也微微僵著。只是捏了一下信封一角,他忽然又鬆開了手,沉聲說道:「我知道這封信的內容,但現在我忽然覺得,可以給你看一看。」

    「不……」陳酒下意識地立即拒絕。即便是得到了林杉的同意,她也總覺得看別人的信是件極為彆扭的事。但很快的,老藥師廖世說過的話又浮現在腦海里,她神情一滯,喃喃又道:「這真的可以嗎?」

    「時隔多年,這封信的內容也就變成了一件事情的記錄,而不再涉及什麼人的心境了。」林杉平靜開口,話說得很慢,「我剛才走神得厲害,你本來可以信手焚毀這封信,但你沒有這麼做,所以有些可以不必隱瞞的過往之事,我也不該再瞞著你。」…

    陳酒沒有再多說什麼,她放下了書,手指輕顫地打開信袋,抽出信箋,慢慢展開。

    在這張輕薄的信紙上,仿佛承載的時間忽然有了重量,那是十三年的重量。

    ……

    小孩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如果是女的就叫莫葉,就是莫忘葉家的意思。

    雖然我做了敗壞家規的事情,但我還是希望孩子能歸入葉家族譜。不要問我為什麼不叫王葉,首先如果姓王這個名字就不好聽了,另外我真的希望女兒能快快樂樂的長大生活,沒有公主那個頭銜,其實才能有更多的選擇餘地,何況我們葉家門庭哪一樣不比皇宮重闈要自在逍遙?

    如果生的是男的。那就顛倒過來,叫葉漠,就要冷漠的漠字,絕對不是那個文縐縐的墨字。

    是男的可能就要避免不了入王家宗祠,我給他取的這個名字只能算是俗名,給他游訪民間或者回外祖父家時用的。但也有一些別的意思,生在皇帝家,不能像我這樣太待人熱忱了,多些漠視也好。

    怎麼樣?我給孩子取的名字是不是意境深遠?師兄你拍板吧,儘管你一直不肯承認你是我的師兄。但我承認你有這個權力就夠了。

    ……

    在陳酒看信的時候。林杉正拿著火鉗捅灶膛里沉積生煙的火灰,根本沒看這邊,他似乎真的不介意讓她看這封那個女子寫給他的信了。

    而當陳酒讀完這封信,她臉上已滿是驚訝神情。

    「原來……」在看完手中攤開的信紙上最後一個字時。陳酒已忍不住喃喃開口。「……葉兒的名字並非化名?」

    林杉聞聲回頭。只是淡淡說道:「你在看完這封信以後,還有沒有別的什麼疑惑?」

    陳酒沉思起來,既然林杉主動向她打開了詢問的大門。她必然會珍惜和抓緊這次機會,過了片刻,她就認真地問道:「葉兒以後還會姓王麼?」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句,但回答起來要涉及的事項則非常的繁瑣。

    林杉慢慢說道:「如果按照葉兒娘的選擇,當然是會入葉家族譜,但為了給皇家一些面子,也不能直接姓葉。」

    陳酒凝眸又問:「那你把她留在京都,又完全斷了她來找你的念頭,這是為何?」

    「葉家現在也已不復存在了,她回不去。」林杉略微頓聲,「……思來想去,還是讓她回歸皇家,待在親生父親身旁,又有兄長照顧,總比待在對她而言只是外人的我身邊要好些。宮裡她的那位長姐王晴和二哥王泓雖然不與她是同母所生,但都是心善溫和的性子,想必也不會排異她。」

    「你的這些考慮倒也沒錯,葉家是回不去了,認父歸宗是對她最好的安排,但……」陳酒的話說到這裡略有遲疑,「……你不能說,對她而言你只是一個外人,我能從那孩子的臉上看出,你對她而言有多重要。就是現在想想,我都覺得有些害怕,你假逝的消息傳到東風樓,那孩子就似變成了一具空殼,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這一點是我做得欠失妥當,沒有考慮到她只是個女孩子,承受能力有限。」林杉輕輕嘆息,然後又道:「但要讓她接受皇家生活,就必須削弱我對她的影響,而且三年前我的那種情況,稍有不慎可能真就去了,不如早讓她有些心理準備。至於我現在雖然過了這一劫,卻也沒有像十多年前那樣的精力去照顧她,她也長大了,無論怎麼說,我的離開對她都是好事。」…

    陳酒動了動嘴唇,心裡還有些話想說而沒說。

    沉默了良久,她才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們總會再見的,你有沒有想過要對她說些什麼?」

    「沒有。」林杉微微搖頭,「如果她能忘記我,也許可以過得快樂些。我不可能一直陪在她左右,離別再所難免。」

    「有時我真的很懷疑,你到底是不在乎,還是不明白?」陳酒說話時外表還比較的平靜,但心裡實際上有些疼惜,「沒有誰能永遠伴隨在誰身邊,可儘管如此,還是有那麼多的人選擇在一起,為什麼你不能也這麼想?」

    林杉望著陳酒,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但就在這時,灶上鐵鍋中的水沸了,熱氣蒸騰掀開了鍋蓋一側,林杉的注意力因之偏移。過了片刻,他只是隨意問了一句:「是不是要撈米了?」

    陳酒見狀已經擱下了信,起身走到灶鍋旁,一手掀開鍋蓋,一手握著撈飯的大鐵勺往鍋里搗了搗,然後她有些無奈地道:「應該是火勢太慢了,水雖然才沸,水下的米卻煮得透熟,今晚只能喝粥了。」

    「晚上喝碗粥,清淡滋潤,也沒什麼不好。」林杉點了點頭,並無異議,他本來也不是一個對飲食特別挑剔的人。

    但他接下來的一個舉動則著實令陳酒大吃一驚。

    林杉身體側傾,將陳酒剛才看過後擱在箱子上的信捏在手裡。也沒有再仔細看一遍,就一甩手扔進了灶膛里。

    灶膛里燒得正旺的火勢瞬間就吞噬了那封薄薄的信箋,連些許聲音都未發出。

    「信……」陳酒卻沖了過來,躬身在灶膛口,看樣子她準備徒手撲火摘信回,但她最終只是怔住,並沒有真這麼做。不是因為她懼怕火灼,而是等她衝過來時,她就見那封信已經被火焰吞噬了大半,拿不回來了。

    「為什麼要這樣做?」陳酒怔然回頭。望著林杉不解地說道。「你費了一番工夫地找它,不就是為了留下它麼?為什麼又要燒掉它?」

    「因為……必須承認,這封信上面記錄的都是令人不快樂的回憶。」林杉的話說到這裡略作停頓,過了片刻他才接著又道:「我已不是少年人。說起來。直到現在才思考著學會忘記。真是令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陳酒一點也不覺得可笑。

    她能體會得到,對於葉子青的人生結局,林杉心頭上背負著多麼沉重的自責。雖然她尚還有些不解。總覺得這自責負罪感的原因怕不是一句拒絕的話那麼簡單。

    葉子青雖然因為他的拒絕,最後也改變了選擇嫁給皇帝,但從那封信的內容和語氣上看,她並沒有記恨怪責他的意思,依然很信任倚重他。

    也許林杉為之自責的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原因,陳酒現在雖然還不能詳細知曉,但她相信自己發自另一個角度的直覺。她當然也希望林杉能夠儘快重擇一段感情,但她同時也知道,要他忘了那個在他心裡盤桓了十多年的影子,絕沒那麼容易,絕不是等同於忘記一件事那麼簡單。

    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記住的東西是那麼的細碎繁瑣,比時光刻在樹幹上的年輪還要繁複。

    不過,陳酒在驚詫的同時,心裡又有著一絲欣慰,不論如何,林杉從今天開始,真正有了嘗試遺忘過去不好回憶的行動,從燒掉這封信開始。

    如果沒有這封信作為實物承載,拆除了腦海里虛渺的影像與遙遠過去中間的支撐點,要忘掉一些事便也容易些。…

    「林大哥,我多希望你過得快樂,哪怕是在說起葉姐姐的事時,你也能平心靜氣,而不是像剛才那樣刺傷自己的心。」陳酒退後半步,再次在林杉身邊蹲下,以極近的距離望著他,一字一句又道:「若是以前,我常常想著,你若能忘了她那該多好。但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如果忘不了就記住吧,但是是要平靜無愧的記住,就像是記住一個老朋友那樣。」

    「嗯……」林杉沉吟了片刻,然後微微一笑,說道:「今天與你說到的這些,起初是我不願意言及的舊事,但沒想到說了這麼多,不少豁然之意其實全都是從你這兒收穫到的。你果然是心靈手巧的,看來我以後得常與你聊聊。」

    灶膛里那封湮沒在火焰中的薄信終於徹底燒透,不知何故,有一片信灰還保持著信紙殘角的形狀從灶膛里飄飛出來,打著旋地飛上廚屋頂空,盤旋了片刻後才輕輕落下。

    正巧落在陳酒額前一縷髮絲上。

    林杉未及多想,伸手拈起那片薄灰,屈指隨意彈開。

    彈開那點灰跡後,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之後並未收回,而是又覆回了陳酒的額角。

    陳酒微微一怔,然後她很快就發現,近在咫尺的這個自己傾慕的男人眼裡的神采仿佛變了,有些像無風的湖面,平靜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又有些如融化的脂膏,自己深陷其中卻又不想自拔。

    林杉輕撫著眼前女子如絲長發,心緒在這一瞬間也被理得極為柔順,他讀出了女子眼神里的一種期盼與些許忐忑,他的心裡忽然也起了一絲悸動,略微俯首,唇沿輕輕叩下。

    微溫的感觸,如一點星火,引燃了心潮。

    當他輕輕吻在她額頭那片光潔上時,他清晰可見她的眼眸閃動了一下,睫毛仿佛凝著一絲靈氣,頗為動人。而當他鬆開了覆在她絲緞長發上的手,就見不知何時她的臉上多了兩抹胭脂……他仿佛第一次為她的美而快了一節心跳。

    此時陳酒的心跳得更快。

    明明她只是蹲在他身邊,卻仿佛剛剛從外頭跑了幾十里路回來,除了心跳加速,呼吸微生促感,她還覺得自己的臉上燒著了火。

    「紅了沒?」陳酒捂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岔開的手指間閃著神采,望著林杉。

    林杉不假思索地道:「紅了。」

    「我……我要被別人笑死了……」陳酒把臉捂得更嚴實,「誰見過三十歲的女人還會臉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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