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黔神色尷尬,道:「凌小爺,我知道你口才厲害,一個深宮中的阿哥還懂得鬥嘴之道,真是難得。我也就跟你坦白說了罷,想找你借點兒人手,去給我辦兩件事。其一是你額娘交給我的任務,要我去調查四大家族的族譜,說服原家少公子給朝廷辦事。其二麼,是一件小小私事,我有個同伴名叫南宮雪,前幾日她賭氣跑出去了,至今都沒下落。想請凌小爺派人給我稍微打探打探。」玄霜挑挑眉,笑道:「跟你學的:沒有好處的事,我才不干。先說說,給我開個什麼價位啊?」他拿腔捏調,確是學得與陸黔平常神態分毫不差。
陸黔權作不覺,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道:「幫我這個忙,對你也沒壞處。南宮雪是你師父李亦傑的馬子,他這幾天正為了師妹茶不思飯不想,你給他打聽出來,就是師父的孝順徒弟……」玄霜不耐道:「別給我提李亦傑,我不認他是我師父。他茶飯不思,正好啊,那就沒多餘閒心來折騰我,我樂得清閒,有何不好?」
陸黔賠笑道:「好,好,不是師父。只是我想請您幫這個忙,可真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求您。」玄霜擺出一臉瞭然,笑道:「是啊,那你早點說實話,不就行了?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滿臉高深的繞樹兜轉,一邊不住頷首,陸黔的心也隨他一直提著。終於玄霜站定了腳步,道:「第一件事,是我額娘交給你辦,不是給我。我不是你的下屬,沒有義務去給你代勞。第二件麼,乃是私事,我跟你交情不深,更沒這個必要幫你。抱歉了。」
陸黔簡直要給他氣暈了過去,道:「你不是剛才說,自己最通情達理?」玄霜道:「是啊,通情達理啊!我不是正給你擺交情,說道理麼?怎麼,還有哪一點不足以說服你?」陸黔乾笑著點了點頭,道:「行,凌小爺,你和你額娘一樣,夠狠的。當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哼哼……呵呵……」程嘉璇笑道:「陸大人,你處事太認死理,說句不好聽的,韻貴妃的命令有那麼要緊?你才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還不如花點時間,在此道勤於鑽研,將來學有所成,自己開宗立派,做你的大王,那就用不著再受旁人擺布啦。我和凌貝勒都是講義氣的人,不會去告密的。」玄霜符合著點頭。
陸黔連言語之力都已氣得喪失殆盡,微微躬身,道:「好,凌貝勒,你和小璇慢慢溫存,卑職先告退了。」玄霜笑道:「愛卿平身,慢走,不送了啊。」陸黔碰了一鼻子灰,轉過身一步三蹭,灰頭土臉的去了。
兜了幾圈,想到自己出道以來,還沒吃過幾回癟,受過這種窩囊氣。不想這一回卻在沈世韻和玄霜處接連碰壁,心裡那火就別提了。有心想尋個開闊地兒,去找回點場面。再抬頭時,只見剛好到了李亦傑房門前。暗自失笑:「看來只有倒霉的李兄能待我陸黔好些,最起碼他口才拙劣,不會像玄霜那個小魔星般咄咄逼人。那小子見我折磨梁越之時,對我還有幾分敬意,後來知道我是暗夜殞的手下敗將,那態度就變了,說是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都綽綽有餘,拿我當猴兒耍?看來人不立威,不足以服眾。等改日有空,我還得抓個人來虐待給凌小爺看看,這個就叫『殺雞給猴看』。哈哈!」一邊抬手敲門,咚咚咚的敲了幾下,心中不耐,手掌一翻,朝門板推了出去。這也僅為試探,不料李亦傑沒插門閂,兩扇門板應手而開。心道:「早知如此,也不必多費那敲門的力氣。」
剛一進門,就聞到一陣極強的酒氣。酒香濃醇,是為撲鼻,但如太烈,則為刺鼻。陸黔皺了皺眉,心想便是酒館中也比這兒好些。沒用多張,就見面前一張破破爛爛的方桌,李亦傑衣衫大敞,雙眼微眯,雙頰兩片紅潮,爛醉如泥的伏在桌上,還不時舉起酒碗,大口大口的灌下,每贊一聲「好酒!」便要垂下頭眯縫一會兒,衣上被酒漬濡濕大半。他剛才睡不多久便即醒轉,疲累未減半分,卻已是再無睡意。只好爬起來圖個醉。
面前擺著幾大壇酒。要說「擺」也過於抬舉了些,或倒或歪,沒一壇有個正形。垂在桌角的一桶,壇口正垂下一條極緩的細流,在地上積成了一小攤。陸黔自嘆道:「上等的美酒,就給你白白糟蹋了。」伸手去扶,罈子觸手甚輕。拿起來搖晃幾下,才見底部已只剩下薄薄一層。再看其餘酒罈,也大致相同,腳邊酒碗零零落落的散了一地。李亦傑打個酒嗝,又將手中一碗喝乾,仔細打量著面前之人,似乎突然不認得他了。
凡是倒霉蛋,一見有人比自己更慘,心裡也會好過許多。陸黔這「半路出家」的也不例外,笑道:「堂堂武林盟主,怎會這麼落魄啊?竟弄得一個人喝起悶酒?來來來,做兄弟的就是這時候給你差遣的,我陪你一起喝!」說著從牆角提起一壇,拍開了泥封,也給自己倒滿一碗,為示豪爽,學著他一口喝乾,一股清涼酒香頓時滋潤了乾渴的喉嚨,拍桌贊道:「好酒!」
李亦傑搖頭晃腦的道:「是宮裡的御用美酒,怎會不好?反正閒來無事,不喝白不喝。咳,陸賢兄,有你這個酒肉朋友,還真是不錯。在外面我是盟主,可那群人……真心聽我號令者又有幾個?我最討厭……陽奉陰違,可偏偏又不能明說,還得裝作全沒脾氣。待他們一千個好,一萬個好……回到吟雪宮,這裡沒一個把我當自家人。別看我裝得……迷迷糊糊,其實那都是給他們面子,我的心裡雪亮,誰都沒有我……咳咳……看得清楚!」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向他人訴苦。
陸黔冷哼道:「世上有誰不是戴著假面具活著?可用的臉譜比川蜀之地的變臉大師還多些。在宮裡原就是爾虞我詐,每個人都在暗地裡圖謀算計,是不會對任何人有憐憫之情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心軟,你就得輸!」這些話一半是教訓李亦傑,同時也藉以警戒自身。當初在太行山頂,要不是自己一時心軟,顧及眾位一齊打拼的兄弟性命,放棄抵抗,就算死傷者多些,也不會還拿不下暗夜殞,至少保住了青天寨不倒。何況當初沈世韻在生辰宴席上巧手布置,以一眾低階官兵之力,就將刺客擒下。自己一方再如何不濟事,究竟人數比他多,實力比他強,更無敗陣之理。程嘉華貪生怕死,就該在他背叛時一刀殺了,才好在餘人面前立威。
李亦傑苦笑道:「是……啊……官場沉浮,世道複雜,還是酒待你最好,絕不會背叛你……不如都去當個酒中神仙。」
陸黔明白這些都是他醉話,但又焉知其非「酒後吐真言」?陪著他喝了幾碗,道:「怎麼樣啊,去『質問』過韻貴妃了沒有?」話中特意將『質問』加了重音。
李亦傑臉上喜色登時退去一半,仍留一半倒顯得不倫不類,終於撐不下去,喃喃道:「沒……還沒有……韻兒,累了,我暫時別去打擾她,惹她煩心。等過得幾日,再說,再說……」
陸黔冷笑道:「李亦傑,你知道你這副模樣像什麼玩意兒麼?你不像武林盟主,甚至不像個男人,你只像是一條依附在她身上的小爬蟲。韻貴妃,她支使著你東奔西跑,送了大半條命,九死一生才回宮復令,你還沒叫累,她那邊兒倒先累了?跟皇上……算了算了,太難聽的話我不說,你也不愛聽。『等過得幾日』?哈,好啊,你等罷,你就無休止的等下去罷。這幾天是無中生有,說她累了乏了。五日以後就是福親王壽辰,你總不見得在壽筵上扯著脖子叫罵,破壞氣氛?這幾日再一過,她或許又有個什麼雞零狗碎的任務要交給你了。你再想問她,我看是遙遙無期了。」
李亦傑借著酒意,將平時隱藏最深的真心話都挖了出來,道:「實不相瞞,我的確是不想問她。能拖……就先拖著罷,拖得越久越好,等到每個人都忘了,也就無事。」
陸黔道:「別的事還好說,不過大家在古墓里中了毒煙,你不去向她討解藥?」
李亦傑淡淡一笑,道:「過了這麼久,咱們幾個都沒毒發。那些武林同道……也沒上門來討過,或許就是沒事了。再說凌貝勒總和程嘉璇在一起,她要有什麼事,他也不會坐視不理的。我打的主意,就是……沾他倆的光。」
陸黔笑道:「你往壞處想想,就在咱們困在山洞中這幾日,那群人都已毒發身亡,這才沒一點消息。」李亦傑一怔,努力運轉著已極不靈活的腦筋,道:「不會……不會的。那許多成名人士,要真一夕暴斃,在江湖上定會引起轟動,一路走來,就不該是那麼風平浪靜。且讓它……不了了之便啦,我跟韻兒……也不會影響我倆關係。你說……哈,我是不是個很自私的人?連我都要……瞧不起我自己了。」
陸黔乾笑道:「沒錯,沒錯,的確自私,枉你平日裡裝得大義凜然,這一喝醉,真面目統統暴露。看來以後還得多灌醉你幾次。」與他碰了次杯,道:「前幾天在山洞裡,你對雪兒說,不管她嫁的是什麼猥瑣小人,只要能待她好,你都樂意將她交託出去。也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這話可還算數?」
李亦傑耳中聽到,腦中盤旋一陣,恍惚記得自己似乎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點了點頭。
陸黔心中大喜,道:「那你看看,我行麼?我愛慕你的師妹,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六年前,我們就有一段糾葛,我為了她而死,她為了我常年面壁。這些陳年舊事,旁人不知,你卻都是了解得最清楚的。」
李亦傑醉意微醺,將他從頭到腳的打量一番,大著舌頭道:「其實……也不是不行。你是我的兄弟,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喜歡雪兒……」陸黔接口道:「不錯,比你喜歡韻貴妃,有增無減。」李亦傑嗯了兩聲,道:「不過,我……我有幾個條件,你考慮著看,不行就……算了。」
陸黔淡淡的道:「什麼?說來聽聽?」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李亦傑對他口出讚許之言,但既知他酒醉,也就沒多欣喜。對一個頭腦不清之人表達歡欣,實為不智,回應也就漠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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