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雪始終在兩個提議間翻覆來去,無以抉擇。和衣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意識稍有渙散,再等醒轉,朦朦朧朧的去瞧天色,若是三更已過,那麼自己不去,也算是找到了一個恰當理由,甚至隱隱期待是因此錯過了。但沒等一會兒,就聽見外頭響起了打更聲,原來才剛到二更時分。南宮雪心頭困窘,竟如是天意所指,非要逼她拿出個主意來。鑽進被窩,輾轉反側,這回卻是怎樣也睡不著了,窗外幾聲從未留心過的蟲鳴,在今夜也格外吵人。就如一時之間,所有的聲音都行動了起來,所有的思想都鑽入了她腦海。無孔不入的瘋狂侵擾,莫可奈何之下,就如接受命運的安排,輕手輕腳的溜出房間,心裡暗暗盼著是自己會錯了意。到時練武場上若是一個人也無,那就立刻迴轉。此時真說不清真心感受,似是既盼望見到玄霜,又期望看到空空蕩蕩的白地。
經一番身心煎熬,終於小步小步的挪到了練武場,此刻時辰剛好打過三更。放眼望去,第一眼先見的是個孤獨消瘦的人影。那影子橫在地面,暴露在月光下,總共也沒個多少長。順著影子朝上望去,見那張脫去稚嫩的面孔也是分外蒼白憔悴,此時的他,就如同一個毫無心機,只需要等人來摟在懷裡,好生憐愛一番的孩童。南宮雪心中動情,不知不覺,全然卸下戒備,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
玄霜眯起雙眼,就如打量著一個虛無的、並不存在的身影一般。等她到了面前,才終於肯定那正是南宮雪。但她面上滿盈的憐憫卻如同一根刺,深深地刺進了他心裡。冷哼一聲,抱起雙臂,仍要偽裝起副教主如日間一般桀驁不馴的姿態來。道:「你既肯如約到此,就說明我的猜想沒有錯。敢在七煞聖君眼皮子底下耍花樣,臥底臥到了我血煞教來,你膽子倒不小啊!收起你那副看不幸孤兒的眼光來,我瞧見就噁心!我凌霜燼,是人人畏懼的血魔少爺,我不需要任何人假惺惺的可憐和同情!」
南宮雪聽他尖酸怒罵,知道他一直以來偽裝的堅強,不過是藉以保護自己的一層盾牌。苦笑道:「夠了,你想方設法,邀我來此,難道就是為罵我來了?像七煞魔頭那樣,人人畏卻也人人恨,難道就是你想要的?我總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玄霜怒道:「夠了,住口!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沒有人能夠了解我,我可以是任何東西的代名詞,唯獨不是我自己。」說到前一句時,還是聲色俱厲,但等其後一句,卻是滿懷哀傷,南宮雪則是更深的覺出他深藏的脆弱,嘆道:「你抱怨別人不了解你,只是因為你封閉了自己的心門,從不願意讓人了解……罷了,既然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但願你也能不受它影響才好。我只想知道,我與師兄幼年時頑皮,胡亂創下的幾式劍招含義,你卻是如何得知?你又是幾時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究竟是哪裡露了破綻?」
玄霜聽她岔開了話題,心情才似好過稍許。道:「這也沒什麼特別,我是天才啊!要打聽哪一點小事,還不是易如反掌?有什麼瞞得過我?要說從前,我也不過是懷疑而已。那些個招法故弄玄虛,都是拿來試探你的。真說起來,是直到前一刻,我才真正確定了自己猜測。至於破綻麼,你的名字或許能算其中之一。一年多前,李亦傑總給我念叨一個名叫『夏笙循』的女子,聽得我耳朵也要起繭子了。因此聽到『木子循』,第一刻我就覺著熟悉。之後你又太過出挑,才讓我不得不對你格外關注了些。任何事經不起推敲,要說是你有什麼破綻嘛,我也說不大清。或許是一個人難以徹底成為另一個人,身上總會保留些獨有的東西。好比真金的光芒,不會因埋在瓦礫淤泥中,而稍有減退。你那份大義凜然的正道光環,是不適合在魔教中生存的。那更不屬於任何一個好吃懶做的世家子弟。」
南宮雪嘆一口氣,道:「好罷,你說的這些,我都承認,只是我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見到不平之事,沒辦法裝作看不見。你約我來此,不會僅為提醒我這點小事罷?但你可有想過,深更半夜,咱兩個不睡覺,卻在外頭遊蕩。萬一給巡邏的教徒看見了,那又如何分說得清?豈不更要惹人起疑?」玄霜冷哼道:「怕什麼了?你也懂得是深更半夜,難道別人也不睡覺?你道都是如咱倆一般,發了瘋的夜貓子?那群巡邏的廢物,有懶可偷,怎會輕易錯過?都不知躲到哪個角落,睡得像頭死豬一樣去了。就算運氣不好,難得遇著個勤快些的,我是堂堂的副教主,除我師父以外,這教中規矩由我定,教中人眾由我管。我喜歡到哪裡,他們也配過問?至於你——便說是我帶你來練武場巡視,以防有正派賊子闖入,不就是了?能夠平安無恙,他們是連高興也來不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找右護法的麻煩?」
南宮雪思來想去,總覺不妥,似乎兩人夜間在此相會,是一件極為大逆不道之事,遲疑道:「可是,這……」「能行得通麼」五字,還卡在喉嚨口,玄霜便已不耐的一擺手,道:「行了,不然的話,難道說你對我有意思?咱們的時間有限,你是打算都浪費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上了,是不是?那也成,不如我就站在這裡,同你聊個夠?你說咱們是中庭賞月呢,還是吟詩作對?嗯?」
南宮雪苦笑一聲,道:「對……對不住。那你跟我說了罷,找我到底是為著什麼?」誰知言談好不容易轉入正題,玄霜卻又答非所問,道:「你說呢?問你比較妥當罷?你不是名門正派,聲名響噹噹的女俠,大名鼎鼎、雍容華貴的盟主夫人麼?怎會跑到我們這賊窟里來,自甘墮落,豈不糟踐了你上等的身價?」
南宮雪搖了搖頭,道:「我是受平莊主所託。若是不答應他的要求,他便會對師兄不利。」經平家莊中一應情形變故,都向玄霜詳說一遍。玄霜聽罷,冷哼一聲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你不要以為這裡是給你隨意耍威風的地方。血煞教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傻子,不會永遠看不破你的偽裝。到了那時,你要怎麼辦?」南宮雪急道:「不會的!我必須完成平莊主的託付,或許……我這幾日所出的風頭確是太多,今後,我儘量謹言慎行,也就是了。」
玄霜冷哼道:「你再謹慎,又有什麼用?等別人拿話套你,給你幾句模稜兩可的證詞,假裝對你了解到個大概,再跟你套套近乎,拿話一勾,你是不是就該什麼都說出來了?任何一個人,你都不能完全信任,包括你自己!因為臉上的表情,往往也會出賣自己。你就該堅定相信,自己便是木子循不假,從來沒有第二個身份。只有等你自己也真正確信了這一點,才能令那一場戲演得逼真。起先我也不過是在試探你,你就如此信任我?給你一點暗示,就果真前來赴約?世上怎會有你這樣蠢的女人?我辦得到,別人也同樣辦得到。對身邊的任何人,你都要當作敵人來看待,也包括我!永遠不能真正敞開心扉。否則,別人便會利用你暴露出的弱點,轉來對付你。或曾防前防後,面面俱到,然而掏心窩子的一刀,往往是你最親近之人捅的!」
南宮雪輕聲道:「可是你跟他們不同,我願意信任你,也希望你能擔得起我的信任。」這一份無形中的壓力,倒比任何威脅都更為有效。玄霜忽然煩躁起來,道:「胡扯!你怎知道,我對你定然存著好意?我擔不起你的信任!我跟他們,又有什麼不同?難道就因為咱二人是舊識?你不知道,正是這一層關係,才更值得大做文章?更何況,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愛新覺羅玄霜,我叫做凌霜燼,我是江湖聞名的血魔少爺,魔教的副教主,一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如今你卻盡同我講念些昔日荒廢的舊情誼,豈不可笑?不錯,你確是太過出挑,這就是你無法改變的本性!人不怕出色,怕的是背後跟著一群善妒小人。他們自己不肯努力,便妒忌旁人出彩,整日在暗地裡給你設下絆子,你躲得了一時,卻也躲不過一世。你就定要將自己置於險地,長久同他們周旋下去?」
南宮雪臉上浮現出個蒼涼的笑容,道:「我本無意犯人。既然他們非要與我為敵,我也只好應戰。那麼你給我的提議,又是什麼呢?」玄霜道:「自然是立刻逃跑,遠走高飛,再也別給他們找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應該理解罷,今日之事,只是一個預兆,也是一個開端。好不容易給他們抓著把柄,你以為那群無所事事之徒會善罷甘休?單說近日,也難保有人到我師父面前碎嘴幾句。到得事實敗露,只怕你再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一片好心幫你?你到底聽不聽我的勸?」
南宮雪苦笑道:「越是醜惡的謊言,外端才往往包裹著越華美的外衣。你也跟我說了,在血煞教中都是敵人,要我提防每一個同伴,切不可輕信於人,也包括你。難道如今你要我走,我就該乖乖的走?還是你要將之前言論全盤推翻?」玄霜直氣得七竅生煙,除了程嘉璇,還從未見過如此倔強的女子,偏又是如此伶牙俐齒,讓他的無上口才在她面前,也是屢屢碰壁。南宮雪幽幽嘆道:「我不能走。我到教中多日,卻連一條有價值的情報也沒能通報給平莊主,是我辦事不力。如果就這樣一走了之,我……我還有把柄捏在他手裡。絕不能讓任何人、事、物威脅到師兄的平安……與幸福。哪怕這幸福,不是我帶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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