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非好似也被眼前這一幕驚住了,低下頭去,呆呆的凝視著丹離,雙目因極度震驚而睜得很大——
「你——」
一直平靜內斂的寧非,這一刻居然說不出話來
四周眾人已被這一幕嚇得鴉雀無聲,只剩飛檐下鐵馬的清脆響聲,在暗夜裡遙遙傳來。
夜風在深殿之中颯然而過,吹得重重紗帷都輕揚亂舞,散著沉水香氣息的熏爐傾倒在地,氤氳的紫煙越濃重,嗆得人喉頭哽咽——萬千言語,在此刻都只剩下默然。
無數明燦的燭光在眼前一閃而過,刺得人心煩意亂……寧非覺得眼前這一切,好似都是一場不真實的異夢
居然是她
一滴血,順著劍尖,緩緩劃落,那落地的細微聲響,在他耳邊卻好似轟然巨雷——
多年前那個靜默恬笑的青稚少女,以最不可能的姿勢,擋在了他的劍前
怎會是她?
寧非只覺得眼前一陣光眩——生平第一次,握劍的手有了不穩。
風吹得他衣袂飛揚,恍惚間,多年未見的那張容顏,一如記憶之中熟悉,卻又是異樣的陌生。
在師門修習劍藝的她,總是一襲潔白素裳,木簪挽,眼前之人卻是著了霓華宮裝,間高髻珠玉琳琅。
她怎麼會在這裡?
七年了……經歷過無數世事變化,生死顛沛,竟會在此時此刻相遇?
這是怎樣的無常命運,機緣巧合?
木劍僵在半空,鮮血一滴一滴的落下,仿佛過了千百世,又好似只是一瞬。
寧非猛然驚醒過來,正要回劍撤出,卻覺她雙手緊緊攥住了劍尖。
「你是來殺人的?」
劍入肌膚,丹離蹙起眉頭,整個人宛如柔柳隨風微顫,好似整個人都隨時要倒下去,連腳步都有些虛浮。
只有那雙眼……深深凝視著他的那雙幽黑,深不見底的眼,讓他心頭一震,渾身血液都仿佛在這一刻冷卻。
寧非微微側過頭去,下意識的要閃避那一雙熟悉的眼眸——如同決裂的那一夜一般,先是閃過相認的驚愕,隨即是碎滅黯淡的眼波,最後浮現出無比殘酷怨毒的冷笑。
「你是來刺殺聖上的嗎?」
她又問,聲音低不可聞,似乎是傷重不支,只有正對著她的寧非,才能看到她唇角的蔑然冷笑。
寧非楞住了,整個人宛如木雕泥塑一般,一時竟說不出一個「是」字來。
「這裡沒你的事,退下「
昭元帝冷然沉喝,他上前一步,欲將她拉至身後,然而丹離雙手緊緊的攥住劍尖,任憑鋒口一寸停留在她胸前肉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倔強——
「我不會讓開的。」
她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也不知是對身後的昭元帝說,還是在對著身前的寧非斷然保證。
昭元帝不敢再拉了——他膽戰心驚的看著自己用力之下,她胸前洇出更多的鮮血——那血刺得他雙眼紅,睚眥欲裂,渾身都散出極為恐怖的冷凝威壓
若是自己的佩劍在此,又怎會需要她以身相擋?
若不是以古禮迎賓,他絕不會帶這種禮制鈍劍,若是自己的佩劍在此,他與刺客絕對有一拼之力
想到這,昭元帝微眯起雙眼,雙手關節緊握得露出白痕——他內心的狂怒已燃至最高
丹離就這般站定了,站在兩個男人之間,深深凝視著眼前手握木劍的刺客——
這是她的師兄,這一生一世,牽掛她最多羈絆,也留給她最深傷痛的那個人
寧非……在七年後的今天,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譏誚的冷笑背後,有一絲感傷一閃而過,隨即湮沒無蹤。
收起心頭最後一點柔軟,她的笑容詭異加深,望定了眼前這個夢回縈繞的男人,她輕聲說道:「你若是要刺殺聖上,除非用這柄劍穿透我的胸膛。」
輕軟甜美的嗓音,就這般低低說出,卻是好似一聲天外驚雷,霹靂落在兩個男人心中,卻是滋味迥然,簡直好似天上地下。
昭元帝覺得眼眶熱,全身血脈都在這一刻燙——他怎麼也沒想到,平時看似沒心沒肺,懶散貪財的小丫頭,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寧非的眉心凝成一個深深的川字紋,他手中木劍就這般硬生生停住,再不能向前一寸,也不容縮回一毫。
丹離望定了他,不住跳動的燭光映在她瞳孔中心,好似兩點金芒幽凝,那般攝人心魂的詭異,「你要取他的性命,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一字一句,甜美軟儂,卻是斷金斬玉一般的決絕。
夜風呼嘯,混亂一片的高殿之上,她的羅袖華衣飛揚高舞,霓錦暗紋染上了殷紅的血痕,望之絕美,卻也觸目驚心。
風聲呼嘯,席捲走塵世的一切聲息,只剩下對峙而立的三人,冷然目光下壓抑著激越狂涌的心緒。
一聲輕嘆,不知是出自誰的心中?
驀然,閃亮白芒一閃,如夢如幻,快得讓人看不清殘影。
下一刻,丹離覺,自己胸前的木劍消失了
一道白袍身影從御座旁一閃而過,轉眼穿過大殿中央,輕而易舉的閃過那些蜂擁上前的侍衛兵將,瞬息之間已到了殿門前。
他的身影快得讓人反應不及,只隔空留下一句——
「身為天子之尊,你總不會一世都躲在女人身後吧?期待下次與你一決高下……」
聲未吐盡,人已去遠,杳杳無蹤可尋。
眾人追之不及,恨怒交加之外,卻又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男人身手宛如神鬼一般,在場各人竟無一是他的對手,實在太過可怕了
高台之上,丹離好似渾然不聞殿中乍起的喧譁,仍是呆呆佇立著,一動也不動。
終於走了嗎?
一種複雜悵然的心緒充滿胸中,五味陳雜難以言明。
她心中一松,下一刻只覺得渾身酥軟無力,竟直直朝後倒下。
「丹離」
身後好似有人在大……有一雙溫暖大手接住了她,然後,她陷入了黑甜的昏厥之中,沉沉然再也不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昭元帝雙臂向前,極為驚險的將她接住,抱在臂彎之中,只見她面如金紙,氣若遊絲,一探脈息竟是頗為滯凝,除了失血過多,好似還受過什麼內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