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在南疆的東北邊,有一個貴平縣城。這貴平縣正是南疆和中原交界的地方,原來這裡是一大片坪地,南來北往的客商經常在這個地方歇腳,漸漸的形成了個大市集,朝廷見這裡日漸繁榮,便在這裡設置了個縣城,派了縣太爺來,一則此處商旅行人漸多,物貨錢糧往來流動,稅利頗豐;二則畢竟地近南疆,朝廷之政令於此鞭長莫及,在此設縣亦有拉攏當地頭人,管理邊民之意。因南疆多山地,罕有地勢平緩寬闊之處,幸而有此一處坪地,既在此設縣,便因之名為「貴平」。
這縣中南疆人和中原人彼此雜處,往來交易,互通有無。雖說中原客商日漸增多,但縣城周邊卻有好幾個南疆大寨,日常油鹽柴米,牛羊布匹都要到這縣城裡來採辦售賣,故而縣城雖是朝廷設的,但城中百姓只怕還是南疆人居多。南疆人生性樂天自然,能歌善舞,直率豁達,每逢節日、喜事常常聚在一起載歌載舞。那貴平縣南門外的土地廟前正好一處寬闊平壩,縣城周圍幾個大寨的南疆百姓常匯聚在此,若是遇上大時節,更是熱鬧非凡。幾十年下來,漸漸地周邊的幾個大寨子就把這裡作為年節賽會或長老議事的固定場所。
這日正是三月初三,城中的中原人於這日要過上巳節,無論男女老幼都要出門踏青春遊。南疆大寨的老百姓們更是要舉辦踩花賽會,提前好幾天各寨就派出了些精幹的小伙子,到這南門外的土地廟前搭起竹竿彩旗,真是熱鬧極了。正到了賽會開始的日子,真是人山人海咯!各寨的青年小伙子早早的做好準備,帶上自己拿手的蘆笙,直往這邊趕;年輕美麗的姑娘們呢?在老一輩人的精心打扮下,戴上家裡面最精美的南疆銀飾,穿上自己親手織成的錦繡服飾,一路三三兩兩,歡歌笑語的聚到這裡來。小伙子們圍成一圈,一邊吹奏者蘆笙,一邊踏著歡快的舞步;同時姑娘們手拉著手,也是一邊踩著蘆笙的節奏一邊翩翩起舞。大家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可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哪。那一邊長長的竹竿上並排插著兩排尖刀,刀刃向上,放出森森寒光,一個中年男子正赤著腳一階一階的向上慢慢爬向竹竿頂,眼看已經都到竹竿的一半多高了,圍著看的人個個睜著眼,張著嘴,大氣也不出一口,生怕驚擾到竿上的人。由於十分的危險,當地人把這項目俗稱作「上刀山」。這一邊也是一大堆人圍在一起,在看什麼呢?原來大家正圍著一堆炭火,這炭火鋪成了一丈長三尺寬的一路,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打著赤腳,依次站在炭火前,喝下一碗酒,忽地衝進炭火堆里,大踏步地從火堆上踏過,每踏出一步都濺起萬點火星飛舞,這一路上就像踏著火浪衝過來一般。圍觀的頓時發出一聲「哦~~~」的驚呼,把這個叫做「下火海」。
在人群的空隙處,三三兩兩的散布一些擺攤的小販,有賣泥人的,有賣小糕點的,或叮叮噹噹製作閃亮的銀飾,或呵呵喲喲叫賣明前的春茶。會場靠近南門口的地方,有一個新搭的蘆棚,門口燒著幾口灶,上面都坐著水壺,有幾壺已經水開,沖騰的水汽頂得壺蓋咔咔直響,原來是處茶棚。茶棚的掌柜是個中原人,想是料到今日人人都來賽會,生意一定壞不了,遂占了這處寶地,又請了幾個短工作小二,招呼南來北往的客商進來吃杯茶。果不其然,只一會子就聚了滿滿一堂的茶客。這些茶客雖是萍水相逢,但能聚於一處共飲,也覺是緣分,又正當這賽會佳期,不覺七嘴八舌的便說開了。
「嚯!想不到這邊遠小城,一旦趕上節日,也是這般熱鬧哇。」
「誒?您一看就是外地來的吧?我們貴平這地方小是小,要是趕上賽會啊,那可就熱鬧了,武登、歌羅、德門等好幾個寨子的人都要過來。」鄰座一位南疆老者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今年的賽會正好趕在清明節前,上好的茶葉剛剛收下來,北邊的茶商們還沒有走,幾個寨子的想法都差不多,就是正好舉辦賽會之時把今年的茶葉賣個好價錢,本來這賽會就是各村各寨一等一的大事情,再加上趕來的茶商也來了,能不比往年熱鬧嗎?」
「哦,看來咱們是躬逢盛事啦!」
這老人家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可就滔滔不絕,再難關上了。一聽如此說,登時來了精神,扭過身子,面向這位外地人說:「那可不是!還好是這幾年,要是遇上二十年前,這般幾個大寨子合在一處搞賽會,老漢是想都不敢想喲。那時啊,這幾個寨子可都不對付,不是你搶了我的山頭,就是我奪了你的田地,互相之間稍不注意就是打來打去。唉,也怪不得,要怪啊只得怪咱們南疆山太多了,沒什麼平整的地方,周邊四處寨子的頭人都相中了這貴平縣城外的七八里平地,再加上東門外就有條小河,不愁沒水澆田,好地方啊。那還能沒人惦記著?這些寨子之間互相誰也不服誰,鬧來鬧去的折騰了好幾年。幸得咱貴平縣有個好縣令嚴大人,把這四處大寨的頭人召集到一塊兒,調停矛盾,說明利害,主動地把這塊好地按各家寨子的位置平均分給他們,也不偏著誰,也不虧著誰。幾個頭人也覺得是這個理,大家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安生,沒得地得不到,大家的和氣倒傷了個透,看嚴大人分得也合情合理,就都同意了這麼分。」說到這兒,他用手一指那邊的土地廟,「喏,那邊那座廟啊,就是當時起的。幾個頭人在嚴大人主持下,歃了血,告了天地祖宗,這才重歸於好。又過了幾年,大家覺得反正都要辦賽會,不如幾個寨子聚在一處辦,就用這土地廟前的空地,一來幾個寨子在一塊兒辦和睦和睦,二來大家都出一份力,節省了開銷還辦得大。這才有今天的模樣。」
「哦喲,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啊,真是想不到啊。現在看起來大家都這麼和睦,誰曾想十數年前都還是冤家。」
「是啊,所以大家都挺感激嚴大人的。不過啊,也不能說都是,那各個寨子裡有幾個年輕後生,覺得這處地方就該是自己的,嚴大人畢竟是中原人,未必心向著咱們,他們心裡不服,又放不下積怨,就糾合一處,到虎踞崖那邊落了草,不敢明刀明槍和縣裡做對,就巡遊在大山里,專搶過路的客商。」
正說到這裡,只聽朗然一聲:「掌柜的!來一壺清茶,有饅頭麼?再來三個饅頭!」門外跨入一個年輕人來。眾茶客一齊注意到這人,噫!生得好模樣。眉若新月初升,眼似明星夜懸,面賽崑山羊脂玉,唇如新研絳硃砂,髮髻上束的是疊紗絞絲絛,身著一件猩紅文錦長袍,腳上穿的是墊翠四方鞋。腰間懸著一把寶劍,細看更是不凡,紅桐木襯鯊皮的劍鞘上精心包了黃銅鑲邊,劍首上也是紫銅打的丹鳳銜珠樣式,光彩奪目。那青年人話一說完,直接從袖子裡隨便摸出十來文錢,扔在櫃檯上。
蘆棚里有人竊竊私語:「好氣派!不知是哪個大富商家的公子哦。」
「嗯~~不像不像,你沒看他帶著劍嗎?說不定是江湖道上的。」
「嘿,跑江湖的有這樣貴氣的?說不定是這公子哥兒看這把劍好,帶在身上裝裝門面的。」
「我看這小哥英氣逼人,應該是練家子吧,不像是那種為了好看才帶劍的人。」
掌柜的一見,不敢怠慢,連忙一邊笑著說道:「哎喲,客官您先進來坐著,您要的東西一會就來。」一邊招呼過來一個小二,「阿漆,趕快招呼客官坐下,把桌子凳子都好好擦擦。」
那青年人也不多話,環顧四周見茶棚一角還有個空位,徑直走過去。那個叫阿漆的小二哥也乖覺,三步並作兩步趕在那人前面,先把凳子抹了又抹,等他坐定了,再把桌子擦了又擦。一面笑道:「客官耐心稍待,您的茶水饅頭一會就來。」說完便去提開水沏茶,開籠屜取饅頭。
眾人見他坐下來,又各自喝各自的。適才那個外地客商接著聊道:「哦,老丈,原來虎踞崖上的草寇是這麼來的啊。說起這虎踞崖啊,真是造孽啊。我們常走貴平、穎縣這條線的,提起虎踞崖這條險路誰人不知啊。據說碰上了這群人,他們二話不說先把人砍死,殺光了再來收財物,手段何其毒辣!沒幾個人從他們手裡撿得了小命。這不,前年縣裡就組織了鄉勇要去剿匪,這都眼前了也沒個成效,真真氣死人!」
「這也不怪嚴大人剿匪不力,要蕩平虎踞崖的匪患談何容易。」老者幽幽的嘆道,「這也是南疆出了敗類。原本那幾個後生是成不了什麼事,後來不知怎麼的聚集了不少的亡命之徒,這些人里也是有本事的,尋常的鄉勇哪是那些人的敵手。再說了,這虎踞崖地勢那叫一個險哪,不是當地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路在哪兒,而且怪石又多,走不多一會兒就得迷路。那些賊匪是天天走慣了的,哪兒哪兒不知道啊,有再多兵也是去送死。」
「照這麼說,是沒一點兒辦法啦?」
「嗨,反正老漢我是沒什麼辦法的。」
這時,小二阿漆提著茶壺茶碗和一籠大白饅頭走到錦衣青年的桌前,放上一盞細瓷白茶碗,斟上好茶,擺好籠屜及加送的一碟鹽水毛豆,笑道:「客官可還滿意?有什麼的儘管吩咐小的。」
那青年正看著棚外的賽會,一聽小二這麼說,才回過頭來,答道:「好,你先下去吧。」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事,忙叫住小二:「誒!你先等等,我問一下,哪條路是到益州的啊?」
小二聽得如此問,便說道:「客官這麼問,想必是第一次到我們貴平這兒吧?要到益州啊,您可以選兩條路,要麼您往北走盛家嶺,過吉恩縣到永寧河,然後走水路進長江,再逆流而上到岷江,再順江而上就到益州了;要麼您就直往西南方,先到青岳縣,再往西走順欽、應府,再轉北過華縣、亭州,離益州也就不遠了。」
青年聽了這一大套,皺著眉頭又問:「那哪一條路走的快些?」
小二笑道:「我的爺!咱貴平本就地處南疆邊緣,位置偏僻,又是山區路險,走不得馬。要到益州那樣的大地方,無論哪一條路少說也得走上個把月吧。」
「哎呀,那可不行,有沒有近一些的路?」青年一聽這話,連忙打聽,「有沒有最好半個月就到的路?」
「半個月?沒有沒有,沒得那麼快的路了。」小二連聲說道。
「怎麼沒有呢?不是還有一條路嗎?」這時,一陣銀鈴兒般清脆的聲音飄進茶棚里來。眾人向聲音來處看時,見是一個南疆少女,亭亭的站在茶棚的房檐下,腳邊放著個籃子,看樣子是進城賣茶的鄉民。
這少女一身烏藍色底子繡紋短衫,圍一條雜錦擺裙,雙手上都戴著銀鐲子,腳穿一雙藺草鞋,頭上插的雙蝶穿花式樣的銀簪子,隨著她微微擺動,一閃一閃的。少女約莫十四、五歲年紀,站在茶棚圍欄外面,好奇的盯著青年人看。
「哦?還有哪條路?煩請姑娘指點。」青年正色向那少女問道。
「呵呵,你為什麼那麼趕啊?南疆不好玩兒嗎?還是貴平不好玩兒?」南疆少女睜著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的看著這青年,邊笑邊問。
「哦不,不是這樣,只因在下有急事,須在半個月內趕到益州。倒不是此處不好,只是心有牽掛,無心遊玩。」青年一抱拳,又問道,「還是請姑娘指點一二,行個方便。」
「嘻嘻,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話怪怪的。」南疆少女笑著答道,「我聽寨里走商的大人們說:從貴平走我們寨子,穿過燕子山,過斜木谷,出來後走平江道就上了大路,再兩天就到穎縣了,過了穎縣就是華縣了,到了華縣就沒什麼山了,可以坐馬了,益州不就快到了。像這麼走,就算你走得慢些,十二三天就該到了,走得快些的話,不出十天准到了。」
「小女娃兒不要害人喲!」先前那位南疆老者一聽這話,大叫起來,「你不要把別人往死路上引嘞。你是歌羅寨的人吧?女娃子不懂事不要亂說話。」
「嗯?!不知此路有何不妥,還請老丈指教。」青年一聽這話,轉頭向那老人一揖。
「不妥?不妥得很。你知不知道我們剛才說的事,那虎踞崖就在斜木谷里嘞!你個人走在那裡不是找死是什麼?」老者呷了一口茶,皺著眉頭說道,「本來這小女娃子說的路是有的,雖然是條小路,但是也確實近。不過這幾年虎踞崖上的強盜越鬧越猖獗,平時就算有十多個人一起也不敢輕易走那邊,更何況你。」
「他問有沒有哪條路近些,又沒有問哪條路上有強盜,我就給他說這條近路嘛。」那少女輕輕跳過圍欄,一邊剝著青年桌上的鹽水毛豆,一邊笑著輕聲嘟噥。
老者緩緩搖頭,嘆道:「唉~不知輕重。人家外地來的,不熟我們這裡的路徑,指個路是積陰德的好事。哪有像你這個把人往絕路上引的,好在你年紀還小,又是個女娃兒,別人只會說你不懂事,要換個人這麼說,保不齊人家還以為你是虎踞崖上派下來的眼線,專門盯好了人來牽肥羊的。」
這時小二阿漆過來也插上一句:「是是是,原本這條路我也曉得,就是因為有這個事兒,我才沒敢給客官您說啊。以前這條路上來來往往走商的人很多,自從虎踞崖上來了這伙煞星,在沒人敢走那邊了,除非是湊夠幾十個人,身上再像客官似的帶上傢伙,才敢白天過那條路。」一邊說著一邊努嘴指向青年桌上的寶劍。
聽到這裡,青年眉頭緊皺,緩緩坐下,沉吟良久方才繼續問道:「那虎踞崖上大概多少賊寇?有沒有繞過虎踞崖的小徑?」
「你問崖上多少人哪,這我哪兒說的清楚,反正他們下山有時候三五個,有時候七八個,但是個個凶神惡煞,千萬不要去硬碰硬啊。」老者語帶關切的說道。
小二接著話頭:「至於您問有沒有繞過虎踞崖的小路啊,這我們也不清楚,不過那塊兒地形複雜,即便是有,大概也只有附近寨子裡的人才知道。」
青年人低頭思忖了片刻,轉向那南疆少女問道:「剛才你說『過你們寨子』,你是那附近村寨的麼?那一片的路徑你可熟悉?」
「熟啊,我從小在那邊玩兒的,後來打豬草、挑水也常去那邊。」少女面前已經剝了一堆毛豆莢,漫不經心的回答。
「那可請你帶個路嗎?」
「嗯~~~~也可以。」
「好!那適才聽老者說你是歌羅寨的,是否先是到你們寨子去,再擇機繞過虎踞崖。啊,事成之後我一定重謝。」青年語帶焦急的說道。
「誒!你可想好了,要偷過虎踞崖不容易,時間趕不及就算了,命只有一條,不要為趕個時間把命搭上。」一旁的外地客商也勸說道。
「不行不行,萬一被發現了,你一個人斗得過他們嗎!那些人殺人不眨眼哪!」
那青年輕輕一笑,提了提手中寶劍,朗聲道:「七八個賊寇,在下也還應付得來。」隨即向那名少女說:「走吧?」
「嗯,走吧。」
說完,那青年喝一口茶,把饅頭裝進包袱,提著劍走出了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