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劍雲連忙轉過身來,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個身著葛布短褐,頭纏藍布包頭巾的中年男子跨進門來。這人約莫四五十歲模樣,面色焦黃,有幾處深深的皺紋,這一看就是日日辛苦勞作雕琢而成的,背有些微微駝了,但依然幹練,雙手看起來就像枯樹皮一樣又瘦又干,左手好像是受傷了似的,用一塊藍黑色的布條纏著。
史劍雲站起身來,正要向來人施禮問好,彩茗先迎了上去,接下那人手中的魚簍,「伯伯回來啦,今天家裡來了客人,我說一下,這是今天我在賽會上遇到的劍雲哥哥,他要到益州去,趕的很急,我就帶他走原來斜木谷那條路。」說完她又扭過頭來對史劍雲說道,「劍雲哥哥,這就是剛才我跟你說的石伯伯,我從小就跟著石伯伯生活,是他把我帶大的。」
史劍雲聽完介紹,一時遲疑。
想稱呼對方「前輩」吧,他又不像江湖中人,只是南疆村寨的鄉民。要是稱呼「先生」呢,也不大對,他又不是飽學的文士,博聞的儒生。想跟著彩茗也叫「石伯伯」吧,好像還沒那麼親。思前想後都覺得不妥。
「呵呵,是個木小子。」倒是長者先開口了,還是用先前冷冰冰的口氣,「你們中原人不是自稱禮儀之地,開化之邦,說咱們南疆荒蠻無禮麼?怎麼今天知書達理的中原小子倒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了?」
史劍雲暗暗吃了一驚,連忙答道:「啊!是、是,石大叔好,在、在下失禮了,請原諒。」情急之下只好隨口而出。
也不知他聽沒聽到,一聲不吭,徑自放農具,打水洗臉去了。
彩茗笑著說:「石伯伯就是這樣的,他沒有惡意的。就是不知道怎麼的,他很不喜歡你們中原來的,常說中原人不可靠,淨騙人什麼的。」
「這……也不盡然吧。」
「就是說啊,我就覺得不是這樣,想這次去賽會賣茶,中原商人看我的茶還不錯,也沒壓我的價,秤上也公平,並不是人人都壞嘛。」彩茗低聲說道,「石伯伯就是太頑固了,就是不去貴平趕賽會,說是討厭見到中原人。真不明白,人多熱鬧有啥不好。」
「哦,原來如此。」
史劍雲先前吃了一陣搶白,心裡還正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沒及時問好,對方心裡覺得受了怠慢而不痛快。現在一聽緣由,原來是心裡早有成見,並不是針對他這一個人,心裡稍稍釋懷。
史劍雲覺得不能再失禮了,連忙上前表明來意,「在下因有急事要前往益州,不知不覺在貴平縣迷了路。幸好遇到彩茗姑娘,她指引我一條近路,還讓我今晚在您家裡休息,實在是打擾了。」
石老漢手上的活兒沒有停下,只是乾咳了一聲,良久才說:「阿彩啊,你就是心太好,什麼人都往家裡引,以後吃了虧才曉得厲害。」
史劍雲一聽這話,就像吞了一塊鐵似的,心裡老大不痛快,這是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們史家雖在武林道上立足,但也是知文識禮的世家,而且在江湖上提起洛陽史府,那個不挑大拇哥的,怎麼就被看作是宵小之輩了。
史劍雲原本還想自報家門,一聽對方如此不友好,還是免得這些污水染及家門。況且他也不過是個鄉農,諒也沒什麼見識,就算告訴他什麼「洛陽正然門史家」,他也不知道,還只當是哪個村哪個寨的地主。算了,只是一夜借宿之緣,不必事事都原原本本給人介紹。
想到這裡,史劍雲雙拳一抱,退了下來,回到火塘邊坐下。
「嗯……啊,我去做晚飯吧,石伯伯,今天有抓到魚嗎?」彩茗一見氣氛有些尷尬,連忙把話題支開,「劍雲哥哥坐一會兒啊,我馬上去做飯了。你還沒嘗過南疆的菜吧?做好了你多吃點兒啊。」
「啊,我來幫忙吧。」史劍雲更覺得尷尬,與其坐在這裡發呆,還不如找點兒事做,說不定還能轉圜一下氣氛,「呃,雖然只是一晚,但我在你們家裡白吃白住的,也覺得過意不去。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就儘管交給我吧。」
「啊呀,哪能叫你一個客人家動手呢,這點事情還要什麼幫手,我自己一個人也應付得來的,你別看我小啊,這家裡大大小小的家務活都是我在管呢。」彩茗連忙說道,「你啊,就安安心心坐著,一會兒嘗嘗我的手藝怎麼樣?」
這位石大叔洗完臉,拿過一筒水煙,也在火塘邊坐了下來,湊到火堆上,吧嗒了兩口煙,輕輕笑了一下:「呵,還是讓這位小公子跟你去『查看查看』吧,免得擔心我們在飯菜里下了毒,吃壞了身子可就擔待不起了。」
這下搞得史劍雲可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他漲紅了臉,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幾次又都吞了下去,只得默默的看著火塘里的火苗跳動。
彩茗也十分尷尬了,覺得今天石伯伯真跟平時不大一樣,怎麼說話老是夾槍帶棒的。雖然知道他討厭中原人,但也沒見過他這麼說過人啊。但是放著他們兩人這樣坐著只會一直僵持下去,到時候說不定更尷尬了。石伯伯今天脾氣怪怪的,不好捉摸,還是不要惹他了。劍雲哥哥雖是今天才認識,但看樣子不是個小氣記仇的人,說不得,只好先委屈一下他了。
「劍雲哥哥,你來,幫我把米洗一下吧。」彩茗打好主意,輕輕地對史劍雲說道。
「嗯,啊,好的,就來。」
史劍雲正愁解不開目前的氣氛,剛好彩茗這麼一說。趁著彩茗叫他幫忙,「騰」地跳了起來,隨著彩茗來到屋外的院子裡。這可是你們家的小姑娘叫我去幫忙的,可不能說我有什麼懷疑之心,提防你們一家下毒什麼的。他也明白這是彩茗在幫他解圍,心裡也著實感激,同時更覺得這個小姑娘心思細膩,善解人意。
彩茗打了些米,讓他在石槽哪裡洗一洗,自己也到屋後去拾柴了。
兩人手裡各忙各的,準備著晚飯,石大叔則悶悶地坐在火塘邊抽他的水煙,從始至終沒有再多說過一句。直到彩茗擺好三付碗筷,請他到院子裡來吃飯,他才默默收好水煙筒,緩緩地站起來,到院子中的石桌邊坐下。
南疆鄉野的飯食比不得大市鎮的精緻豐富,卻也有別處沒有的自然清新。河溝里游弋的小魚,竹林中初露的嫩筍,大山里驚飛的野雞,溪流中亂竄的蝦米,都化成這桌上一道道美味。
史劍雲走了這大半天山路,累得不行了,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桌上菜餚雖比之在家時不知相差幾許,但所謂出門在外萬事難,這時也顧不得這些菜合不合口,只管填飽了肚子要緊。而且細品起來,也不覺得這些飯菜有多難吃。
南疆菜餚選料較之中原則更顯大膽濃烈,除了香茅、野蔥、山奈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香料以外,最使史劍雲感興趣的是使用蟲子入菜。
剛開始史劍雲也覺得不可思議,夾起了一隻肥肥白白的不知道什麼的蟲子,幾番猶豫,決定還是嘗試看看,硬著頭皮嘗了一隻,初入口還有些驚嚇,細細品味發現竟然鮮美異常。如此方才放下心來,好好的大快朵頤。
坐在他對面的石大叔從吃飯開始就不時斜睨過來一眼,看到他這狼狽樣,只暗暗地冷笑,還是不發一語。
席間,史劍雲突然想起一件事,向彩茗問道:「彩茗姑娘,在南疆,像你這樣的蠱師是不是很多啊?」
不想這一下,把另外兩個人給問得愣住了。
彩茗急使眼色,也還沒來得及阻住他這一句話。石大叔更是臉色鐵青,把個大碗重重往桌子上一頓,厲聲道:「你是聽哪個說的?!什麼蠱不蠱的,哪有那麼多的蠱啊。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那是不懂事的小丫頭隨口亂說的,我們都是本本分分的鄉下農民,哪懂那些個害人的玩意兒。」
他嘆了口氣,語氣和緩了些,「南疆好多山嘛,山上又潮濕得很,難免蟲子就多些,我們這一帶的人不過就是知道些如何驅蟲的法子,結果在那些外鄉人嘴巴裡頭就傳得越來越邪乎,愣說我們這裡個個是拿蟲子害人的了,唉~」
史劍雲一看自己一句話惹得一桌子人都不痛快了,喉嚨里就像被魚刺卡住了,有話想吐又吐不出,想咽又咽不下,只得放下碗筷,低頭沉思。
那邊彩茗也不知怎麼打圓場了,況且石大叔那番話還有一半是向她說的,也不好再說些什麼,也吃不下飯了,只低著頭髮呆。
三個人都沉默了。
「咳!」石大叔打破了這種沉默,依然鐵青著臉向史劍雲說道,「吃好了就早點兒睡了,明天早上早點兒走。你趕你的路,我們過我們的生活。」
接著對彩茗說道:「你明天也不要送了,讓他自己問路過去。」說完就徑直回屋裡了。
晚飯就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下草草結束了。
史劍雲就算是武林世家出身,但是初出茅廬,剛開始自己獨立行走江湖,還是太缺乏經驗。他始終沒搞明白,為什麼一句平常的話,最多有些半開玩笑的話,卻搞得石大叔怒氣沖沖,會使得彩茗姑娘這麼在意。難道是因為自己不小心探問了什麼不該觸及的秘辛,亦或是碰觸到了他們的什麼痛處。他的心裡反覆的猜測,反覆的思考,始終沒有個頭緒。
吃過飯後,大家都沒什麼興致。彩茗自去收拾碗碟。史劍雲抱著自己的劍,呆呆的坐在院裡的石凳上出神。石大叔還是坐回了先前的火塘邊上,繼續抽他的水煙,眼睛仿佛意味深長地一直盯著火塘里的火苗看,不時閃動著異樣的光芒。
實在是太無趣,太尷尬了。
史劍雲飯後調息了一會兒,思忖著既然明天要早早起來趕路,還是早點兒休息了吧。
彩茗給他從屋後的禾倉搬來了大捆大捆的稻草,厚厚實實的鋪了一層,發現家裡沒有多餘的棉被,想把自己的先讓給他睡,被史劍雲委婉的拒絕了。
「我一個男子,怎好叫姑娘家涼著,自己反倒高床暖被的。目下都已三月了,夜裡並不太冷,我從小習武,身子還行,你不用擔心我。況且我借宿在你家裡,已經是太打擾你們了,實在不用再麻煩你們。」說完,就這樣把劍壓在身下,頭枕著包袱,和衣睡倒在草垛上。
彩茗見他已然睡倒,就不在勉強,只說如果睡得不舒服可以叫她,便自己進裡屋休息去了。
夜,安靜得出奇,仿佛天地萬物都被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無聲。
史劍雲倒在草垛上閉著眼睛,極力想趕快睡著,但心裡的一個一個問題卻像是在耳邊反覆低喃般,久久揮之不去,反而越來越清楚了。
白天的「附聲蠱」到底是誰下的?為什麼要針對我?有什麼企圖?彩茗姑娘到底是不是蠱師?為什麼村寨的人對彩茗姑娘好像並無好感?為什麼石大叔一聽到我問的事反應如此激烈?甚至於他們,特別是石大叔和前面虎踞崖的匪類有無瓜葛?明天大概就要過虎踞崖,能否順利通過?
算了,多想無益,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