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舒晗要做一番事業,自然不是隨便說說的,安頓好了顧母和女兒後,她就到顧政鴻分給她的鋼鐵廠中進行了一番考察。自然,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雇來的人,保護她的安全。世道不太平,若真讓她一個女孩子獨自外出,顧母是絕對不會放心的,且鋼鐵廠位置較偏,就是顧舒晗自己,也不得不謹慎。
張文倒是毛遂自薦地想跟著顧舒晗一起去,卻被顧舒晗拒絕了。她看得出來,這小伙子有幾分聰明勁兒,只是太沉不住氣。若是他品行可靠,再磨磨他的性子,把他培養為自己的幫手倒也未嘗不可。如今,她還需要再觀察一陣兒,看看張文是否值得培養。
顧舒晗出門時坐的是黃包車,大清早的,街上便已有不少車夫候著,等著載客了。通常清晨與傍晚是他們生意最好的時候,這兩個時間,有工作的人趕著上下班,街上格外熱鬧。
賣早點的鋪子傳來了陣陣香味兒,不少賣菜的、賣水果的也擺上了攤子,不時有貨郎擔著貨物從街上走過。沿街有報童捧著報紙一路叫賣,顧舒晗掏出兌換好的銅板,也買了一份。
這個時代的華國與她記憶中可不太一樣,想要了解國內大事,讀報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方法。
國外,一戰如同她記憶中一般,正熱火朝天地開打著,國內北面有北方政府,由總統韓江主管,西北有個張勳充,長江以南的地區是南方政府的統治範圍。
顧舒晗所在的b市,就是在南方政府的統治之下。對於柏總理的行事作風,她頗為讚賞,而她所要為之奮鬥的事業,也免不了要與政界軍界中的人打交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門路,順利搭上柏家這條線了。
黃包車行了一路,顧舒晗沉思了一路。約莫一個多小時後,顧政鴻留給她的鋼鐵廠終於到了。
下了車,付過費,顧舒晗便不由地開始考察起廠子的環境來。
推開鏽跡斑斑的大門,便是一個寬闊的場地。
鋼鐵廠規模中等,一應設備雖然陳舊,但頗為齊全,是顧政鴻花大價錢從國外買回來的,可見在廠子成立之初顧政鴻也曾對其投入過不少希望。廠子的旁邊還有一塊空地,也被顧政鴻買了下來,想來是留待日後擴建用的,只可惜,廠子還沒等到擴建,便已辦不下去了。廠子與其旁邊的地成了沉重的負擔,可前期投資畢竟是花了大價錢的,若要將其賤賣,顧政鴻也捨不得,索性將之送給了顧舒晗,還顯得他寬厚有情義。
雖然顧政鴻這麼做不乏他的考量與算計,但顧舒晗在這一點上仍然感謝他的慷慨。顧舒晗自己若是想要尋到這麼一個合意的廠子,難於登天。
廠中的鋼鐵雖已停產,但班底還沒有解散,得知東家要來的消息,廠主老鄭便提早到廠中候著了。當看到出現的只有顧舒晗和她的保鏢時,老鄭的眼中顯然充滿了失望。
已將廠子大致打量了一番的顧舒晗也將目光放在了老鄭的身上。
&是顧舒晗,從今天開始,將由我來接手這座鋼鐵廠,想必鄭廠長對我有很多的疑惑和不信任,同樣,我也不信任鄭廠主你。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讓鄭廠主為我解答一下。」
老鄭原本不將眼前這小姑娘放在眼裡,就算她成為了鋼鐵廠新的主人,也不過仗著投了個好胎罷了,對於鋼鐵冶煉的事,她又懂得多少?偏偏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竟敢懷疑自己的專業能力,老鄭的心中很是不悅。
&這個鋼鐵廠開辦的那天起,我老鄭就在了。廠里的事,我大都清楚,不知顧小姐想問什麼?」語氣中,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前輩,把顧舒晗當作需要前輩指導提點的學徒。
顧舒晗倒也不惱,語調不急不緩地道:「我想要知道,鋼鐵廠中設備如此齊全,為什麼生產出來的鋼材賣不出去?」
鄭廠長聽了,心道,果然是個外行人,只怕連鋼材的性能如何鑑別都不清楚,一上來就急吼吼地只想要把鋼材賣出去。雖則如此,他還是答道:「幾處需要鋼鐵的地方,都嫌我們廠中冶煉的鋼材強度、韌性和塑性不夠好,比不上國外的進口鋼材。可我們廠中用的設備都是人家淘汰下來的,生產出來的鋼材自然沒有辦法跟國外的相比。」
&廠主說得太保守了些吧?即便國外鋼材質量比廠中冶煉的質量好,可國內鋼廠勝在價格上有優勢。若是廠中冶煉的鋼材只比國外的差一些,價格上卻便宜很多,也有的是人願意要。偏偏廠中生產出來的鋼材全部堆積在庫房裡,連一成也沒能賣出去。恐怕廠中所產鋼材的質量,已經不是普通的糟糕了吧?」
鄭廠長沉下臉:「顧小姐這是在懷疑我們的技術?」
&錯,我懷疑廠中鋼鐵質量離達標差得還遠。麻煩鄭廠長把廠中冶煉鋼材的流程告知我。」
&們鋼鐵廠的冶煉流程與國外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將焦炭和鐵礦石進行高爐熔融,製得生鐵,生鐵再進行熔融、氧化,使含碳量降低到一定程度,冶煉成鋼。而後進行鑄錠,得到鋼錠。敢問顧小姐,對這個過程有何見解?」
鄭廠長說了一系列專業名詞,卻不做任何解釋,讓顧舒晗知難而退的意圖昭然若揭。他也有些傲氣,被顧舒晗這般質疑,怎麼可能不生氣?
原以為這一番話可以把顧舒晗繞暈,沒想到,顧舒晗一直都認真聆聽,眼中並未流露出絲毫的迷茫之色。她一邊聽著,一邊走到冶煉好的鋼錠旁邊,細細地觀察著。
&個問題,第一,冶煉生鐵的過程中雜質過高,導致鋼材的韌性、塑性過低,脆性過高,強度不足,鋼材的含碳量顯然不達標,另外,廠中恐怕沒有進行過脫硫、脫磷流程吧?」
真正的優質鋼所含雜質極少,不僅要將含碳量控制在合適的區間,作為雜質的硫和磷的含量也必須低到一定程度,否則,就會影響鋼材的性能。鋼廠中生產的鋼材這些物質的含量嚴重超標,導致性能極差。
&二,鋼錠成型後需要經過熱軋才能使其具有良好的塑性,消除其內應力,而廠中生產鋼材,沒有進行過熱軋的流程。」
&三,廠中生產的鋼材型號過於單一,用途有限,鄭廠長就沒有考慮過多生產幾種型號的鋼嗎?」
&兩點我能夠理解,第三點是什麼意思?鋼材不都一樣嗎?還分什麼型號?」
顧舒晗認真道:「當然不一樣,鋼材內部結構不同,成分不一樣,用途也會不同。比如10號沸騰鋼可以用來製作深沖器皿、炮彈彈體,15號沸騰鋼可以用來製作螺栓、螺釘、蒸汽鍋爐,30號鋼可以用來製作機械零件、機械軸,55號錳鋼可以用來製作齒輪軸、彈簧……隨著工業時代的到來,我們的潛在客戶對鋼材的需求是巨大的。所以,不妨生產多幾種常用型別的鋼,以滿足更多需求。」
老鄭看向顧舒晗的目光,從一開始的輕視,變成如今的慎重。他開始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年輕得過分的姑娘,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相反,她懂得,很可能一點兒都不比他們少。在這麼短短的時間內,她就找出了鋼材中存在的問題,不得不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才能。
他原先雖然對鋼材的質量不滿意,但並沒有想到這些層面,而她不過三言兩語,就令他茅塞頓開。也許,眼前的這位新東家,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那麼糟糕。也許,由她來接手這座鋼鐵廠,廠子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作為一個把技術看作一切的人,老鄭第一次向顧舒晗低下了頭:「東家說的這些話,有些我竟聞所未聞,枉我自詡對鋼材十分理解,真是慚愧。日後,再不敢這麼想了。」
震懾的目的已達到,顧舒晗也放緩了姿態:「先前我為了試探鄭廠長的本事,失禮了些,還請鄭廠長不要放在心上。對於像鄭廠長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任何人都理應給予敬重。」
老鄭擺了擺手:「哎,當不得東家的誇獎,我若是真有才能,就不會看不出煉鋼的流程竟存在如此大的漏洞。東家說的脫硫、脫磷流程,我更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顯然,他還在消化顧舒晗剛才的話。
&了,咱們就別再相互自謙了。」顧舒晗說道:「如今鋼鐵廠雖然是這麼個光景,但我看著鄭廠長的態度,卻對咱們廠很有信心。明天起鄭廠長就讓所有進行冶煉流程的和最後加工過程的人來廠里,由我對他們進行技術輔導。咱們鋼廠里現有的這些不達標鋼材雖然不能直接拿出去賣,但是可以進行退火、正火處理,令其性能達標。運氣好的話,廠里很快就能得到一筆大訂單。」
退火、正火、淬火、回火是剛才熱處理的四個流程,通過熱處理,可以得到鋼材需要的性能。退火過程可以降低鋼材硬度、提高其塑性,消除組織缺陷和內應力,正火相較退火而言,硬度,強度提高,塑性有所下降。
到了淬火階段,鋼材獲得了高強度和高硬度,塑性和韌性卻顯著降低。對於只是生產鋼材原材料,而不是加工製作鋼產品的鋼鐵廠來說,進行淬火和回火顯然是不合適的。
顧舒晗剛才已經觀察過了,積壓在鋼鐵廠里的不合格鋼數量著實不少。雖然質量不合格,但不代表這些鋼就徹底廢了,不能用了。通過一些後續處理,完全可以提升這些鋼的性能。只要質量檢測合格,還愁鋼鐵廠里的鋼材賣不出去?
要知道,現在很多工廠都在進口國外鋼材,價格不菲。要是自己國家內有人能夠製造出價格低廉,性能不輸國外鋼的鋼材,大佬們難道還會拒絕?當然,怎麼生產出優質鋼材,是鄭廠長手下的工人需要考慮的事,怎麼打開銷路,就需要她來傷腦筋了。
&外,我注意到咱們廠子裡生產的鋼材多為65號錳鋼,這種鋼材很適合用來煉製刀具,農具。如果可能的話,對質量合格的鋼材進行二次加工,直接販賣原材料可不是聰明的做法,煉製出成品來,其中的利潤起碼可以翻上幾番。」
&家的想法很好,只是,依照咱們的技術,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實施。再者,就算東西做出來了,銷路也是個問題。」
&放心,我讓廠子裡做這些,是有把握才會這麼說的,技術上的問題,你只管放心就是。只要東西好,銷路總會有的。對了,咱們廠子裡有多少工人?」依照工廠中機械設備的數量,顧舒晗估摸著,怎麼也有一兩百號人。
&鄭廠長看向顧舒晗的目光中頗有難色:「咱們廠子裡原本有兩百一十三號人,因為廠子虧損,付不出工錢,已經走了一大半人,現在連我在內,只有五十八人了。廠里沒有活計,那些人又沒有找到其他的工作,只能閒在家裡。」
五十八人麼?看來情況的確不容樂觀。大廠子一條流水線上的人都不止這麼點兒。人數這樣少,首先產量就提不上去,只能走小本精品路線。而且,聽鄭廠長的意思,那些稍有些技術的精英都已經被別的廠子挖走了,不過,這也是可以預見到的。
顧舒晗面上沒有一點兒泄氣之意,當年一窮二白的時候都過來了,如今她有人手有技術,難道還怕什麼嗎?雖然廠子目前面臨困境,但她相信,這些也只是暫時的。
&廠長,你明天就把那些在職的工人全部找回來,我會把廠里拖欠他們的工資全部補齊。告訴他們,按照我的要求幹活,如果幹得好,除了每個月的固定工資之外,我額外給他們獎金。」
按說拖欠工資是顧政鴻做出的事,跟顧舒晗沒什麼關係,可這個廠子既然已經是她的了,自然得由她出來擔責。這一點,顧舒晗不會推諉。既然她想要辦好廠子,自然不能讓廠里的員工寒了心。若是連拖欠的工資都不能夠全額返還,即便顧舒晗把人都找了回來,他們幹活只怕也沒有積極性。
廠子裡賬面上除了剩餘的資金之外,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這比工資,少不得得由顧舒晗自己掏腰包。顧舒晗的嫁妝在秦家被扣著,雖說鑰匙在她手中,秦李氏動不了,可她自己一時半會兒也拿不著。為了支付工人們的工資,顧舒晗從顧母那兒支了兩千塊錢,並不顧顧母的反對,打上了欠條。在她看來,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混為一談。
廠中顧政鴻原擬的是普通工人工資每月三塊大洋,資深工匠每月十塊大洋,先前廠里有兩百零一名普通工人,八名資深工匠,一名廠長,一名副廠長。鄭廠長工資每月四十塊,副廠長每月三十塊。工廠只運營了一個月便停工了,所欠工資一共七百五十三塊。(查的各資料給的工資標準相差挺大的,這裡是作者自己擬的,請勿考據)雖說有一大半人已經離職了,但在顧舒晗看來,該給的工資還是得給,把工人們的血汗錢昧下這種事,顧舒晗做不出來,也不願意做。因此,在從顧母手中拿到這些錢後,在鄭廠長的陪同下,她挨家挨戶地將那些錢還到了那些工人們手中。
一天下來,她的腳上磨起了水泡,幸而她沒有裹小腳,工人們又大多居住在同一片區,她才能這麼快將工資還清。
為了儘快還完欠款,顧舒晗在每一家停留的時間極短,她自然不知道,在她走後,不少人都在議論她這位顧家工廠新來的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