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蟻城,黑光區。
夜,濃霧如墨,瀰漫在這座底城的街道各處,伸手不見五指。
錯亂遍布的綠銅車鐵軌在黑暗中如地面扭曲猙獰的黑褐色傷疤,就像血液已經乾涸結痂。
在路邊並沒有路燈,因為底城的霧民用不上這份昂貴的光芒。
「嘶~」
喬鐵根在寒風中哆嗦了一下,他連忙將衣服緊了緊,從領口中擁擠出的熱氣撫摸過喉嚨,感受到了一些暖意。
他決定不再等了。
取出手電筒,喬鐵根大搖大擺地晃了一下前方,那裡是一排破舊矮樓,也是他今晚的目標。
他並不擔心手電筒的光芒會驚動屋子裡的主人,這裡是黑光區,生活在這裡的都是霧民,即便在他們眼前點燃熊熊燃燒的火把,他們也無法看見。
喬鐵根也是霧民,但跟別的霧民不同,他有一些自己的小機遇,因此也收穫到一些別的霧民沒有的東西。
比如,他能看見。
藉手電筒穿透濃霧的微光,喬鐵根很快便來到其中一座偏僻的破舊矮樓前。
這矮樓一看便是單戶結構,從門口的兩根導盲索,以及他踩點詢問到的情況,這裡只生活了一對母子。
家庭中沒有壯年,還是霧民,喬鐵根摸了摸口袋裡略顯沉甸的鋒刃,覺得即便出現「意外」,自己也能迅速解決,不會造成太大的動靜。
「該死,這麼臭,比我還不講衛生啊……」
剛靠近破舊小樓,喬鐵根便聞到寒風中席捲來一股腐爛的酸性惡臭,不禁心頭暗罵一聲。
他略微屏了一口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過去。
小樓內靜悄悄的。
他趴在牆上仔細聆聽了片刻,確認屋裡的母子都休息了後,正要行動,卻忽然聽到裡面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不知道,應該是路過的人吧。」
嗓音有少年的青澀,但聽上去卻干啞而低沉。
這話極其突兀,喬鐵根嚇得一跳,轉而有些惱怒,下意識地伸手摸向了口袋。
是被發現了麼?
該死,霧民的耳朵果然好使。
喬鐵根有些暗惱,但轉而卻挺起了身體,既然被注意到了,他索性也懶得裝了,攤牌了。
偷不成,那就搶!
他現在有這能力。
在行動之前,他也做好了這樣的打算,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他特意挑選了這片偏僻的區域,就是因為在這裡即便死上兩個人,沒十天半個月,巡查隊也不會注意到。
「請他進來?還是算了吧,這麼晚了。」
這時,少年的聲音再次傳來。
喬鐵根挑了挑眉,懷疑自己漏聽了,他忽然想起先前也是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這少年應該是在跟他母親對話?
難道是他母親的聲音太輕?
但不管怎樣,他肯定是被發現了。
望著眼前略顯沉重的鐵門,喬鐵根輕咳一聲,用楚楚可憐的語氣哀叫道:「行行好,我的導盲索斷了,迷路了,我摔斷了腿,好不容易順著你們的導盲索來到這裡,能不能幫我包紮一下傷口?我流了好多血!」
「沒什麼可憐的,自己的導盲索斷了能怪誰?」裡面的少年說道,但從語氣來聽,似乎是在對他母親勸說。
喬鐵根:「……」
這該死的小鬼,怎麼這麼沒有同情心?!
等會兒看根爺怎麼收拾你!
既然苦肉計不行,喬鐵根準備直接破窗了,速戰速決,有手電筒照明,應該能在他們發出尖叫之前,讓他們徹底閉上嘴。
「好吧好吧,我聽媽媽的就是了。」
就在這時,屋裡傳來少年略顯無奈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唉聲嘆氣,喬鐵根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從屋裡深處慢慢走了過來。
喬鐵根一愣,心頭暗喜,果然還是女人的心腸軟。
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麼沒聽到那媽媽的聲音,但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來到門後,他立刻摸出口袋裡的匕首,已經做好準備。
等開門後便讓那個無情的小鬼,再也不能「囂張」!
啪嗒!
門鎖的聲音轉開,鐵門被拉開一道縫。
謹慎的小鬼……喬鐵根心底剛吐槽一句,便感到一陣窒息。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糜爛惡臭,從大門內爭相恐後地擁擠出來,幾乎讓他大腦瞬間缺氧到陷入空白。
這種惡臭就像腐爛的豬肉內臟混合堆積發酵的糞便,攪拌出的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扭曲氣味。
即便是從小飽受底城惡劣環境影響的喬鐵根,一時間也有點沒扛住,感覺無法呼吸。
喬鐵根摸向口袋的手掌,改為迅速捂住鼻子,同時用手電筒照去,看清了那可惡少年的模樣。
看上去十七八歲,身材削瘦,明顯營養不良,而臉部跟其他霧民沒什麼差別,下巴、雙唇、鼻樑……再往上,便是髮際線了。
在鼻樑跟髮際線中間這部分,是一塊完整的皮膚。
沒有眼睛,
沒有眉毛。
這便是原生霧民,無法看見,也不需要光芒。
「你腿斷了,就自己揉揉,沒什麼事不要來麻煩別人,我們家也沒有止血藥的。」少年面無表情地說道。
「……」
喬鐵根的臉有些發紫,不知是被惡臭熏的,還是被少年的話給氣的。
「做人要善良!」
喬鐵根咬牙切齒,剛開口便感覺惡臭朝自己嘴裡灌入,感覺像是一下子生吞下無數腐爛的臭魚,有種腸胃蠕動的嘔吐感。
他急忙閉上嘴,惡狠狠地瞪了少年一樣,從口袋裡毫不避諱地掏出匕首。
在他掏出匕首的那一刻,少年似乎聽到了什麼,無奈地說道:「媽媽,真要給他包紮?好吧,那就聽媽媽的,我先回房間去了。」
說完,他嘆了口氣,似乎覺得媽媽太過於善良,感到惋惜。
「哼!」
喬鐵根冷哼著,不打算放過這小鬼,正準備衝上去背刺,忽然,他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從門裡傳來。
緊接著,是一個極其模糊的「咯咯咯」笑聲,明媚動人。
這笑聲越來越清晰,由遠及近,就像從無比遙遠的地方以急速靠近過來。
漸漸的,笑聲變成一個女子地聲音:「他聽到了,他聽到了,他能聽到了!!!」
喬鐵根渾身寒毛豎起,用手電筒朝房間的黑暗中照去,他瞳孔猛地緊縮,看到了此生中最恐怖,也是最後悔的一幕。
……
清晨,陽光穿透濃霧,照在黑光區鱗次櫛比的房屋上。
臥室里,少年七點準時起床。
他活動了一下身體,便極其熟練的下床、穿衣。
儘管沒有眼睛,但他對自己房間的熟悉,讓他動作無比嫻熟,沒有導盲棍,也沒有磕碰到任何一角。
來到房門口,他才稍稍停頓,然後一手扶著牆壁,沿著牆壁上的導盲線,來到了母親的房間。
房間內的結構,讓他很輕易便摸到了床邊,他觸碰了一下,發現媽媽的肌膚日益柔軟了。
也許是他的動作,媽媽甦醒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略帶幾分起床的慵懶和溫柔:「小深,已經起床了麼,是不是餓了,媽媽這就去給你做飯。」
「我還好,不是很餓。」少年收回了手掌,輕聲道。
「那也要吃東西,你還在長身體,不吃早餐怎麼行。」媽媽嗔怪了一句,緊接著少年便聽到悉悉索索的走動聲音,離開了房間。
「媽媽,昨天門外的客人呢?」少年摸著牆壁回到客廳,在餐桌前坐下,隨口詢問道。
「那個人啊,已經將他送走了。」媽媽輕笑著說道。
送走……少年嘴角牽動了一下,沉默少頃,他嘆了口氣,道:「以後這樣的人還是別讓他們進來了,一看就不安好心,說不定腿斷了都是裝的!」
「小深,不能這樣說話哦,那人不是也說了嗎,做人要善良,我們要……幫助有需要的人哦!」媽媽溫柔地教導道。
少年嘴角微微扯動,最終沒說什麼,恢復成面無表情地模樣。
沒多久,一份彌散著濃郁味道的食物遞到了少年面前的餐桌上。
「做好了,你慢慢吃。」
少年摸向餐桌上的筷子,陷入了沉默。
「怎麼不吃?」媽媽似乎察覺到少年的停頓,溫柔地道:「這還是你之前吃的食材,味道跟先前一樣,媽媽今天去買的菜不太新鮮,到時就留給媽媽自己吃,你還在長身體,我才不會讓你吃那些沒營養的東西呢……」
「我知道。」少年面無表情地道:「我只是待在家裡太久,想出去走走。」
「你怎麼又有這樣的想法?」
媽媽的聲音微微一沉,似乎有些生氣:「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外面很危險,你待在這裡,有媽媽天天照顧你,難道不好麼?」
外面危險……少年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家裡才是最危險的吧…
他說道:「有媽媽照顧雖然很好,但天天待在家裡也不是辦法,我就出去玩一小會兒……」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外面很危險,很危險!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媽媽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帶著憤怒。
或許是太過激動,少年感覺媽媽的口水都濺到了自己臉上。
他伸手抹去,黏稠而濕濡。
見媽媽發脾氣了,少年連忙道:「媽媽,你別生氣,我只是待在家裡太久,有些悶了。」
「悶?」媽媽露出略顯疑惑的聲音,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她的聲音重新恢復溫柔,道:「小深需要玩伴麼?回頭媽媽去給你找一些過來。」
少年連忙道:「不不不,媽媽,我只想一個人散散心,我才不需要玩伴,我最討厭與人共處了!」
「也是,人都是很麻煩的……」媽媽自語。
就在他們交談時,忽然間,小樓外面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又是斷索的迷路者?」少年怔了一下,旋即微微輕嘆了口氣。
「這一次不是哦……」媽媽的聲音傳來,收斂起了對待少年時的溫柔,反倒帶著一種異樣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