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循的角度看,殷無堂瘦了很多,雖然身姿還是一樣挺立如白楊,但他足足消瘦了四分之一,腰細腿長,單手拄一支細長的翠竹拐,頗有幾分煢煢孑立的孤獨之感。
腳下突然冒出一隻小奶貓,讓殷無堂稍愣了一下,他張望了一番回明殿前的緊張局勢,又低頭看了看趴在自己鞋上像團毛球兒似的小傢伙,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先處理哪件事了。
在他愣神的當口兒,江循挺利落地用細嫩的爪子掀起他的袍角,把自己整個兒蒙了進去,稍時,他把圓滾滾的小腦袋從袍底露出來,寶藍色的大眼睛亮汪汪的,粉色的小鼻子聳一聳,三瓣小嘴上揚,朝他勾起了一個天使一樣稚嫩無邪的笑意。
殷無堂倒吸了一口冷氣,清秀的臉頰上浮現出三分緋色,看得江循惡趣味之心頓生。
逗完了他,江循重新鑽回了袍底,用小爪子理一理他的袍底,把自己全須全尾地蓋好,安然地趴在他的鞋面上,伸了個懶腰。
然而,殷無堂一邁步,江循就發覺了不對。
他走得一高一低,右腳跛得尤為厲害,翠竹杖點在地面,隨著他身體的起落髮出有節奏的篤篤聲。
江循這才意識到一個詭異的問題。
……等等。
為什麼殷無堂也在漁陽?
江循忍不住犯嘀咕時,殷無堂已經一步步行到了廣場中央,他望了一眼被眾弟子押在其下動彈不得的玉遷,面露不忍之色,隨即搖搖晃晃地丟下了手中的翠竹杖,撐著還算靈活的左膝單膝跪下:「秦家主,念在同門之誼的份上,還請您網開一面……」
秦牧唇角微微向上一挑:「我與他有何同門情誼?」
殷無堂自知這話說得不妥了,他修正了自己的言辭,將每一個字眼都咬得格外分明:「現如今局勢動盪艱難,仙界又暫時對吞天之象無計可施,我們如果再自相殘殺,豈不是正中魔道下懷?」
江循:「……」
……局勢動盪。
……吞天之象。
……無計可施。
仙界你有本事過來,我糊你一臉mmp。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當這個最糟糕的預想真的變為現實,江循還是有點忍不住想爆粗罵人,但又礙於自己現在貓身不方便現形,只能默默地在殷無堂的鞋幫上磨爪子。
秦牧薄唇一抿,並不答話,而是抬起手轉動了一下手腕上的銅環。他的一身鶴紋玄衣被風颳帶而起,獵獵飛旋,那雙獨屬於異域的琥珀色雙眸里放射著異常明亮的光芒,像是一隻暗夜裡蟄伏著的野獸,帶著近乎於暴烈的侵略性。
少頃,他清冷如刀的聲音再度響起:「……把姓玉的拉到地牢裡,暫且收押。我要等玉家家主親自來漁陽接人。」
殷無堂猶想勸說,秦牧便轉過身去,不再與他廢話:「眾弟子,加強封鎖,繼續搜山。他定是把小循的屍身藏在了漁陽某處……」
他徑直邁步朝回明殿內走去,雙拳在身側無意識地捏緊,眼中寒星迸射:「……還是那句話,玉家人休想再看小循的屍體一眼!」
弟子們各各領命散去,而玉遷在被拉走前,沖殷無堂輕輕點了點頭。
殷無堂回過禮後,便俯下身去,艱難拾起自己的翠竹杖,但他的雙腿吃不住勁,嘗試了幾次都沒有能站起身來。
……這傢伙究竟怎麼了?
江循剛想鑽出來替他解個圍,那陣在鍾**石洞裡聽到過的熟悉怪音便再次迫近,緊接著,殷無堂就像是找到了憑依,總算咬著牙站起了身來。
他一欠身道:「多謝展公子。」
江循立刻把自己的貓尾巴藏得結結實實的,絨絨的耳尖靈活地撲閃兩下,細細聽起外面的動靜來。
展枚倒是一如既往的嚴肅腔:「應該的。你身上有傷,不要太勉強。」
很快,樂禮的聲音也隨之而來:「殷公子,我叫小廝送你回房吧。夜太冷,你的身體經不住。」
殷無堂笑笑:「不必。我……」
話音未落,他就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給拱了拱。
而趴在他鞋上磨爪子的江循也本能地覺得有哪裡不對,甫一抬頭,一股熱浪隔著袍子迎面襲來,嗆得江循差點兒沒抱穩,一個側滾翻下去。
——隔著殷無堂的袍子,江循清晰地看到了一頭參天大狗。
……臥槽!!!!
這狗影唬得江循沒命往後縮,但外頭的大黑狗卻很是興沖沖地拱動著殷無堂的袍底,看樣子竟是對殷無堂的鞋子很是感興趣,想鑽進去一探究竟似的。
展枚拉了拉那根繃得筆直的狗鏈,有點疑惑:「小夢,你在做什麼?」
大黑狗興奮地在原地打了個滾兒,衝著江循所在的方位呼哈呼哈地吐出舌頭,作伸懶腰狀,邀請江循出來玩兒。
殷無堂不解,但仍是好脾氣地俯下身去,拍了拍毛茸茸的狗腦袋,朝樂禮點點頭,又順勢低下頭,眼神微妙地看了看被袍子擋得嚴嚴實實的小貓,才轉身朝自己的居所一瘸一拐地走去。
江循盤桓在殷無堂的腳腕上,剛剛好抱了一個圓兒,可以看到自己小小軟軟的貓尾巴在身後拂來拂去。
……他的心裡不妙的預感逐漸強烈了起來。
待殷無堂走遠了,小夢才消停下來,嗷嗚嗷嗚地打了一圈轉,蹭住展枚的腳,不動彈了。
展枚伸出一隻手來,樂禮心領神會,馬上接住他的手,捏在掌心,同時蹲下身來問:「……想要什麼?」
「什麼時辰了?」
樂禮一手捏住他的手指,一手輕輕摩挲著他的額頂:「傍晚。」
輕輕「嗯」了一聲,展枚繼續問:「江循的屍體真的不見了?剛剛我去的時候還在的吧?」
樂禮微微揚起唇角,把眼中浮現的苦意生生抹消:「……嗯,你去的時候還在。」
小夢似乎是察覺到了主人有些低落的情緒,大爪子想要搭上展枚的膝蓋,卻被樂禮趕了下去,他把手微微虛握著搭在展枚的膝蓋上,免得讓小夢弄傷了他。
如果江循剛才能夠看上展枚一眼的話,便會發現,展枚不是站著的。
他坐在一架由純柳木打造的輪車上,腿上覆蓋著一方薄毯,毯子下,是一片耀眼的雪亮。
那雙原本渾如鋼煉的腿,化為了這世上最脆弱的琉璃。
而展枚的雙眼上蒙著一塊黑色綢布,布條交錯,束纏了幾圈,把他一向冷銳的目光隔絕其中,讓他看起來再也沒了昔日剛硬分明的稜角。
感受到樂禮的手覆蓋在自己膝蓋上,展枚勾起唇角,伸出手來,拍了拍樂禮的手背,簡短有力道:「沒事。」
前不久的那個秋日,一隊魔道兵士突然肆無忌憚地襲上展氏統轄的博陵山,起初展氏並不在意,因為那隊魔道兵士只得十八人,他們只以為是魔道囂張,自尋死路,誰料想,這十八人強悍至極,硬生生把博陵山的結界撕開,原本在山中主持晚課修習的展枚拼死抵抗,以一己之力將十八人逼下山,弟子們趁機重建加固了結界,可展枚卻沒來得及撤回來,力竭之時,被他們擄了去。
聞聽此訊,原本在外遊蕩的展懿即刻歸山,距離博陵最近的上谷也立即策應,加強戒備,並商量該如何救出展枚。
誰想,不過一日之後,博陵山口便來了百來個魔道修士,還帶著展枚。
展枚一身鐵骨,可想那些魔道子弟不論如何折磨他都不得其法,只得毀去了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軟肋。
……他的眼睛。
再見到展枚時,他一雙眼睛被骯髒的白紗纏滿,上面血漬盡染,見此情景,展懿當即便把唇咬破了,但展枚落在他們手中,是他們的刀俎之肉,不論是樂禮還是展懿都不敢擅自輕舉妄動。
那些魔道修士就在博陵山口肆無忌憚地架起了一鼎熔爐,內里盛滿繚繞著裊裊寒氣的冰液,展枚被綁在一面刑架上,架在鼎爐的正上方。
百十餘魔道修士結了個簡單的陣法後,齊聲的呼喝便在博陵的山野間齊齊噪響。
「不交出博陵龍脈,此人必死!」
「交出博陵龍脈!」
任何一個適宜修仙的洞天福地,必有一條龍脈鎮守,為此地提供源源不斷的仙靈之氣,龍脈是每個仙派的立身之本,也是仙派的顏面,仙派的本源。
失了龍脈,就等同於自毀根基。
然而,沒有給山上人任何猶豫的機會,展枚就被吊放了下來,一雙腿被浸入了極寒的冰液中。
一身不摧的鋼鐵之骨,遇上至寒陰氣,陰陽相撞,烈火觸冰,立時發出了脆裂的斷響。
被傷了雙眼亦是沒有哼上一聲的展枚,終於難以忍受撕心裂肺的劇痛,發出了一聲貫響山谷的慘叫。
展懿再無抵抗,立時交出博陵龍脈。
魔道見展枚一雙腿被冷氣報廢,已是無用之人,在博陵龍脈送下山後,索性也把人交還給了博陵。
自那日起,展懿被憤怒的展氏弟子打為叛徒。
在自小苦修硬骨功法的展家人看來,展懿是不折不扣的懦夫,竟然因為一己私慾,棄展氏全門於不顧。展懿也不欲解釋,將展枚交付給樂禮照顧後,便一人負劍離家,獨身剿滅魔修去也。
誰想才不過兩日光景,與博陵毗鄰的樂氏也陷落了。
那些魔修不知進行了怎樣的修煉,短期內法力大漲,本就是修輔助畫術的樂氏壓根兒無力抵擋。為保全樂氏根本,樂禮只好下令,棄上谷於不顧,帶走龍脈,暫時到相隔不遠的秦氏避難。
秦氏為煉器世家,儲存有大量寶器,山勢又險要,易守難攻,能為他們提供足夠的支援和翼護。而事到臨頭,秦牧也沒再計較三年前的齟齬,沉默不語,開山納客。
此時,仙界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令各家仙派加強防禦,那些魔修卻也是極有耐心,不再妄動,四處流竄為禍,讓仙界難以尋其蹤跡。
世人皆傳,三百年前被封印的吞天之象復生了。
吞天之象是一個巨大的能量源,能賦予魔道修士強悍的助益,短時間內助其功力大漲。
然而最諷刺的是,一向自視甚高的仙界,直到現在還沒能摸清吞天之象所在的具體方位。
……時間回到現在。
展枚仰起頭來,蒙著黑綢的眼睛茫然地盯向西方天際逐漸明亮起來的月亮:「兄長他在哪裡?」
樂禮動作極輕地摸著他的膝蓋:「已經派人去尋了。不過還沒有回音。你不要著急,汝成他自有保全自身的本領,你只要照顧好自己便是。」
展枚不說話了。
樂禮咧了咧嘴,伏在他耳側輕聲安慰道:「別擔心,我會治好你的腿。等吞天之象終滅後,我畫一隻船兩支櫓,我們放舟去。」
……
在另一邊。
殷無堂推開了自己居所的大門。
紀雲霰治癒他的身體,足足花了三年的功夫,他也昏迷了近三年,期間人事不知。
好容易保住了命、但卻失去了金丹的他,現如今已經與常人無異,更別提他渾身筋骨盡斷,不良於行的毛病算是徹底落下了。
體內空蕩蕩地沒有一絲法力殘留的感覺,殷無堂直到現在都沒有適應。
……但是,最讓他沮喪難過的並不是這件事。
那件真正讓他痛入骨髓的事情,他想都不敢去想。
自從甦醒後,紀雲霰便送他去上谷休養身體,於是,魔修來襲時,他也隨樂氏一道撤到了秦氏。
左右他是個廢人,留在哪裡都沒差,即使風塵僕僕趕回殷氏,也不過是徒增負擔,所以他索性在漁陽山上住了下來。
確認自己掩好了門,殷無堂把翠竹杖輕輕靠在了門邊,低下頭來輕聲道:「出來吧。」
袍底靜靜的,沒有任何反應。
殷無堂繼續問:「你究竟是什麼東西?你是棲居在秦氏的靈獸?還是魔道派來的探子?」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殷無堂疑惑地皺起眉頭,撩起袍子,定睛看去,袍底竟已經是空空蕩蕩。
……等等,貓呢?
正在詫異間,殷無堂聽見從臥房裡間傳來了輕微的騷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