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微風不噪。
公羊子高斟酌著,將一杯茶飲下後,撫須緩緩道:「治病要除根,當今授官之弊,源於中正官之不作為,因此,整治選官之道,應對中正官正本清源。」
所謂中正官,是負責掌管對某一地區人物進行品評的負責人。
中正官又有大小之分,州設大中正官,掌管州中數郡人物之品評,各郡另設小中正官。
中正官最初由各郡長官推舉產生,前秦末期,推舉權則落入了上品之手。
所謂品第,是由中正官依據家世、品行、才能對士人確定品級,以此作為廟堂授官的依據。
但在中正品第過程中,才德標準逐漸被忽視,家世則越來越重要,甚至成為唯一標準,出身寒門者行狀評語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門者行狀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在前秦末期,終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
公羊子高之意,整治選官之道,需整頓中正官選拔制度,避免上品對中正官壟斷,進而改革品第之法,甚至將家世剔除,只以品行和才能為品級標準。
公羊子高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直到口乾茶涼時,方才住口,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問:「王爺與谷主以為如何?」
蘇幕遮雙手端著茶杯,沉思不語。葉秋荻認真道:「公羊先生言之有理,但世家豈肯輕易放棄到手的權利?」
「讓上品世家罷手固然千難萬難,」公羊子高語重心長,「然,沉疴用猛藥,亂世需重典。谷主應當比老夫明白。」
「醫理中也有虛不受補之說,痼疾還應徐徐圖之,以免操之過急。」葉秋荻對醫理知之甚深,不是公羊子高能輕易說服的。
公羊子高正欲指出南朝授官之道已病至膏肓,再拖不得了,卻見蘇幕遮一手拖著茶盞,一手慢慢轉動著,說起了不相干的事,「未出谷時,小師姐曾與我說過一個『三孝廉讓產立高名』的佳話。」
蘇幕遮對葉秋荻一笑,問公羊子高:「先生可曾聽聞?」
「王爺指的是會稽郡陽羨縣孝弟許家的三兄弟?」。
「正是。」
「三孝廉讓產立高名」的佳話出自前朝:會稽郡許式三兄弟因父母早亡,年僅十五歲的大哥許武擔起了撫養、教育兩個弟弟的重擔。經過許武艱苦努力,不僅家業殷實,而且育弟有方,所以在鄉里頗有佳名,被中正官推薦為官。
然年過三十後,許武辭官回鄉。當時,許武兩個弟弟不僅攢下了偌大家業,而且學業有成。
回鄉的許武,卻做了件鄉里不齒之事:他將家業一分為三,自己占了大部分房屋田產,兩個弟弟則禮讓有加,任其所為。
許武一時惡了自己名聲,兩個弟弟卻感動了鄉里,傳出了孝廉之名,得以在朝為官。
直到兩兄弟衣錦還鄉,許武才又將家產重新平分,道出了自己背負罵名,成全倆弟弟廉讓之名,得以位列公卿的真相。
鄉間皆認為,許武不顧自身名譽而成全弟弟,才是真孝廉,因此這段佳話流傳至今,會稽郡許家也被稱為「孝弟許家」。
「哎,」公羊子高嘆了一口氣,緬懷道:「那正是九品中正制初設之時,品第惟以孝廉為重,孝則忠君,廉則愛民,但凡舉了孝廉,不論出身,皆能做官,不似現在,所以才出了許武三兄弟『三孝廉讓產立高名』這等流傳千古的佳話。」
蘇幕遮一笑,葉秋荻頓時知他又要出大逆不道之言了。
果然,她見蘇幕遮放下茶杯,快言快語道:「我可不覺的這是什麼佳話,在我看來,他與把持正中選官的上品世家沒什麼不同。」
「啪」,茶盞被拍在桌子上,公羊子高怒而起身,道:「朔北王何出此言?」
「敢問先生,為官者應如何?」
「為君思社稷,為民謀福祉!」公羊子高一語道出。
「許武為弟謀官,是思誰的社稷!謀誰的福祉?」
「當然是君上。」公羊子高回答的斬金截鐵,「許武說得明白,他教育倆弟弟,原是讓他們報效朝廷,卻不想因自己虛名早成,以至於埋沒,不被中正官推薦,所以才出此下策!」
蘇幕遮笑得燦爛,「是了,即便在九品中正制未被世家把持時,有才之人也得讓兄長冒不韙之名,才得以授官,這難道是公羊先生真正期望的授官之道?」
公羊子高怔住了。
葉秋荻也略有所悟。蘇幕遮很少將廟堂之事說與她聽,她與公羊子高關於授官之道的看法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輕重緩急的問題,現在聽蘇幕遮語氣,竟有徹底廢除之意。
「上品世家以家世,許武借孝廉作為進身之階,都指明了九品中正制的不足。許武乃真名士,但難保不會有釣名沽譽之人效仿他,進而子子孫孫相傳,以『孝弟之家』之名把持朝政。況且,」蘇幕遮說到此處頓了一頓。
「況且如何?」公羊子高問。
「《論語?衛靈公》中,子曰:『有教無類。』,先生也主張有教無類,認為無論貧富、貴賤、智愚、善惡之人皆可聆聽教誨,也皆可藉助教誨消除這些差別,為何卻要以家世、品行為約束,阻撓他人才能的施展呢?」
「品行不端之輩,豈不會禍亂朝綱,為害百姓?」公羊子高忍不住反駁。
「先生此言差矣,南山書院為何會有負監察之職的三都府?」蘇幕遮問,「可見,即便儒家弟子也有品行不端者。」
「大禹治水,,疏而不堵,人才亦如是。世人皆貪,或名或利,或權或財,或富貴,或美色,或名人字畫,或虛榮吹捧,若借儒家教會加以規勸,監察者明察秋毫,即便品行不端也會約束收斂甚至改過自新,這不正是先生『有教無類』的主張麼?」
公羊子高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仔細思索起來。
蘇幕遮由他,說得口乾舌燥,正要飲茶,卻見葉秋荻也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蘇幕遮朝她擠眉弄眼,桌子下的手伸過去摸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起來。
葉秋荻這才確信眼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不著調的小師弟,嫵媚的白了他一眼,臉上卻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王爺既然主張因材施教,不知如何授官,發揮他們的才能?」公羊子高依舊處於蘇幕遮不拘一格納人才的震撼中,卻敏銳抓住了自己今日來的要點。
「投牒自進!」蘇幕遮說的果斷,「即設立縣試,郡試,州試、殿試等層層考核,不論是誰,皆可報名,通過殿試者即授予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