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年初,大秦朝堂風雲變幻,無論是三省六部還是御史台,包括京城九衛大將,走馬燈似的裁撤,輪換。
除了馬騫和高嵐,徐昭之外,一些不算熟悉的年輕面孔紛紛躋身而上,更多的江南,兩淮的世家子弟脫穎而出,無論是靠皇帝簡拔或者是靠科舉成名,這一批年輕人,都迸發出更為積極務實的氣象。
先是來自江南喬家的新科榜眼喬春慧,呈《馬策》,《蜀策》《術論新解》令朝野上下一時譁然,緊接著淮南節度使舉薦的布衣卿相王曉棟進獻《定邊十二疏》,據說不僅僅是幾位大佬震動,就連剛剛回京赴任的兵部尚孟飛鴻都顧不得身份有別親自跑了一趟長虹巷帽檐兒胡同的陋室,與這位據說隱姓埋名在北境蟄伏三年一舉成名的怪生,孟飛鴻見獵心喜越談越深,以至於兩個都是大嗓門兒的傢伙爭吵的聲音召來了巡街的差役。怒氣沖沖的孟飛鴻摔門而去之後,沒走了兩條街,又打馬返回,一把將王曉棟拎起橫擔在馬背上就拉回兵部衙門,來到孟飛鴻的主場,那小子也凜然不懼,據說倆人邊說邊寫邊吵邊摔杯子,直直嚷了十幾個時辰,第二天早上,孟飛鴻早早地就進宮求見皇帝,死氣白咧要把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怪生留在兵部,皇上不答應,說工部那邊早有安排,孟飛鴻就打馬工部,與工部大佬劉天養放了狠話,敢跟老子搶人,老子就讓你全家不寧。老爺子不是在城南劉家莊圖清淨養老么,趕明兒就九衛大演,現在城南演上三個月。
劉天養又氣又急又是好笑,你一三大員,堵在工部門口威脅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
孟飛鴻回京之後就渾身帶刺兒,到處找茬兒,這混賬事兒還真不是說說而已,劉尚無奈,只好去找皇帝訴苦,前腳剛進宮,後腳孟飛鴻就追上來了,嘴裡嚷嚷著:好漢做事好漢當,姓劉的你儘管告狀,老孟我都接著。
被皇帝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面不改色,挺著脖子讓劉天養說句痛快話,劉天養是在捱不過這貨的無賴勁,自認倒霉,跟皇帝說,這個人打死臣也不敢要了,孟飛鴻才作罷。
皇帝無奈的安撫了劉天養半天,痛斥了孟飛鴻一頓之後,答應了他的要求,劉天養和孟飛鴻先後走了出來。心滿意足的孟飛鴻立馬摟著劉天養的脖子稱兄道弟,道歉的話說了一籮筐,還死活要請老劉喝頓酒,哪怕是花酒也成,劉天養這才重新認識了一下,當年風流倜儻,人稱京師三少之一的孟家麒麟,在北京是不是從馬上摔下來,摔壞腦子了,咋變成這幅痞子樣。至於喝酒,算了吧!最近在喝酒上被這貨坑的人還少麼?用一張前朝巨匠的韓秀芝的工筆花鳥圖下套,就把新科新貴喬春慧喝的在長安大街上坦胸露乳,這還不算,囑咐府上的畫師將小喬的醉酒憨態賦於紙上,第二天就送到小喬府上,弄得黃門郎三天沒臉上朝。出了宮門,劉天養一溜小跑,上轎走人,離這個瘟神越遠越好。
馬騫這位不倒翁倒是逍遙,獨坐門下省,作為兩省空懸的最高執宰,白丁了一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皇帝說怎麼做就怎麼做的姿態,地位超然,但從不妄言,百官私下裡戲稱「應聲翁」,傳到老頭耳朵里,老頭也不生氣,說了一句:「一幫瓜娃子,懂個屁!」了事。
當今聖上,在文治上堪稱千古一帝,勤政愛民不說,能用人敢用人,之所以架空相權個中緣由,唯有馬騫,高嵐心中有數,至於那件事了之後,才是真正的文人盛世,在這之前,朝堂之上只允許有一個聲音,皇帝沒時間跟他們墨跡。
立秋之日,掛著兵部郎中的王曉棟邀了幾個好友天津衛轉運衙門楊修,門下省李富貴,喬春慧,一道在馨園飲酒賞菊,四個年輕人都算是少年得志,雖然屬於不同陣營,但彼此之間惺惺相惜。
李富貴和楊修早早就到了,直到三壺茶喝盡,才看到姍姍來遲的新科榜眼,喬春慧滿頭大汗神色慌張的匆匆趕來,王曉棟笑著打趣道:「喲,喬榜眼這是怎麼了?是被嫂子堵在家裡了,還是路上瞧見孟尚的官轎了?」
喬春慧顧不上他的調侃,伸手從李富貴手裡奪了一杯涼茶,咕咚咕咚三口兩口喝盡,又倒了一杯,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才斜撇了一眼新任兵部郎中:「王曉棟,新袍子不錯嘛!新人新衣新紅燭,一夜纏綿懶睡足。聽說不久前孟尚在長虹巷搶了為壓寨夫人,不知道王兄可認識?」
王曉棟可比他臉皮厚的多,索性捏了個蘭花指,一指點在喬春慧的肩上:「喬兄,脾氣不小嘛!這就氣不過了?都沒好意思跟你提長安街,咋地,給小妹露一個開開眼?」
楊修一口茶剛進嘴,噗的一口就噴了出來,還好扭頭快,要不然這麼大攻擊範圍,三個人就未曾吃酒先吃口水了。
年齡最小的李富貴站起身來瞪了楊修一眼:「你添什麼亂呢?」
「怪我啊!姓王的這孫子自己作死!」楊修大叫。
「老楊,這話怎麼說的?怎可憑空污衊小妹的清白!」
王曉棟媚眼亂飛。惹得楊修一陣乾嘔。
李富貴苦笑道:「王兄,打住吧!論口才這倆擱一起都不是你的對手。」
「哼,富貴啊!你說錯了,他倆擱一起哥哥還得讓他們半條舌頭!」王曉棟顧盼神飛。
四人重新落座,桌子上早擺好了美酒果子,王曉棟作為主人給大家把酒斟上,這才聊起正事。
大秦吐故納新已是擺到明面上的事,所謂新舊交替,自然會有一番爭鬥,相比王曉棟躲在孟飛鴻身後,喬春慧的木秀於林卻被吹得東倒西歪,就拿醉酒一事來說,何嘗不是有人借刀殺人,只不過孟飛鴻自有另一番計較才樂意做這個惡人。否則一個小小的六黃門,還不至於讓他出手。但就此也看得出,喬春慧的處境。
四個人里,楊修年齡最大,師從陳念屏長子陳松庭,算是科班出身老成穩重,在天津衛鍍金之後鐵定了先進戶部,然後按部就班的工部,吏部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早有算計。
王曉棟性格跳脫,但尤為務實,自己倒沒什麼計較,可孟飛鴻一把攬過指路人的角色,依著他的潑皮性子,不出五年一個兵部右侍郎是妥妥的。這還不算中間秦滄之戰大秦僥倖獲勝之後的加成。
李富貴別看年齡小,又一頭扎進山里,可誰不知道馬騫馬老現在的手稿有一半是出自小黃門的潤筆,倒不是說馬老提不動筆了,只是,作為當朝文臣唯一的一位一大員,能如此放心的讓隔著六七八個台階兒的小傢伙出聲,其中的愛護之意,路人皆知。
所以,三個人其實都很擔心喬春慧,這倒不是逼著他站隊,好歹也是上動天聽的人物,若不是性子耿直哪有這般模樣,皇帝也是冷眼旁觀,看看小子啥時候開竅,這番磨礪倒與他以後的無限拔高有著密切的關係。
只是,有人幾番出手,其中是什麼意思,四個年輕人心知肚明,有些話只是不能說而已。
借著酒,王曉棟委婉的暗示了孟飛鴻的意思,既然那樁子事已經成了笑柄,就算有一份情在裡頭,兵部就始終有個位置,不管你喬春慧要不要。這算是一份承諾,有了王曉棟,孟飛鴻就淡了得隴望蜀的心思。
喬春慧思酌了一番,還是拒絕了這份善意,第一是還沒到那份兒上,第二,其實他還有一份捅塌天的疏論握在手裡,他需要一個時機,現在還不是時候。
酒足飯飽,楊修拍拍喬春慧的肩膀,說了句:「小喬,有什麼事打聲招呼,恩師那裡還是說得上話的!別客氣!」轉身離去。
王曉棟說還約了別人,等會兒換杯換盞重新來過,就不送他們了。
李富貴和喬春慧一起走出園子。
岔路口分別在即,臉上永遠好像嬰兒肥未退的少年,猶豫了半天,才低聲說道:「喬兄,莫行心上過不去事,莫存事上行不去心。我哥說過別太逼著自己!」
喬春慧躬身答謝。
回到房,喬春慧將一卷稿拿了出來,在油燈下,疊放整齊,拿起準備好的裝訂工具,認認真真的穿針引線裝訂齊整,支起一隻手臂托著右顴,仔細翻看,已是深夜,燈火漸漸銷黯,幾近油盡之時,才合上頁,站起身來,消瘦的身軀,堅定挺拔,猶如青松挺且直。封面之上的行列齊整,結構勻稱的大篆赫然寫著三個字《朋黨論》。
喬春慧吹熄油燈,背負雙手,站在窗前,目光堅定。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