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聽話他似嘆息著說出,還是第一次如此無奈又無力的語氣,仿佛帶了絲懇求。二哥在求她?!
清歡錯愕地瞧著二哥,心內疼痛萬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到現在還未弄得十分明白,但多少也猜到了一二。
高唐黷將二人請進帳內,此時他身邊已多了那名叫作樂顏的青年。
「公儀先生。」他道,「令妹是岐邐山之戰,我軍兩千將士身亡的罪魁禍首。你不會以為本王心慈手軟,便會放了她吧?」
「罪魁禍首是我。」公儀修道,「無論她做什麼,都是受了公儀修的驅使。要殺要剮,都當由公儀修一個人承擔,與幼妹何尤。」
「公儀先生何必那麼緊張呢?」高唐黷笑道,「談什麼殺剮,二位請坐吧。」言罷親自斟了杯酒,命樂顏端給公儀修。公儀修仰脖灌下,並不眨眼。
高唐黷目亮如雪,眼底滿是欣賞意味,聲音之中仿佛帶了絲蠱惑,「離國彈丸之地,尚不在本皇眼內。」他說。
公儀修抬眼望他,讓王者驚覺那清澈的眸內竟是依舊平靜無波。
「那陛下為何要發起戰事?」公儀修淡問道。
「自然是因為你,公儀修。」高唐黷一字一句緩道,「站到本皇的身邊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她,也是你的。」
清歡愣了一下,卻見那手指直直指向自己,回過味來,面上頓時湧上一抹氣憤的紅。
「本皇的實力相信你都已看到。」高唐黷繼續循循善誘,聲音逐漸高亢,「男兒立足天地,當以堂堂七尺之身擇一明主而報,成就一番豐功偉業。
「縱不求聞達於後世,亦當俯仰笑傲蒼穹,掌開風雲,指定生死。
「那些背叛過你的人,就該讓他們人頭落地。那些陷害過你的人,通通要他們死無全屍!來與本皇並肩作戰,無謂什麼貞啟蒼離,天下盡在你我掌控,豈不瀟灑快意!」
一席鏗鏘話語擲地有聲。
公儀修靜默良久,抬起頭來淡淡道:「很熱血。只可惜,陛下高看公儀修了。」
「你!」樂顏將軍從旁喝道,「能得陛下賞識,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高唐黷阻住手下,笑道:「此等大事,自然需要仔細思量。公儀先生鞍馬勞頓,還是請先休息吧。繁雜事務明日再議不遲。」
公儀修的營帳就在清歡之側,高唐黷並未禁止二人往來。清歡滿面擔憂瞧著靜坐的男子,「二哥……」
她的身上還穿著大紅的華裳,只是面上已沒了輕紗遮掩,更加顯得面容嬌艷粉嫩。公儀修攥住她的手兒,兩人的手都是一樣的涼。
「都是我不好。」她垂下頭來自責,「如果不是我不聽二哥的話,執意要陪公主來和親,也不會累得二哥和我一起身陷敵營……」
「傻瓜,本就是有心人的一場算計。」公儀修搖頭道,「何況此事本就是針對我而來,就算你沒有陪公主和親,他們也有千千萬萬種法子將我擒住。是二哥連累了你才是。不過你放心,無論如何,二哥都不會讓你有事……」隳帝專為他而舉戰的鬼話自不會去聽,一石多鳥卻是真的。
「二哥。」她淚眼汪汪瞧著他,「你以為你的命,就只是你自己的嗎?」
公儀修微怔。
「如果你出了事情,你讓奶奶怎麼辦,讓大哥大嫂怎麼辦,讓我和三哥怎麼辦……
「我不懂什麼氣節和大義,我只知道,我的二哥,一定要活下去。
「對我來說,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許久之後,公儀修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說:「我知道了。」
王帳之內,高唐黷聽罷手下兵士回報,公儀修進了公儀姑娘營帳後就不見出來。
「呵,兄妹?」高唐黷目露一絲褻笑,對手下吩咐道,「由他們吧。莫擾了他二人的洞房花燭夜……」
震天喊殺之聲是在夜將明時由新溯城內傳來。
顫抖的火焰,照亮帳外王者陰晴不定的面容。
「好個公儀修。」高唐黷道,「好在此次,是離帝自毀長城,讓本皇先有所防。」
原本少女所宿床榻,早已不存半絲餘溫。只剩一襲鮮紅華服,被毫不憐惜地棄之於地。
離國大軍直取隳軍王帳,戰陣中心飛快後撤。高唐黷在眾將簇擁之下快速轉往後方,孰不料離軍竟是自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夜色之中實難辨清數量,只覺周遭敵軍鋪天蓋地,聲勢駭人。
「找到了嗎?」離軍陣內,馬上之人焦急詢問。銀鎧之下,竟是一張俏麗女子面龐。鬢角雖已沾染歲月風霜,卻更沉澱一種女子成熟之美。
「還沒有……」
「在這裡!」循著某名士兵的驚喜喊叫,眾人只見清俊優雅的右御丞,帶著身旁那名仙子般的少女,從一旁的營帳里鑽了出來。
當隳離兩國的軍將都在搜尋他們的時候,他們卻只是躲在原先所宿營帳,靜待著逃出生天的最佳時機。
「想不到公主,這麼快就改變了心意。」公儀修對馬上人不咸不淡地揖了一揖。離帝老邁,皇子軟弱,長公主年長未嫁,朝中大事實際多由她所決。
諼怡公主心中有愧,心頭亦是百感交集,命人牽過兩匹快馬,道:「你們離開吧。」
公儀修也不多言,扶著清歡先上了馬背,然後自己也是一躍到了她身後,許久卻沒有動作。清歡覺得奇怪,仰頭一看,卻見二哥面色已然變了。
兩軍交戰陣列,離軍逐漸被隳軍反包圍在其中,戰圈由四面縮緊。即使離軍戰力遠不及隳軍,驟然奇襲之下,亦不當敗亡如此之快。除非……
「殿、殿下!」離軍將領慌忙來報,「高唐黷撤兵是假!隳軍以三倍之數匿於營房之內枕戈待旦,大軍主力盡在此處!此時我方將士已經死傷太半,殿下請快些突圍離開吧!」
不記得是怎樣的逃亡,清歡只看見眼前屍體堆積成山,自己身上的白衣都被濺了紅,亦不知是哪個男兒拋灑的熱血。跑到後來,身邊只剩諼怡公主以及寥寥數騎,每個人的面上都似地獄修羅,身後隳軍依然緊追不捨。
她仰頭看了眼二哥,卻見男子的嘴角緊緊抿著,對身後「活捉公儀修」的吶喊充耳不聞。重心忽的前傾,二哥抱著她一起摔下馬來。馬兒側臥一旁踢蹬後腿,被羽箭射傷之處已是血流成河。
諼怡公主等人本已跑出許遠距離,此時竟又勒馬回頭,兵刃交擊,勉強阻住窮追不捨的敵寇。砍殺過後,又是數人殞命墜馬。
「走!」她聲嘶力竭地對他們咆哮。
眼前掠過大片血紅,對這以性命換來的螳臂當車,公儀修竟沒有辦法去稍作猶豫。飛速搶過一匹無人駿馬,便帶著少女絕塵而去。奔逃間隙偶一回頭,恰見東方魚白漸起,一襲銀鎧被人斬下頭顱,血液噴濺三尺有餘。
那是他曾經喊過姑姑的女子。
是一見軒郎誤終生,為了他父親終生不嫁的女子。
而今,她又為了救他而死。
怨了一輩子的女子,唯一能夠打敗她的,唯有一份她並不知曉的愛。
也許早在告訴她,父親臨終遺言的時候,多少便已料到今日之局。
原來最卑鄙的人,是自己。
向來清澈如水的眼眸逐漸濕潤,韁繩更緊地掐進公儀修的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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