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步出月洞門,晴朗的天地間竟起了一層迷霧。桃喜詫異的發現,那小丫頭並沒跑走,而是在西苑大門外的牆邊下等自己,她像是很怕被人瞧了去,眼巴巴的張望著院門,一見桃喜一人出來,便咧了嘴笑笑,又向前跑去了。
正如邵雲所言,這丫頭確實面生的很,他沒見過自在情理之中,桃喜常在幽蘭居進出,也是近些時日才見著的,也許管家看幽蘭居實在無人敢去看管,便從牙婆子手上新買了小丫頭也未可知。
啞丫一直離著桃喜幾步開外跑跑停停,她天生不能開口說話,又是窮人家的孩子目不識丁,桃喜見她羞赧憨厚的模樣也不刻意喚她,只是跟在後頭不急不緩的走著。待到過了幽蘭居不遠處的曲橋,風向突然變了,湖面上的迷霧被風趕著吹到了橋面上,四周此起彼伏的除了紡織娘幽幽的鳴吟聲外,儘是岑寂的可怕。
桃喜疑惑的望了眼橋腳下,不知為何,今夜幽蘭居里漆黑一片,前幾日來,即便此處已成荒院,至少門外的兩隻夜燈是通宵不息的。她在啞丫身後連喚了兩聲,小丫頭似乎根本沒聽著,桃喜也不敢走的快了,只得跟在後頭又喚了幾聲,「啞丫……啞丫!」
啞丫一溜跑上石階,踮著腳在門房的窗下取了一隻紗燈,點著了,這才調轉過身來,懵懂的看著桃喜走近。
「你這小丫頭……怎麼不起燈?」迷霧漸漸從曲橋的另一頭飄忽過來,桃喜意外的望了望腳下,什麼時候,煙靄已沒上了她的鞋面,它們就像一群無主的魂魄,只一漫過石階,便爭先恐後的從門縫裡湧進了幽蘭居去。「歲冬姑姑呢?她在哪兒?」桃喜抬起頭,又問啞丫,今晚也不知怎麼了,總覺得幽蘭居有些不太一樣。
啞丫站著不動,還是習慣了怯生生的裂嘴巴笑,她手指了指門裡,又將紗燈交給桃喜,似乎是想告訴她,歲冬就在裡面,她進去便好。
「姑姑是在裡頭嗎?還是在下人房裡取衣裳?」桃喜不放心的又問了一遍,啞丫卻突然跑開了,她跑得很快,以至於桃喜反應過來,她人已消失在了一片迷霧中。
也許啞丫還有別的活計要做,桃喜並不放在心上,伸手推開沉重的木門,園子裡黑洞洞的,真像一口枯死的老井,等著她往裡邊跳。
「三娘,您安好。」走著園子的小徑上,桃喜照常先向了整個園子一拜。這兒的一樹一瓦,還有它過去的女主人,曾經一度深深吸引著她,即便如今伊人已逝,她還是願意獨處在幽蘭居中,憑弔故人的同時,何嘗又不是在憑弔自己。只要一踏足這園子裡,生命的記憶便會如潮湧來,甚至在走過幽長的小徑時,桃喜還能看見邵文直挺挺的站在後院的雨中,黑色披風被雨打了透濕,他的悲傷倔強得不肯言說,而此刻裡屋不再躺著僵硬的屍身,那個立在雨地里的「不孝子」也已遠走他鄉,歲月一晃而過,今時今日,一切已變了,變得無法挽回。
「歲冬姑姑?是你嗎?」東向的廊下像是有人微微啟開一角門縫,那屋子居然還亮著燈,怎麼方才沒瞧著?桃喜茫茫然回過神,向著屋子走去,只還未近來門外,便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她一愣,推手啟開了房門,原來這屋子是繆霽蘭生前的練功房,一明一暗,裡邊的屋子掛滿了水衣和戲服。「歲冬姑姑?」桃喜在門邊吹熄了紗燈,又向裡屋走去,越往裡進,那香氣兒便越發的濃烈,她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前額,挑開帘子一看,裡屋的台子上竟千嬌百媚的立著個穿水衣的花旦。
「春華?不……你不是,你是誰!」戲人總愛作艷麗的妝容,讓人瞧不真切究竟誰是誰。桃喜不安的後退了幾步,辨著身量神態,那人絕不是春華,會是誰?她這才注意到對方留的一頭短髮,燈影下一個側目,一記輕笑,長眉微微一揚,幾分神情樣貌居然是像了邵文的!
桃喜不敢逗留,轉身欲走,卻聽身後的人突然開腔唱起了貴妃醉酒的一節。他的嗓音空靈如山谷幽蘭,讓人似曾相識,又熟悉無比,桃喜忍不住停下了步子,背著身子一動不動,不知何時,面上已淚如雨下。「三娘……」她喃喃喚著回過身去,一瞬不瞬的盯著地上橫臥的人兒,那似醉非醉中帶了的傲然與清冷,不是繆霽蘭又會是誰?一時里,黯淡的燈光看去似乎醉人了許多,桃喜一陣悲喜交加,撲身過去一把扶起地上的人兒,便再不放手的緊緊擁住了她,「三娘!三娘你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不知道,邵文有多想你,其實你在他心中一直很重要,他只是不說,只是不肯說自己有多在乎!他已經原諒你了,三娘,不要走,不要再丟下他了……」
繆霽蘭雖一語不發,水袖下卻探出溫柔的手,它們一寸一寸細意撫過桃喜的面頰。桃喜只覺一切如夢似幻,越發的不敢放手,正哭得累了,身後的門帘像是被人粗暴的一把揭了開來,她一個靈醒回頭去看,竟是歲冬一身狼狽不堪的站在門邊上,望著屋裡驚恐莫名的瞪住了雙眼。
「姑姑,你別怕,聽我說……」桃喜忙起身走向她,歲冬恐懼的眼神一閃,似乎不認識了般,突然發狂的跑出了屋去。
「姑姑,姑姑!」桃喜著實被駭了大跳,趕著追出廊下,卻不見歲冬的人影,只能聽得她一路跑走的怪叫聲,像是離得很遠,又像挨得很近。
回頭看,練功房裡的燈依舊不明不暗的亮著,繆霽蘭並未跟著出來,桃喜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尋著聲音出來後院,見歲冬失控的背影又去撞前院的大門,她一驚,忙疾走了幾步,但還不及走完那道小徑,歲冬已奪門而出,向著對門的橋頭跑去了,「姑姑,你停下!」
涼風四起,正好吹散天地間的迷霧。桃喜緊張的站在橋上,望了望天上堆積的濃雲,一場大雨轉瞬即至,若歲冬一直如脫韁的野馬亂跑下去,一定會出事的!桃喜想著,又一頭鑽進了橋旁的小樹林裡,繞著小樹林走幾步,便是湖面了。不其然間,她瞥見了歲冬的身影,站在一棵大梧桐樹下,正衝著自己傻笑。
「姑姑,別動……站著那裡,不要動!」再一步就要下到湖裡去了,桃喜格外小心的靠近她,但這一回,歲冬像是聽懂了似的,安靜的站著一動不動,等桃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胳膊,還是一臉呆滯的不肯離開。
「姑姑,你怎麼了?」在歲冬面前晃了晃手,那雙呆滯的眼只微微一動,繼而又傻笑了起來。桃喜一慌之下,這才真正的覺著有些害怕,她想收回手,可歲冬卻不放了,非但不放,甚至要拖著她往湖裡走。桃喜不敢肆意掙扎,一手牢牢抱住樹幹往後退,突然發現歲冬力氣之大,猛地將她拉開桐樹,又撲身過來掐住了她的脖頸。
「歲冬!你……你冷靜一點!」眼見歲冬失去了理智,桃喜再沒法子,趁著離開湖面遠一些,大力推了歲冬一把,倒是給掙脫了,她再不敢往身後看一眼,一口氣出了小樹林,才聽見湖裡的水聲翻騰得嘩啦直響,這讓桃喜愣了片刻,緊趕著又回到桐樹下,可她不會水,而歲冬由於在水中太劇烈的撲騰,整個人已浮浮沉沉的漂去了湖當央,桃喜夠不著她,四周圍又不見一個人影,她又不得以的往回跑,一路進來幽蘭居,心裡總覺著莫名的恐懼,那屋裡突然出現的人究竟是不是繆霽蘭,此一時,自己竟不能肯定了……
門帘一啟,怪異的香氣再次撲面而來,桃喜打定了主意先救人,一手扯起那水袖便往外頭走,可身後的人不肯動,她急得大聲喊先救人,一回過頭去,卻是徹底愣住了……她真傻,屋裡站著的明明是邵文,怎麼會錯認了繆霽蘭?他如何回來了?為什麼要學作戲子?又做什麼躲在幽蘭居內……
「救人,先救人!」立時間,種種問題在腦海中紊繞著,桃喜想得頭疼欲裂,又來不及細問,攥著那一副袖口繼續往外走,但此刻的她就像被如來困在五指山中的孫行者,兜兜轉轉走了幾圈下來,竟怎也觸不到門邊的帘子。
「你去小樹林……快去!去救歲冬……」一陣眩暈過後,那門帘居然一左一右的晃動了起來。桃喜又伸手夠了夠,發現還是觸碰不到,便狠狠推了一把身旁的人,她希望邵文能去救歲冬,可他依舊無動於衷的站著,不肯出屋也不肯說話,只一雙手臂卻不安分的環了過來。
「你幹什麼!」眩暈一陣陣的加重頻繁,桃喜一時站立不穩,又惱得不行,掙了半會沒能掙開,漸漸的,腳下越發疲軟,意識也開始混沌了起來,她被半抱著躺在地上,迷迷糊糊中,還是那雙溫柔細意的手,拆開發髻,又去解她身上的衣衫。桃喜無力抬了抬手,倏忽之間,屋裡靜極了,再聽不到自己含糊不清的話聲,最後,連那一聲聲貼面的喘息聲也似乎愈來愈遠了。
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再醒來時,外頭下著大雨,雨聲點點滴滴落在心上,有些煩悶,有些恍如隔世。桃喜只覺屋裡似乎進來了許多人,猛地睜開眼一望,一雙熟悉的繡鞋正從門邊上走來,她一驚而起,本能的推著身旁的人道:「邵文,快走!」
「姐姐,對不住了,今兒誰都不能走……來人,把這姦夫先捆起來!」
繡鞋一步步走近,是阿籽的聲氣!桃喜不可置信的抬起頭,慌亂中,早有兩個婆子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她,而她這才瞧得真切,身旁那一臉油彩的「邵文」,那任由隨人縛起拉出屋去的男人,她根本從未見過……
「姐姐,走吧……」
所有人的眼睛似乎都在鄙夷的望著自己,尤其是阿籽,桃喜還想解釋什麼,然只一眼身上凌亂半褪的衣衫,腦海中轟然一聲,屋外的雨竟下得越發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