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蒙昧,似落進窗欞的日光,似搖曳風中的樹影,又似高懸床檐的青紗……
桃喜惺忪的張開眼,聽著從院裡傳來的淙淙流水聲若有似無,心裡一怔,已是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周匝一片陌生,寬大的滴水床,足足三進,每一進都掛了青紗與珠簾,看去層層疊疊,幽幽明明。她猛地一個靈醒,忙忙然起身趿上鞋,想著去尋件外衫來披時,卻意外的發現身上松松垮垮的,只一襲男子寢衣。立時間,腦海中轟然一聲,雨夜裡的告白,她和邵文之間的纏綿擁吻,紅雨閣內的放肆貪杯,一幕一幕,猶如走馬燈般不停的晃過。可後來呢?後來竟是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暈暈乎乎的被邵文抱起,進了裡屋……
「醒了?頭疼嗎?」冷不丁的一聲,直驚得沉思中的桃喜心頭噗噗亂跳,她紅著臉尋聲去看,但見邵文一身茶青寢衣立在珠簾外,也不知手中捧了什麼,正向著兩旁的花幾架上擱去,「問你話呢!在想什麼?」
「沒什麼……」耳邊珠簾聲清脆一響,桃喜慌忙將頭一低,連退著步道:「你別過來!」然話一出口,卻覺太過傷人,於是身形一頓間,她忙又囁嚅解釋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昨晚……昨晚我們……」
「昨晚什麼都沒有……」看著她極力迴避自己的緊張模樣,邵文心頭一沉,竟似墜入了谷底深潭一般。「你的腳傷還沒好全,我不會過來,你別亂動……」他緩緩垂下手中珠簾,頹然笑著,人已是退到了門進處,幽幽語道:「午膳我讓人備好了,你一會出來,便上亭子裡來……我等你。」
「好……」桃喜長吁一氣,聽門聲輕輕落下,這才出來珠簾外,只見滿屋一派海藍,定睛看去,盡都是晨風裡翩躚曼舞的藍蝴蝶,一隻只,一群群,南窗下,案台上……帶了嬌嫩的露水,卻渴望每一縷光陽。「鳶尾……」霎那間,心緒如潮湧,讓她禁不住紅了眼眶,直望著這一屋子的鳶尾花束恍然自悟,喃喃語道:「是他……原來花,是邵文送的……」
「香芹,這會子你算是輸了,還說小姐猜不著,我看小姐她……可是一猜就猜中咱們爺了!」銀鈴般的笑語漸漸近了裡屋,桃喜愣愣回神之際,香芹、雯芹倆個小丫頭已是手捧巾櫛來到了她的跟前。
「小姐,雯芹嘴貧,您別惱她……」香芹攪來一方巾帕,見桃喜一語不發的坐在妝鏡前,以為是被方才的話惹惱了,於是忙替著雯芹打起了圓場道:「這屋子裡的花是爺一早自個兒搬來的,奴婢們從沒見過他這樣,以為您也一定料不著,所以才私下裡胡猜了一番,並沒有惡意……」
「是呀,小姐!奴婢們並無惡意……」未等香芹話完,雯芹也自知不妥,隨即忙插科語道:「是雯芹不懂事,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怎麼會……真是倆個傻丫頭……」桃喜勉力一笑,卻是再無心與倆人多說什麼,只一瞬不瞬的望去那鏡中倒映出來的朦朧海藍,心下一片模糊不清。她似乎從沒想過有一天,被深埋了心底的愛戀,還能如雨後春筍般破土湧出,而那份一直堅定在身旁的溫暖柔情,卻成了猙獰的傷。一旦發作,體無完膚。
「小姐,好了……」怔忡間,是香芹的細語提醒。桃喜款款起身,待看清鏡中的自己時,儼然已是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鏡中的她,一襲淺碧素裙曳地,如瀑的青絲不束不綰,只總成一條髮辮垂至胸前,沒有一支惱人的髮簪,也沒有一枚多餘的珠花,一切的一切,竟都是自己想要的簡簡單單!
「小姐?」見桃喜探著手,不停的撫去辮上繫著的絲絛,雯芹不禁疑惑問道:「您是不滿意嗎?」
「不……這樣很好,真的很好……」片刻的失神過後,是桃喜舒心的一笑,她移著步踱到南窗下,俯身之際,兩枝鳶尾已是被她拈著,各自簪去了香芹和雯芹的髮鬢上,「我們出去吧,他還等著……」
「是!」倆個小丫頭相視一笑,信手啟開門,便將桃喜讓出了裡屋。一時間,房外的潺潺池水,擁入眼帘,她抬了手去擋那刺目的日頭,卻見青竹環繞的水榭亭外,一個挺拔的身姿正手撐油傘朝自己疾步走來。
「幾步路而已,用不著打傘的……」只一眼近身在旁的邵文,桃喜驀地低下了頭,看去那青石板上倆人落在一塊的影子,小聲語道:「我沒有那麼嬌貴……」
「那好,既然沒那麼嬌貴,一會隨我上山!」話畢,但見桃喜一臉錯愕的看向自己,邵文忽的展顏一笑,卻是一把油傘未收,直將她護進水榭亭里,才也似神秘的語道:「此番上山,定不枉你所行……」他說著,執起筷箸,已是在桃喜的碟碗上各布了幾樣菜式,「我讓你見一個你做夢都想見的人,如何?」
心裡無端一慌,桃喜竟一下想起了邵雲,失口拒絕道:「不!我現在還不想見他!」
「他是誰?」話聲落下,笑容不知何時已凝固在了唇角,「興許你願意見,人家還沒那閒工夫見你!」邵文猛地一蹾筷箸,便是再不理會一旁的桃喜,自顧自的嚼起了碗中的老米飯來,「吃飯!」
對池的水牆上,一道白練傾瀉不止,在絢麗的日光照耀下,水汽蒸蔚升騰,盡都成了一氤一氳的七彩霞光……桃喜痴痴的望了半餉,只默然拾起手中碗筷時,卻詫異的發現原本還負氣的邵文正偷眼睨著自己看。「不生氣了?」須臾之間,往事掠過心頭,叫她忍不住抿唇笑著,一腳輕輕踩上了他的鞋面,「吃飯!」
邵文起初一怔,遂以,想起了昔日夜讀深更,他常以書掩面,偷眼望去身旁的桃喜,而她回給自己的,恰恰便是這一記不輕不重的落腳。「食不言,寢不語,看來你實在算不得淑女。」一本正經話完,他竟是毫不客氣的回踩了桃喜的繡鞋,挑眉笑道:「不過……我也不是什麼斯文君子,倆人好配!」
見伺候在旁的隨人們聽得紛紛掩口葫蘆而笑,桃喜尷尬之餘,卻是不想破壞這份久違的愜意。不可否認,與邵文在一道的她是快活的,即便鬧情緒也好,被調侃也罷,只如此的自在,並不是什麼時候,什麼人,都能夠的。
日仄偏西,說好的一會,已是臨近申正時牌。面對邵文的不依不撓,膳畢後的桃喜還是躺回了他的那張滴水床上,開始了所謂的小憩,然而直至她朦朧的睡去,又朦朧的醒來,他竟仍在外間的茶吊子旁烹茶品茗,悠哉的不亦樂乎。「不是說……」緩步慢出,看著換了一身對襟長褂的邵文,原本想要問出口的話,卻被桃喜又收了回來。
「不是說困不著,怎的一睡,這天都快暗了?」邵文笑著在茶洗內取過一隻斗笠杯,擺了桃喜跟前的矮几上,已是揚手一傾,從三才碗裡斟出了一杯香茗來,「喏,喝了它,咱們就走。」
清鮮的茶香漫來,只見瓷白的小杯中,湯色潤得宛如一汪翠碧。桃喜僅淺嘗一口,唇齒間便是一片醇爽四溢,「是什麼?」
「日本玉露。」含笑語罷,邵文輕點了點下巴,示意她將空杯重新擱回茶盤上來,「還要嗎?」
「不了……」桃喜秀眉微蹙,也不知怎的,心底居然閃過了一絲不安,「我不太懂這些……」她捻著小杯,輕輕遞去邵文的手中,卻在不經意間,瞧見了杯底的花紋竟是一簇青花素蘭,在風中悠悠,「你……三娘,三娘她!」
「別猜了,我帶你去見她……」桃喜的一臉震撼讓邵文止不住心裡一酸,他忙不迭起身,一手收進小杯的同時,另一手已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柔夷,朝大門外走去。
此時,斜陽漸漸西下,浮桃澗外的湖天相接處,是一大片金光閃爍的晚雲。桃喜望了一眼空場地里停著的竹簾小轎,突然反手攥緊了邵文的袖口,失神問道:「邵文,三娘還活著,對嗎?」
邵文抿唇不語,靜靜的看了她好半餉,卻是一擺手,叫人撤去了小轎,換過一匹青鬃來,翻身躍上道:「我好像從沒帶你騎過馬……」他玩味兒笑著,已是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她,「我保證,絕不會讓你折了另一條腿!」
高頭大馬上,一臉清俊的邵文看去是這般的意氣奮發,可他的眼裡卻有一道傷口,一道在桃喜看來,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口,因為那裡有她,也有繆霽蘭。「我害怕……」素手顫顫,莫名間,她竟垂下了頭,無措語道:「還是坐轎子吧……」
「把手給我!」
「我不慣騎馬……」
「把手給我!」
「我……」只話聲未完,桃喜忽然驚呼出口,待到侷促睜眼看時,人已是被邵文一把抱起置在了馬背上,「我不喜歡騎馬!」
「我也不喜歡!」邵文風輕雲淡笑著,卻是緊緊圈住了她,一策韁繩道:「可是沒有你要的小轎,你瞧見的……」
平緩的湖道上,青鬃緩緩撒開馬蹄,不一會,傳入耳邊的已成了呼呼的風聲。「你何時學會的騎馬?」眼見著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停往身後掠去,速度中,桃喜竟覺出了一股從沒有過的自在從心底油然而生,「跟誰學的?」
「一個朋友……」邵文仰面望天,「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有一腔憤怒與失意難以出口,到最後,卻只得化作頹然與無奈飄零在風中,變成一縷無主的魂魄,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