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桃年 第93回 依稀心頭記
墨黑的單薄身姿，靜靜倚坐在環湖的岩石長椅上，正望著湖的另一頭，愣愣出神。
阿籽剛一踏出院門，便看到了眼前這一幕。淡淡日光籠在她身上，像是怎麼也散不開那若有似無的寂寥傷愁，而一旁徐徐拂動的垂柳，卻僅僅只是落·空了的枝條……
阿籽緩緩的向桃喜踱了過去。昨個兒的那些話她定是不好受，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了她心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可她卻偏偏不肯光明正大的承認，這般牽著邵雲，又扯著二少爺，為何她卻能如此心安。
「桃喜姐姐，不想你那麼早就等在院外了，昨晚忘記告訴你，和二少奶奶約的時間是下午，不過她有邀了我們一道去她院裡用餐。」桃喜聞到阿籽的聲音，忙不迭將目光收了回來，剛一起身，就看到她和翠靈主僕倆人正堆著和煦的笑意向她看來。
阿籽一身鵝黃並木槿暗花的秀裙，襯的她整個人光鮮明媚。不點自紅的朱唇微微上揚，眸光所到之處，儘是盎然生機。
「今日真好看……」桃喜望著阿籽淺淺一笑，由衷道來。她忽然覺得一個女子可以不美，卻不能失了朝氣，而她……早已沒了最重要的那部分。可她心甘情願奔向地獄，卻無法拉著邵雲一道去，她給不了的，幸好還有另一個人能給他。
「哪有……姐姐竟愛打趣人。」阿籽羞赧的垂下首，走近幾步挽住了她的胳膊，「誰都沒有姐姐長得好，不然大少爺也不會這般痴情。」
桃喜心中一凜，不自禁的喃喃自問道：「是嗎？」
「怎麼不是，別忘了那會可是我幫著大少爺送藥送吃的，他的心思如何不被我知道！」阿籽已注意到桃喜臉上漸漸收斂的笑容，卻依舊自顧自愉悅的說道：「這樣說來，我還算的上是你們的紅娘呢！」
聽完阿籽的話，桃喜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她忽然想起了西廂記里紅娘對張生道出心事的那一段「不圖你甚白璧黃金，則要你滿頭花，拖地錦……」原來那麼早之前阿籽已對邵雲種下了情根嗎？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同邵雲修這夫妻之緣。
「桃喜，如果大哥對你沒有這般的心思，你還會不會等我？」邵文的話猛的划過耳畔，讓桃喜不期然的打了一個機靈。她不該這麼想，她怎麼可以這麼想……
「桃喜姐姐你怎麼了？」阿籽疑惑的看著身旁的桃喜，她像是在思忖著什麼，面上的表情閃著無奈，懊悔，甚至痛苦。
被拉回神的桃喜，怔怔的望著阿籽，像是不認識了一般，那蒼白的臉頰上儘是無奈。邵文說的對，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桃喜猛然握緊了阿籽的手，失神道：「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你對邵雲的心意，我……我……」
阿籽心下一慌，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自己只是隨口說了下過去的事，可那也是實情，卻不想桃喜反應這麼大。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對自己的負罪感就越深了，那麼她又如何與大少爺好好相處呢。
桃喜斷斷續續的說著，竟如何也表達不清自己的意思，她究竟想向阿籽表達什麼，最後連自己都茫然了。看著眼前阿籽驚慌失措的樣子，她終是抿緊了唇，不再言語。
「桃喜姐姐，咱們不要再提不開心的事好嗎？」阿籽像是不敢看自己，只是低垂著頭，小聲的說道：「我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大少爺能快點回來。有他在你身邊，你就不會這麼讓我牽腸掛肚了。」
阿籽的每一句，每一語，明明是溫暖的，扎進心裡卻好痛。而桃喜仰著天，喉頭酸澀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大少奶奶，桃姨娘，咱們還是快些去二少奶奶處吧，這兒不是談事的地方……」跟在阿籽身後的翠靈見倆人聊著聊著成了這番光景，警覺的環視了下四周，疾步上前提醒道。
「桃喜姐姐……」阿籽並未理會翠靈的話，只是揚起頭望著桃喜，像是在徵詢桃喜的意見。
此時金珠也跟了過來，從阿籽的手中接過桃喜，輕語道：「桃娘，如果身子不舒爽，不如我陪了你回屋吧。」
聽了金珠的話，阿籽忙不迭又重新挽住了桃喜，滿眼委屈，眼眶漸紅。
「金珠，我沒事。」桃喜先對著金珠點了點頭，又轉首看了看似乎快要哭出來的阿籽，竟可能的給了她一個微笑，「我們走吧，阿籽。」
四人繞湖東行，前頭的雨廊已若隱若現。春意漸漸變濃，陽光鋪照在湖面上，溫婉和煦。青竹搭就的雨廊倒映在水光中，淺淺寥寥，一切都顯得那麼沉靜美好。
阿籽忽然撒開桃喜的手，歡快的踏進雨廊，撐著椅背，往湖中眺去，還不忘朝桃喜招了招手，「桃喜姐姐，你快過來看啊，我看到花鯉魚了！」
待桃喜走近，阿籽已倚坐在雨廊邊，恰意的仰首望天道：「就這麼曬曬太陽也挺好。」
見阿籽一副享受陶醉的模樣，桃喜並不著急催促她，說到底她也不想去馮青瀾那，只是因了阿籽昨夜那些個話罷了。
桃喜扶著竹柱，望著渺渺的初春寒湖，只一眼便看到了湖中敗落的荷葉梗，心中頓時湧起了對阿籽的無限羨慕。在自己眼中儘是荒涼的景致，換在她的眼裡卻全然變得美妙起來。但一轉念，這羨慕又硬生生的變成了哀傷。
阿籽扭過頭看了看失魂的桃喜，暗自輕抿一笑，剛要闔起的眼眸冷不防掃到了一個遽步而行的身影，遠遠及近。她立刻侷促的站起身來，「二……二少爺！」
翠靈和金珠也趕緊向邵文福身請安，他停下步子，只是冷冷的瞟了一眼阿籽。阿籽心中一虛，不知剛才自己面上對桃喜的不恭，被他看去了多少。
桃喜這才聞聲調轉身來，只見邵文一身雨過天青的衫子，外頭罩了件淺雲馬褂，他甚少如此裝扮，卻顯的丰神俊朗，玉姿天成，想來是有重要的人要見吧。
「在這兒發什麼愣呢？」邵文垂首一笑，復又將目光投到了桃喜的身上。
剛一開口，便見小廝迎面一溜小跑而來，一邊還朝邵文喊道：「二少爺，馬車已幫您備妥了！」
「你先去門口候著，我一會就到。」邵文揚手一揮，淡淡吩咐著。
阿籽站在後頭，深深瞥了一眼隔著幾步之遙的倆人，急忙給翠靈和金珠遞了個眼色。翠靈會意跟著阿籽往雨廊的另一頭走去，可金珠依舊立在原地，等著桃喜。卻被踅回來的阿籽輕輕扯了扯袖口，只聽到她輕聲道：「金珠你先跟我們走……」
金珠不明所以，只看到桃姨娘一味低垂著首，而站在一側的二少爺並未想要離開的樣子，倆人似乎有話要說，又似乎沒有，這讓她的心無端納悶起來。最後還是跟了阿籽的身後，往馮青瀾的院子而去，邵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二少爺的脾氣不太好，而她也著實拿捏不准。
兩個丫鬟都跟了自己一道離去，阿籽並沒有回過頭去看那對糾纏不清的人，只是無聲又鄙夷的笑了。
邵文斜睨了離去的三人，見桃喜想要掠過自己，跟了那幾人去自己的院，不慌不忙的將她扯了回來，不容分說道：「走，我還有時間，送你回去。」
桃喜猛的抬頭，平靜的攬去了邵文的手，反問道：「為什麼要回去？你院裡人人都去得，為什麼我去不得？」她不知自己怎了，每次來都能遇上他，而他每次都喜歡這般左右她。
邵文微微蹙眉，不確定的問道：「怎麼？你也會悶？」
「對！」桃喜忽然展顏一笑，答的迅速乾脆，原來他也有這樣怔怔的表情。
「行了……你先給我回自己屋去。」邵文掀開懷表瞅了一眼時辰，沉聲道。
「看你剛才的樣子像是挺趕……」邵文語氣里透著的莫名歉疚讓桃喜微微一愣，見他明明心中很急，卻依然不動聲色的打算和她耗下去，不禁問道，「你是要去見生意上的人？」
「對！」邵文唇角微揚，亦回的乾脆利落，見桃喜不願回屋，索性一撩袍子，靠著雨廊坐了下來。
知他是在學自己，桃喜也不惱，輕語道：「那你趕緊去吧。」話畢再看邵文，他正蹺著足，將目光投到了粼粼的湖面上。
清靈的笑顏還在眼前，可近在咫尺的人似乎留在了嚴冬，久久不願甦醒。邵文沉沉的望著湖中央的枯荷，忽然明白了桃喜剛才的心情。
「去吧，別忘了我說過的話！」須臾之間，邵文已站起了身，往前踱了幾步，再回首，桃喜還垂手立在那，茫然的望著他。
「忘了？」邵文輕揚長眉，可眸中陡然升起的頹然還是顯而易見。
桃喜不敢直視他雙眼，漸漸垂下了首，「我記下了。」
「那你說來我聽聽？」邵文含著笑，又輕步走了回去。
「不要和那些人走的太近，對我沒好處……也不要去招惹馮青瀾，那是我招架不住的……」桃喜長吁一氣，無奈回道，她真怕自己不說，他便不走了。
「很好……」邵文垂著眼瞼，一直盯了桃喜光潔的脖頸好半餉，驀地抬手攏了攏桃喜的披風領，又將後頭的寬大連帽為她戴上，低低一笑道：「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邵文總是這般不依不撓，可偏偏是這份乖張的性子卻讓她覺得什麼話都不需要憋悶在心中，那是一種自己不曾有的自在。
桃喜緩緩抬起頭，才發現邵文已走遠……她不自覺的撫了撫帽沿邊上的水貂毛，真想不到在這個料峭的初春，卻是他給了自己溫暖。
桃喜自失一笑，慢慢消失在雨廊的盡頭。唯留湖中頹敗荷梗，忘了一片荷心聽雨的曾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