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酥樓的屋頂,青瓦鋪蓋,層層魚鱗一般疊加。
柳儒士躺在青瓦片上,青絲散亂,紅衣白襟,沾染了些許酒漬。
這個名動洛陽的第一花魁緩緩坐起半個身子,雪白的玉手擦了擦唇角殘留的酒液。
她怔怔望向眼前的洛陽。
漫天的梨花大雪大雨一般飄落,覆落在柳儒士肩頭。
柳大花魁輕輕呼出一口酒氣,五指微微拉扯,將鬢角亂發理齊。
她沒有回頭,輕輕開口道:「娘娘。」
一身紫衣的鳳仙宮主人恰好登上天酥樓屋頂,踩在青瓦片上。
黎雨望著這位自己一直青睞有加的天酥樓新大家,心裡不知是什麼念頭。
百種滋味橫生。
她似乎想到了自己召入宮中之時的那個天酥樓柳花魁,無論是氣質還是背影,都與此刻眼前的那個紅衣女子沒有太多相似之處。
鳳仙宮主人緩緩走上前,坐在柳儒士身邊,說道:「據我所知天酥樓的蘇紅月,並沒有留下來任何一本修行秘籍。」
柳大花魁輕輕嗯了一聲。
柳如是奉旨入宮的那一日,黎雨與她談了很久。
洛陽的權勢。
生死與存亡。
而黎雨在當時已經察覺,那個剛剛名動洛陽的柳大花魁,在聊到未來的抉擇之時,明顯的心不在焉。
黎雨皺著眉,看著這位決定入宮的女子。
她入宮到現在,鳳仙宮已經給出了足夠多的允諾與好處,這個女子不出意料,走出鳳仙宮之後,就是北魏未來板上釘釘的官場新寵兒。
她知道柳儒士在猶豫什麼。
官場還是修行?
所以鳳仙宮主人在柳儒士告詞之後,就提這位天酥樓新大家擬了一張招親婚事。
而天酥樓的態度,卻說明了一些問題。
這樁鳳仙宮召出的婚事柳儒士不冷不淡的擱著,既沒有一口回絕、拂了鳳仙宮主人的面子,也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接受意思。
柳儒士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告訴鳳仙宮,這個問題,她需要一些日子來思考。
所以此刻黎雨平靜問道:「想好了嗎?」
柳儒士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伸出一隻手,指了指遠方。
跨越千里北上的陽關谷梨花,浩浩蕩蕩而來,一鼓作氣鯨吞洛陽。
這是一副極為壯觀的景象。
柳儒士閉眸抬頸,飲下一口酒,之後緩緩說道:「娘娘,這很美。」
黎雨望著這個年輕女子的雪白玉頸,面色複雜說道:「我的確不懂修行,也不知道修行到最後,究竟能不能得見長生,但我知道一點。」
柳儒士飲酒的動作微微停頓。
「這世上有數以千萬的修行者,前赴後繼,到頭來,也不過是匍匐在了權力的腳下。」
鳳仙宮主人輕聲道:「這幅梨花吞洛陽的場面的確蔚為壯觀,可這位佛門菩薩再強,佛門在十六年前,依舊被北魏鐵騎踏了個粉碎。」
黎雨深深看了一眼柳儒士,隨後目光從她衣襟上別著的古籍上挪開,搖頭道:「罷了,今日來不是為了這件事。至於以後你如何去選,本宮也不想干涉。」
鳳仙宮主人正猶豫著如何接著開口。
柳儒士吐出一口酒氣,沉沉說道:「我也收到了那個人的話。」
黎雨微微一怔。
柳大花魁深深瞥了一眼鳳仙宮主人,輕聲道:「洛陽地底有三百朵大紅蓮?」
黎雨僵硬點了點頭。
接著鳳仙宮主人補充道:「那個人讓我來天酥樓,說是」
柳儒士打斷了她的話,輕聲笑了笑道:「所以你以為我有辦法?」
鳳仙宮主人的表情此刻極為精彩。
「種下三百多紅蓮的不是那個白袍老狐狸?」黎雨微惘說道:「你的柳姓是他親手賜下的,難道你們之間沒有關係?他沒有留給你什麼」
柳儒士自嘲笑了笑,反問道:「留給我什麼?」
黎雨語塞。
柳大花魁一手提酒,一手撐屋頂的青瓦片,懶洋洋帶著一絲酒意開口。
「留給我東西的人不多。」
「一位是蘇大家,她留給我一個天酥樓。」她笑著說道:「只可惜是一個爛攤子。」
「還有一個人,但不是白禪叔。」
柳儒士將撐地的手抬起,探入衣襟之中,拿出那本古籍。
忘我尊經。
「他留給了我一個問題,但其實是一個更爛的爛攤子。」
柳大花魁漫不經心抬起頭,望向紫衣鳳仙宮主人。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正試著站在洛陽頂點、世界頂點的人物。
不是仰視。
而是面對面的正視。
黎雨與她對視,發現這個女人的眼裡,跳動著莫名的火焰。
像是將洛陽焚起的那道朱雀虛炎,有著永不熄滅的倔勁。
雖然渺卻如同心臟一般強有力的跳動著。
柳儒士輕聲說道:「我考慮過很多次,要不要把這本書燒了,化為一團灰燼,這個問題也許就不會困擾我了。」
這句話對著黎雨說,也像是隔了無數時空,對著那個黑衣少年說。
可柳大花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又想到,就算把這本書燒了,燒成灰燼,灰燼再燒,燒一百遍,一萬遍,爛攤子始終還是爛攤子。」
鳳仙宮主人面色複雜。
柳儒士笑著說道:「所以我躺在天酥樓屋頂,這十來天,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今天」這個天酥樓新大家笑著搖頭道:「我把洛陽看得清清楚楚,發現洛陽是一個真正的爛攤子。」
「鳳仙娘娘,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柳儒士取笑道:「今天,你來解決你的爛攤子,我來解決我的爛攤子。」
柳儒士捋起袖子,露出雪白的玉腕,輕聲隔著無數距離道。
「你真應該慶幸,我沒有把這本書燒了。」
黎雨微微皺眉。
接著這位鳳仙宮主人背後傳來一聲輕響。
有第三個人踏上了天酥樓樓頂的青瓦片。
「洛陽的三百朵大紅蓮,總得有人解決的。」柳儒士慵懶探出那雙紅酥手,指向登樓人:「喏,就是她了。」
黎雨若有所思。
柳儒士將還剩下一半酒液的酒壺丟擲出去。
來者穩穩噹噹接過酒壺,一飲而盡,接著皺眉問道:「這是什麼酒?」
柳儒士望著愁眉苦臉的那人,笑了笑道:「天酥樓的黃藤酒,大抵是苦味很重的原因,所以不好喝?」
那人恍惚了一下。
易小安搖頭說道:「還不夠苦,所以有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