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段時光在肖重雲的印象中,是殘存著模糊的記憶的,就像站在冰水中,渾身凍得僵硬,還要強顏歡笑。樂+文+小說 .しwxs.com那時他沒日沒夜的做實驗,寫論文,把每一絲靈感與配方記錄在一隻硬殼本子上,再把本子小心的存起來。他參加了一個叫上帝之鼻的香水社團,以前很少參與社團的下午茶討論會,但那幾周場場不落,甚至有時候第一個到咖啡吧,穿著白襯衫,獨自坐在白色窗欞的高腳凳上,拿著一本書,在午後陽光下等同窗們一一到場。
肖重雲有一位友誼單純建立在考試抄作業上的調香師朋友,叫本.卡斯特,特別傷心地問他:「親愛的肖,你怎麼了?你能不能不要來得如此頻繁?」
卡斯特特別憂傷:「以前這種討論會上經常有姑娘們給我寫情書,自從你來了,我一封都沒有收到了。」
他抗議道:「你就不能繼續讓東方的肖,神秘的肖,英俊的肖成為一個傳說嗎?」
調香是一門對品味與文化有著極高要求的科學,因此紀芳丹若勒除了香水課程,每個學期還會專門提供一系列涵蓋面極廣的選修課,從東方文學史到服裝設計,甚至有廚藝烹飪,旨在開拓學生視野,拔高對陽春白雪的鑑賞能力。本.卡斯特,拿了「巴黎之星」大學生調香大賽亞軍的英國人,出於對神秘東方文化的嚮往,選修了中文,而同時肖重云為了騙學分,也選了中文。
國際友人卡斯特同志第一學期就死在漢語四聲的聲調上,只好考試前去找肖重雲套近乎:「肖,雖然你不記得了,其實我們參加過同一屆比賽。」
他調出手機上的參賽選手照片合影:「你看,我是亞軍,你是冠軍。」
「巴黎之星」的頒獎典禮肖重雲沒去,母親正好病了,他臨時趕回吉隆坡,因此照片上並沒有他。本.卡斯特找了半天沒找到,很沮喪,重新想了個理由:「我們還在同一個社團——雖然你不常來,應當生死與共,所以周五測驗的時候,你能不能稍微把試卷往我這邊挪一點?」
這種單純的友情一直持續了五年,直到本.卡斯特背完一千個中國成語,並且考過了普通話三級乙等。
於是肖重雲笑了:「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有花堪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我是春天都要過了,才覺得花園裡的花很美。」
外國友人不是很明白,他又解釋道:「現在突然發現,不要總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每天抽時間參加這樣的聚會,聽聽別人的觀點與看法,也是有趣的事情。」
本明白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到『上帝之鼻』的邀請函,你本來就不該缺席那麼久。我們每周下午都在這裡討論,肖,你要常常來。」
肖重雲點頭:「如果還有機會,我也希望自己以後能常常來。」
他在法國時,每天上午會給母親打電話,問候身體,已經形成了多年的習慣。以前的電話總是很簡短,相互問候,然後掛斷,最近肖重雲卻十分不安,電話里把家中瑣事問得巨細無遺。他沒有說紅茶與毒物的事情,但是勸母親將早餐的飲料從冰茶換成了熱湯。肖重雲查了那種重金屬的特性,高於一定溫度難溶於水。母親答應了,可是不久以後他與家中相熟的女傭通電話,小姑娘在那頭說,最近夫人早餐還是喝的紅茶。
肖重雲頓時渾身冒冷汗,馬上打電話過去,肖夫人卻安慰他:「你太過於緊張了。十幾年前,肖家確實有一段時間很危險,後來你父親解決好了。你要相信他。」
母親在電話中向他轉告父親的回話:「你說的事情,肖家也在查,目前還什麼都沒查出來。你父親讓我跟你說,相信文山。他畢竟是你哥哥,看著你長大的,況且他現在人在國內,與這件事多半八竿子打不著邊。我現在身體很好,只是有點感冒,你別太擔心。」
肖重雲握著話筒,渾身發寒:「你不是從來不相信父親嗎?」
母親的聲音遠隔重洋,微不可聞:「是,但是他絕不會讓我死。」
電話掛斷很久以後,他依然握著手機,站在窗前,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島內的樣品一樣一樣都寄到了。他私下托人,將家中的飲水,食物取了小份,走特殊渠道送過來,交給朋友檢驗。因為有了舊例,檢驗的結果出得非常快。水與食物都是安全的,奇怪的是,其中一隻瓶蓋外側,檢驗出了特別微量,幾乎不可察覺的毒物。
一定是張文山知道下毒的事情被察覺了,因此換了別的方式。他究竟把毒換到了哪裡,用了什麼新的方式,沒有人知道。父親甚至根本沒有懷疑他——而肖重雲讓人調查了端毒酒給他的女傭,那個女人卻早已被人送走,根本無處可查。
他追查過送人女傭的人是誰,所有的人都眾口一詞,說這個女孩是自己辭職的,趕著回家照看病重的父親。她的老家在一個偏僻的熱帶雨林村莊,不通電話,一時無法確定這個人是否真的回了家。肖重雲查了從吉隆坡出發,到那座村莊的交通路線,最便捷的轉車只有一班,時間是早上八點,第一站到貝隆,可是女傭是當天晚上趕著離開的。
當然也許她有別的苦衷,但是肖重雲無法說服自己。
後來肖重雲靈光一閃,打電話問門房:「家裡門禁以後出門要有出門條,誰給她放的行?」
「阿珍啊,」門房想了想,「當時她站在門口,正好大少的車進來,說了句家裡可憐,就讓她走了。」
那段時間肖重雲常常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母親的墓碑前,怎麼也找不到祭祀的鮮花,焦急地轉過身,看見張文山拿著一束白玫瑰,從遠處向他走過來。
張文山一路走到他跟前,把那束白玫瑰放在他懷裡,向他微笑:「你輸了,弟弟。」
肖家一向是贏者全拿,輸者盡失。
包括最重要的人。
肖重雲低頭看懷裡的玫瑰花,慘白的花瓣中放著一粒生鏽,帶著血跡的子彈。
他冷汗淋漓地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實驗室通宵了一夜,肩上披了件陌生的,寬大暖和的外套。小學弟穿著件單薄的襯衫,坐在旁邊,一臉擔憂地盯著他:「學長,你做噩夢了嗎?」
肖重雲把外套還回去:「謝謝你,冷嗎?」
小學弟打了個噴嚏:「不冷不冷。」
學弟說他早上沒課,路過這間實驗室,正好看見肖重雲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看樣子是夜裡沒回家,就進來看看,正好學長就醒了。堅稱是早上才路過的學弟,頂著青了一圈的熊貓眼,坐在實驗室瑟瑟發抖,神情卻分外喜悅,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疊好的報紙:「學長學長,你知道今年『巴黎之星』的結果出來了嗎?學長我記得你一年級時就參加過,當時拿了優勝獎?」
現在看來這其實只是一個小賽事,肖重雲最近實在太忙了,已經很久沒有再關注過,就食指揉了揉鼻樑,打開報紙看了一眼:「今年的優勝獎是個華裔,叫周天皓?」
小學弟猛點頭。
「我記得這個人,」出乎意料他竟然知道,「之前你不是老被一個叫青龍幫的惡霸組織欺負嗎?我去查了一下,這幫混混的頭目就叫周天皓,收了幾個青龍白虎一樣的保鏢,還有幾個小弟。這敗類家裡是在國內做生意的,算個有錢的二世祖吧,沒想到對香水竟然挺有天賦。」
肖重雲仔細看報紙:「看作品,對香韻的理解和你挺像的,不知道有沒有照片。」
las跳起來,一把搶過報紙,揣回口袋裡:「沒有照片沒有照片,這樣的敗類怎麼會放照片!」
肖重雲就笑了:「沒有什麼可羨慕的。你不比他差,你們水平其實差不多。」
他想了想,拉開抽屜,拿出日常記靈感的筆記本,遞過去:「過段時間我可能有事,不一定能回來,這個送給你。」
他又伸手揉學弟的腦袋,似乎最近特別喜歡這個動作:「你是真的有天賦。中國香是一條很美的路,如果有一天我不能走了,希望你能替我走下去。」
那段時間肖重雲覺得自己仿佛是站在冰雪裡的人,在努力感受落在自己身上最後一縷溫暖的陽光。
他依然與張文山通簡訊。雖然有六個小時時差,張文山卻從來沒有半夜發過簡訊來,大概是算過肖重雲的作息時間。
他的簡訊都很短,通常只是早安,或者好與不好兩個字。肖重雲查遍了地圖,最終把地方選在了泰國。香料,交通,物價成本都是考慮因素,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小費盛行,簽證簡單,容易做手腳。他約定兩個人一同回長島,然後從馬來西亞走陸路過去,先在那邊租一個小房子。肖重雲花了很多心思想如何說服張文山和他一同去這個氣候炎熱,工業落後的地方,卻沒有派上用場。
因為他把地點發過去以後,張文山就回復了一個字:「好。」
過了片刻又發了一條:「你定時間。」
唯一一次發得很長的,是一條解釋的信息:「我反覆想過上次的談話。我會與張家談話,斷絕一些流言蜚語,希望我們之間能夠徹底的和解。」
騙子,肖重雲氣得發抖,你這個騙子。
他回復了簡訊,然後刪掉了這條信息。
難得張文山露出一點破綻,提到了他身後的勢力,其實當時最合適的做法應該是回個電話,深談下去。可是肖重雲那時太絕望了,無法掩飾自己破碎焦躁的語調,因此選擇了文字。
「謝謝你哥哥。」
肖重雲迷迷糊糊去食堂吃早飯時,小學弟還留在原地。天真乖巧的形象慢慢褪去,他吹了聲口哨,拿出手機給孫天皓打電話:「孫胖子,你昨天在哪裡?」
小青龍蹲在地上啃三明治:「在老大你學長實驗室的門前玩遊戲機——哎喲我的媽要通關了!!!老大你等一下!!!!」
「你看到了嗎?」
「我們蹲肖重雲蹲了一個星期,理論上看到了很多東西,還拍了不少照片。有學長大人吃飯的,收女生情書的,刮鬍子的,換衣服的——老大你要看哪張?」
周天皓壓低聲音:「要看跟蹤他的那個人。」
他並不是早上才到肖重雲實驗室,而是從晚上開始就蹲在學長門外和小青龍一起玩psp,看見肖重雲睡著以後,才推門進了沒有上鎖實驗室,坐在旁邊,一邊欣賞自己得獎的新聞報道,一邊守著自己毫無防備的學長。
有時候周天皓也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對會東方的肖如此執著,是因為一瓶驚才絕艷的香水,還是因為他在自己最墮落無助的時候,伸手摸了摸自己頭頂,說你有天賦,你有未來。後來他覺得,大概是因為自己確實在調香方面特別有天賦,因而對學長抱著純潔的學術嚮往。
小青龍嚴肅了,把psp收起來,放進口袋裡:「拍到了,正臉。」
「給我看,」周天皓道,「順便穿衣服那張也傳給我。」
當留學生惡霸幫派的小混混頭目正在把學長打領帶的照片設成手機桌面時,肖重雲接到了張文山的電話留言。
肖重雲手機沒電了,從昨天晚上起就自動關機。大概因為沒有打通,來電自動轉到了語音信箱。自聖誕節一別後,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張文山的聲音。
「現在有點事,」張文山的嗓音聽上去有點沙啞,「我不能來見你,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