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槍口從門口伸進來時,周天皓正把肖重雲壓在身下。喜歡樂文網就上他只瞟了一眼,就向著槍口的方向衝過去。扳機應聲扣響,槍口飄起一陣青煙,周天皓晃了晃,並沒有倒下。他敏捷地衝到槍手面前,從側面用尚可活動的手臂壓住槍身,靠著巨大的慣性,把槍手整個人壓在地板上。
霎時響起骨頭斷裂的輕響,分不清倒是來自周天皓,還是槍手。
周天皓屈起膝蓋,死死地騎在槍手身上,喊:「肖學長,槍!」
肖重雲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掰開被壓制的人手掌,用盡全力把□□奪下來。周天皓單手接了槍,幾乎看也沒看,就一槍穿了那人的肩胛骨。
血從身下的人襯衫上暈開,又染到周天皓滿是血污的衣服上。
肖重雲突然發現,這件已經血跡斑斑的外衣,腹部有一處顏色深紅髮暗,像是開在暗夜裡的罌/粟花。槍手昏死過去了,周天皓望了眼觀景台外的走廊,發現並沒有人再折回來,似乎鬆了口氣,慢慢將手收回來,按在那片深紅之上。
他中彈了。
一開始,沖向槍手的時候,子彈就穿過他的小腹,留在了裡面。整個搏鬥的過程,讓那顆高速旋轉的子彈在血肉骨骼中嵌得更深,出血更多,痛苦更加深重。只是整個過程,周天皓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只是死死地壓住持槍的殺手。
此時他終於喘過一口氣來,臉色蒼白得可怕:「肖學長……不要怕,是緝私隊……」
肖重雲想都沒有想緝私隊。搏鬥用去了周天皓的全部力量,他的手開始脫力,暗紅的血從指間溢出來,流到地板上。肖重雲移開他的手,放在一旁,自己雙手按壓在傷口上,嘗試著壓迫止血。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周天皓額頭浸出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痛嗎?」肖重雲問。
「痛。」
「忍一忍,警察馬上就過來了。」
「肖學長,你親我一下……可能就沒有那麼痛了……」
肖重雲想都沒有想,俯身親吻周天皓的額頭。如果溫柔的吻能夠吻走細密的汗珠和難以抑制的痛苦,他願意一直親吻下去。
「不是。」周天皓搖頭,「那裡沒有用。」
肖重雲抬起頭。
周天皓艱難地張開嘴,幾乎吐不出字來了:「……唇。」
肖重雲愣了愣。
他輕輕俯身,在那白得發青地雙唇上,淺淺地吻了一下。
「不能再要了。」肖重雲指責道,「我在幫你止血。」
周天皓笑了。
肖重雲的雙手幾乎淹沒在了血海里,而這個笑容浮在周天皓毫無血色的臉上,讓他的心痛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肖重雲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無論他如何努力去挽救,生命依然如指間沙,飛速散去。
「肖學長……」周天皓溫柔地看著他,「其實這個國家,哪裡都不好……就是警察好……你出錢,出線索……他們就願意出警……」
「我領帶里,是微型竊聽設備……我只要人進來,就能取到證據,稽私警就會出動……」
來見肖重雲之前,周天皓已經和c國的警察系統取得了一定的聯繫,甚至通過別的渠道,贊助了一大筆費用。他主動要求以線人的身份,進入小樓。挾持武七,只不過是周天皓想到的便宜之計。如果能用這個方法把肖重雲帶出去,萬事大吉。如果失敗了,他的狀況外界聽得到。只要證據出現,c國的緝私警察就會立刻出動,端掉這個走私窩點,全力救人。
這就是為什麼,周天皓以香料販子的身份走進這裡,並且反覆與走私販子們討價還價,談論這個話題。
他說的每一句話,外面都聽得到。
「你放心,見到你之後……」周天皓眯起眼睛,「我關了……」
門外響起聽不懂的語言,有人找到了他們,又向著外面大聲喊了什麼。穿著制服的警察們帶著擔架衝進來。隨隊的醫生拉開肖重雲,用僵硬的中文問:「讓開!讓開!」
肖重雲蹌踉一下幾乎被擠到,看見周天皓被人抬上擔架,就跟著擔架跑。
「你!」醫生沖他喊,「放手!放手!」
肖重雲低頭,發現不是自己不放手,是周天皓抓住他的手,沒有放。
肖重雲急了,想把手抽回來,沒想到失血那麼嚴重的周天皓,竟然像拼了命一樣,和他十字相扣,怎麼都掰不開,仿佛肌肉僵硬了。
「鬆手。」肖重雲氣喘吁吁地喊,「周天皓,你……」
擔架隊沒有辦法,只好停下來。周天皓輕輕地張了張嘴,肖重雲俯下生去,勉勉強強聽見了他在說什麼。
「肖學長,我怕我一放手,你就又不見了……我之前,對不起你……你當就那個我,死在這裡了……要是我醒來,在哪裡找你?」
「在你我初次見面的地方。」肖重雲說,「我在那裡等你,絕不離開。絕不離開!」
周天皓點了點頭,慢慢地,慢慢地卸掉手指的力量。
他的手指是真的僵住了,終於艱難地鬆了手。
擔架隊簡直是要跑起來,直接上了最近的直升飛機。肖重雲想跟上去,一位c國的警察在身後,拍他的肩膀:「你,等下跟我走,接受調查。」
搭載周天皓的急救飛機緩緩升空,消失在金光燦爛的晚霞當中。所有的走私販子都被套了頭,圈禁在一處空地上。除去看守的警察,剩餘的人在廢墟走走來走去,搜尋罪證,或者收拾屍體。
武七不在被捕的人當中,也沒有人找到他的屍體。這個陰鬱的男人,就像茶水的香氣一樣,悄然消失了。
肖重雲原地等了片刻,一個人向著草坪的方向走去。
爆炸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見張文山。
草坪是最先被清理的地方。屍體與殘肢斷臂都被移走了,地面只有粉筆畫的痕跡,和殘留在青草上的紅色。這些紅色與夕陽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入目只覺得燦爛一片,難以辨認。
肖重雲在白線邊緣走著,尋找張文山留下的痕跡。
他看到了爆炸的白光,聽到了爆炸的巨響,但是不相信,這個男人會就這樣消失。檢測這塊草坪的是位女警察,用標準的英文告訴他,死者應該是兩個亞洲人,一位年老,一位相對年輕。爆炸的應當是存放在十字架形飾品□□,拉斷掛繩時,自動引爆。
女警察說:「不能再說了,除非你是近親屬。」
「我是近親屬。」肖重雲點點頭,「其中一個人,可能是我哥哥。」
女警察訝然:「——他們說你是人質。」
「對。」肖重雲點點頭,「我是人質。」
「調查開始以後,你才能辨認屍體。」警察同情地告訴他,「不過那時應該什麼也認不出來,因為炸彈的位置在脖子以上,離頭太近了,兩位死者都——」
肖重雲沒有說話。
張文山怎麼可能死呢?
就算自己死了,這個男人也會活下去,站在黑暗當中,嘲笑整個世界。
他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看,是一隻戒指。
銀色的素麵對戒,上面系了一條鉑金鍊子。鏈子很乾淨,奇蹟般地沒有沾上血跡。肖重雲忽然站不住了,跪在地上。
他把那枚戒指握在手中,一直攥出了溫度,才慢慢鬆開。肖重雲的展開左手。他的無名指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是曾經長期帶著一枚難以取下的戒指,磨出的痕跡。
肖重雲將那枚戒指從鏈子上取下來,慢慢套在手指上,完美地蓋住了那道舊痕。
對的,他認得它。
這是張文山和他的對戒。他在一次激烈的性/事之後,毫無徵兆地取出來,套在他左手無名指上。而自他自己的那枚,打了一條鉑金鍊子,一直掛在胸前,襯衫扣子之下,絕少示人。有一次肖重雲私下取了自己那枚對戒,第二天張文山就叫了工匠來,就著他的手,微微調了戒指的鬆緊,之後就再也難以取下了。
就連試著取的過程,都會痛苦不堪。
後來肖重雲跟著小鬼逃回大陸,專門找去了消防隊,用特殊工具,才將這個枷鎖取下來。
他跪在地上,將帶著戒指的手指放在胸口。
「哥哥。」
「哥哥。」
「再見。」肖重雲低聲說,「哥哥。」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片草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太陽下山,暮色四合,天空變成墨水一樣的冷藍色。風從看不見的地方升起來,在草間打旋,之前的女警察,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拉起來:「走了。」
「你怎麼了。」警察問他,「不舒服嗎?」
「沒有。」
「剛才救護隊傳來消息,你的朋友,周先生,傷勢沒有看上去那麼重。」她說,「他外套口袋裡裝了一本護照,子彈穿過護照時,略微減了一點速,沒有傷到內臟。」
「想點好事情。」女警察向他微笑,「你倖存下來了,未來一定會比現在好。」
「不是。」肖重雲輕聲說,「我只是覺得,現在有一點幻覺。我好像聞到了,嬌蘭的『憂鬱』。大概是感覺錯了。」
「不,你沒有。」女警察目瞪口呆,「『憂鬱』是我最喜愛的香水。兩天前,周末的時候用過,或許襯衫上還有一點殘留的味道……」
肖重雲坐在警察局裡接受問詢,終於見到了那本護照。
那是肖重雲自己的護照。護照當中被子彈穿了一個洞,內頁像是在血水裡泡過,早已不能用了。肖重雲小心翼翼地翻開一頁,正好翻到他第一次去馬來西亞的出境記錄。
那是他和小鬼一起出國,參加香水新人秀的記錄。他只有出境,沒有入境,並且從那之後,就一直在用張文山給他的假身份,在國家這個系統上,再也用不回肖重雲的本名。這本本應在張文山手中,卻被周天皓帶在了身上。
肖重雲再翻了一頁,赫然是出境記錄和補蓋的章。
護照里夾著一張紙條,被血浸泡以後,已經很難看清楚了。大概原本是想和護照一起,當面交給他。肖重雲對著燈光,勉強認出了周天皓的筆跡:
肖學長,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