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二十七

    無端卻被風吹起,撩亂春心不自持。

    他所有的,為數不多的心動,或因美景,或因美人。

    然而心動,可以因喜,也可由痛。

    ?

    ?

    猶記年少,史艷文總喜怡情翰墨、流連詩書於村郭,淨室雅齋雖也安寧,卻遠沒有在青山綠水中放浪形骸來的快意自在。

    只是,他這般肆意瀟灑,總會惹人閒話。

    比如醉心山水,無意讀書;比如虛耗時光,愧對父母;比如遊手好閒,紈絝無禮。說到底,不過是嫉妒他才學過人,家世顯赫,才十四五歲就戰功加身,當真是文武雙全羨煞眾人。一眾才子名士都不得不退居綠葉,獨他這朵紅花烈烈盛開,教人敬佩有餘,又自恨不如。

    怎麼偏就於這樣一個人生在同一時代?

    怎麼偏就出現這樣一個人?

    暮春三月,正是快要入夏卻還差些時候的季節,煙雨菲菲薄涼意,暖風習習遇春寒。倒春寒偏來的早了些,雛鶯初啼,細雨無聲,自個兒躲在書房也無趣,便披了白羽披風到了郊外。

    他想戰事方平,自己暫且閒居,父親也不如往日嚴格,這樣天氣,閨閣小姐不會暗送秋波,士族男子更是懶怠不動,怎樣都不會再有人來使他煩惱了。

    初始確實如此。

    村郭外有一棵參天老樹,樹根虬亂突出了地面,還有幾根嵌入了石頭縫裡,密集的樹葉將雨滴盡數擋在了外面,區區方寸竟也乾燥可玩。

    他就躺在那樹根上面,方才及腰的頭髮被鎖在披風內,此刻還不用蓄髮明志,也不用白衣警身,所里內里還穿著靛青長衫,笑起來的時候可稱得上稚嫩可愛了。只是那時脾氣秉性還未定下來,不如日後穩重,有人挑撥一兩句還能忍下,若是無休無止,手腳可就按捺不住了。

    想來這樣不識好歹的人該是很少才對,世家公子小姐,哪個沒有受過學監的禮數教養?得寸進尺惹人嫌的道理總歸是懂得的。

    史艷文沒想到,在這樣萬物歸寂的日子裡,恰巧就有那麼一個不甘安寧、心浮氣躁的同齡人來找他麻煩。

    那人在學監還算小有名氣的小公子,虛長了史艷文兩歲,長相俊美,獨獨眼中兩分陰狠壞了形象。小公子因族叔是學監長而自覺高人一等,總來招惹他,好在學監長老眾持成,雖然護短,卻嫉惡如仇,還能約束一二,犯了錯除了學監的二十板子,還有族規家法伺候。

    可下了學,又是另一番摸樣了,但好歹還懂得適可而止,未料這回喝酒誤事,領了個大教訓。

    小公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從來只在風月場裡徘徊的人,趁著酒興也跑到了城郭處轉悠,在大樹根子不遠,撞見了白羽遮眼恣意酣睡的史艷文。

    彼時史艷文武功未至上境,人到了身旁還未察覺,聽見人輕笑才來。

    史艷文暗道晦氣,翻身坐在樹根上,從容應對,「小公子好雅興。」

    小公子大概喝了酒,腦子不大靈活,看見史艷文理他,越加興奮起來,「哎喲,這不是我們學監的名人嗎?怎麼?不好好在家做你的文武郎君,跑出來做什麼?莫不是出來逐楊花、曉東風的?」

    史艷文方寸不亂,「春日遲,艷文只來留春,小公子若是喜歡此地,讓與你便是。」

    史艷文本意是想圖個清靜,不想那小公子突然怒上眉梢,手上不只是扇墜兒還是石頭的東西就扔了過來,史艷文驚訝地偏頭躲過,「你做什麼?」

    小公子更氣,「怎麼?你就如此看不起本公子?連我送你個東西都不屑接一接!」

    「……多慮了。」況且,那應該不叫「送」吧?

    「我知道你心高氣傲,別人都說你是謙謙君子,你大度寬容,那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個武夫!哈哈。」

    武夫?

    時下許多豪族都看不慣沙場戰將,美其名曰不喜殺戮,還不是因為戰事吃緊,武將地位上升,危及了那些坐吃山空又手無縛雞之力的「豪族」。史艷文也不著惱,站起身行了個禮,攏緊了披風便要告辭。

    小公子見激他不怒,兼又灌了幾口黃湯,膽子壯了,竟拉住他的披風一扯。

    可惜手還沒碰動披風人就先摔了一跤,倒把自己尷尬了個眼睛發紅,史艷文愣了愣神,告罪後伸手拉他,他倒沒拒絕,只是起來後就不放手了,對史艷文怒目而視,「誰讓你惺惺作態了?」

    史艷文點頭,「是艷文放肆,公子大度,量必不會與我計較。」

    小公子頓時怒急,「你竟敢譏諷我小肚雞腸!」

    「……」

    「為什麼不說話?跟我說話浪費口舌是不是?看著我回答!」

    史艷文眼皮一抽,脾氣也有點上來了,語氣便多了兩分冷漠,「多慮。」

    小公子看起來就像要吃了他似的,可史艷文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動手,他甚至都準備好及時點穴再送他去春雨中醒醒酒了。可小公子突然就鬆開手,站在原地又瞪他許久,見史艷文還是不溫不火,跟佛堂里端坐的石頭一般,即冷笑一聲,態度突變。

    「沒想到你穿白衣挺好看的,雖然依舊道貌岸然。」

    史艷文覺得這個彎轉的太大,頓時一陣莫名其妙,「小公子到底想做什麼?」

    小公子微眯了眼,繞著他走了一圈,腳步也不穩,酒氣將史艷文周身的清氣驅了個徹底,「我說你整日高高在上,做那麼個清高樣子給誰看?連個笑容都沒有……我倒不知道你有哪點迷人的,難不成就是因為這張虛偽的皮相?你笑一個給本公子看看?」

    「……你說什麼?」

    「我說讓你給本公子笑一個。」說著還用手去勾他下頜旁的羽毛,擺出一副令人厭惡的陰險笑容,當真糊塗蟲上了腦,不知死活了。

    「可敢,再說一遍?」

    小公子嗤笑,「我說,給本公子,笑一個。」

    史艷文看他許久,嘴角慢慢上揚,小公子即刻愣在當場,眼神就跟定住似的。不妨才反應過來,嘲笑之聲還未出口,便經歷了平生僅此一次的拳打腳踢。

    史艷文離開時,小公子還掛在樹上哭爹喊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後來……

    後來他就再也沒招惹過史艷文了,學監長深感欣慰,還特地誇了他學有所成,總算知道了何為進退得宜,拿捏妥當。

    史艷文表示附議。

    ……

    史艷文現在也想這麼揍上一頓素還真,就在這片枯敗荒亭和青蔥綠草之上!

    素還真心裡有一通無名火,這讓史艷文很不解,他不過就是入了場夢,稀里糊塗的也沒做成什麼事。不過就是最後在長椅上躺下的時候與素還真發生了點「不算衝突的衝突」,可他不是及時醒了麼?

    雖然總覺得忘了點什麼。

    「你到底在氣什麼?」

    素還真笑了,像欣賞一塊羊脂白玉般,上了癮似的在脖頸見摩挲著,動作近乎輕薄。那裡沒有什麼傷痕,細膩完好,肌膚因地面的濕氣而稍顯冰冷,手感卻極好。

    史艷文不止一次妄動了,哪怕是因為那不知何來的「無形影響」,依舊讓素還真心有不甘。

    他不信任自己,不信任就罷了,卻三番兩次設計他。

    素還真一遍又一遍的來回把玩,也不管身下的人目光越來越冷,臉色越來越紅。若非念及那點「情分」,這番無賴已足夠讓史艷文咬牙切齒了,說不定會像那次與他險些大打出手也未可知。

    可他臉上還有淚痕呢,這人卻一點沒察覺異常,只是皺著眉頭,看起來清清淡淡的,眸子裡的怒火怎樣看都是半真半假地。


    素還真不想看他的眼睛,那裡面什麼都沒有,他就像個置身事外的人,無辜的讓他想發怒都不知道用什麼理由,然而心口翻湧的怒氣卻實在壓不下去。所以他越發用力,得寸進尺的一再於底線徘徊,只想他看是不是真的會動手。

    或者乾脆彼此打上一架,那點距離還能拉近些?

    素還真眸色又深了幾許,按在草面上的那隻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草根葉片被瞬間拔斷,和泥土不分彼此攪合成了一團。可他看起來是那麼平靜,平靜的危險,史艷文也察覺了危險,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他看出了自己誘他入夢的目的。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史艷文的臉色自然而然軟了些,好像當真是素還真誤會了什麼,而他卻一直隱忍退讓般,只是心裡多少有些不安。不過他一貫隱藏的很好,若是素還真沒上他的當,還真當他是無辜的了。

    素還真默不作聲地將手指伸進了史艷文的後頸,那是練武之人的禁地,如同脈搏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史艷文的反應也還真沒有辜負他,下意識地格開他的手,好像將所有耐心都用完了般,低喝了聲,「素還真!」

    素還真終於笑出了聲,史艷文卻更加捉摸不透了,他想起身,可勒在腰間的手始終沒有鬆懈過。

    「放手!」

    「好。」素還真道。

    史艷文愣住,覺得自己現下與那細碎記憶里的小公子也差不多了,明明都壓抑著怒氣準備動手,沒想到對方居然應了。而後便是頭皮發麻,他可沒忘記那之後的自己做了什麼,素還真此刻捉摸不定,說不準便會與他拳腳相向。

    可素還真再次出乎了他預料。

    他並未打算與史艷文拳腳相向,而是將他的兩隻手反剪身後,視野被完全掩蓋,吻在了他的唇角。

    不是曖昧旖旎的挑逗,而是親吻,唇對唇,舌尖相對的,親吻。

    唇瓣傳來麻癢感勾起陌生的電流,史艷文眨眨眼,奈何滿目流光都被那人的手擋住了,不見天日。那蓮香太占便宜,跟魅惑人心智的迷藥一樣,史艷文猛一吸氣,他壓制如死水的心湖,素還真不管不顧地跳了進去,掀起滔天波浪,強勢又任性。

    青草撩過耳後,暖風徐徐吹過,安靜的呼吸聲里,漂浮在空中躁動的心,踏踏實實墜落在地。

    史艷文愣住了。

    直到呼吸不穩才考慮清楚該如何反應。

    可素還真先發制人,早就算計好了一切,手臂是要將人嵌入骨髓融進血肉的力道,舌尖在敏感的上頜輕舔,又痛,又磨人,還讓人渾身發抖。

    史艷文是什麼人哪?

    就算以前不知,現在也該知曉了,不能給他半點機會,不然他准能讓你吃一個大跟頭,且次次都幾乎快要達到目的。若非他身在此界孤立無援,若非他面對的是素還真而不得不留手,素還真怕是永遠也阻止不了的。

    他們像被捆綁在一起,但是素還真的手臂卻比那些鎖扣更加難以撼動,且他還總做些小動作來「騷擾」對方的神智,有意無意間,便至於損兵折將潰敗難擋不過吹灰。

    史艷文繃緊了身體,脊背上的手總在他的穴道徘徊,反抗的動作還未發出便被扼殺在搖籃,竟覺自己成了砧板之魚,清晰的意識漸漸被混亂所替代,身體接觸的部位也發起熱來。

    不……

    吞咽的動作實在難以入耳,愈大的喘息聲紅透了臉頰,臂膀被勒的發酸,雙腿不由自主合在一起,卻被第三條腿兀自插入,有什麼東西在摩擦著,潛移默化地吞噬著他的本能,溫柔剝削著他的自由。

    肌膚相親,呼吸相合。

    不!

    素還真!

    額間暗紅飛閃,史艷文神識忽然回到了腦中,被壓制在身側的手不顧疼痛地扭動,骨節脫臼的聲音才響起,又被迅速接上。

    素還真揉著他的手腕,眼睛卻沒移開史艷文凜藍又上火的眸子,「疼嗎?」

    史艷文沉著臉,一把將之推開,翻身跑出了破敗的荒亭,冷冷問他,「紅塵大道三千六,『色』字常被佛家曰空,素賢人,可還記得紅塵色相之本意?」

    「……」

    色,乃絕也。

    莫使良人,與君絕。

    ?

    荊棘山已經不再是當初的荊棘山了,地穴之中已然崩塌,是掌力所致,凹凸不平的地面墜落了不少岩石,也是掌力所致。

    可建木還屹立在那裡,就像撐起整座山的頂樑柱,剛正不阿,不蔓不枝。

    頂端直下五寸之處,一支長箭釘於其上,箭羽凋零,箭頭碎裂,好似有人痛苦掙扎無處可握而抓碎的。

    道人來到建木下,手貼樹面,枯萎而死寂的空間忽然有了生機,可也是漫天螢火最後的閃耀。盡態極妍,盈目刺眼的光芒只余眨眼的輝煌,而後便就熄滅於暗無天日的地底。

    長箭應聲而落。

    道人接住了箭頭,箭身卻在墜落的途中灰飛煙滅,空蕩蕩的地穴中恍惚傳來了若有似無的喟嘆。

    使命已矣。

    道人神色微動,飛身上了建木,將手中箭頭與留下的洞孔對比一番。箭簇三翼三棱,刃薄而利,不過是普通鐵質,只是加了少許金剛石粉末,與進入此處的金剛石門十分相像,的確是聚魂莊的手筆。

    可這留下的洞孔卻是四翼,比之其它三翼更加平整而銳利,傷內而不傷外。

    「是後來所添。」

    道人暗暗搖頭,無聲嘆息,這一翼是近處由高手按進去的,只怕那是心情起伏也是極大,非氣即悲,不然,不會對不準而有所偏差。

    當是何人,可想而知。

    史艷文在此掙扎一年才脫困而出,若是無氣無悲,也太過壓抑,反倒不好了。只是不知他為何將此箭拔出又插回去,是為了與聚魂莊做個了斷?若僅僅是為了出氣,這個動作就未免多餘。

    難道……

    道人化出一縷真氣順著箭孔流入,片刻,手指微頓,不多思忖,將手猛往外拉!

    像是受到絲線牽引,素白髮帶如靈蛇鑽出,輕盈飄逸,如雲似煙般落在道人手中,輕輕蓋住了箭頭,暗紅小字被箭頭自帶的銀芒映襯得越加清晰。

    正面是沒有送出的短短手札,無頭無尾。

    惠書悉知,慰為故人。音容笑貌,歷歷在目。

    曉日有愁,封魔不成,自請以身鎮之。

    吾兒,莫再逗留於道域,速去,速去。

    道人又看了背面,那裡以密密麻麻的小字記錄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過往。

    越看,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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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的事情太多,推遲了幾天,現在網絡還沒弄好,就用手機上了,如果格式錯誤大家多提醒啊!

    錯別字也請不要顧慮,大膽的說出來!

    另外,這次是雙更哦( ̄? ̄)

    二十七&二十八

    快表揚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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