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匯方城,朱以海觀海聽潮。
此城乃明太祖命湯和所築,城建好,隸屬金山衛,設守御南匯咀中後所。南匯嘴屬長江三角洲衝擊平原的最東端,是長江順流而下挾帶大量泥沙在海上與錢塘江水匯合,在海潮推託下沉澱成陸,故名南匯。
這座曾經東南的海防重鎮,此時城頭上仍立著清軍綠旗,駐防的乃是嚴我公的次子嚴繼祖,游擊銜,隸屬松江總鎮金山協鎮麾下。
但現在朱以海卻率領北伐的艦隊停駐此城,雖然朱以海沒在這裡打出北伐旗號,但這麼一支浩蕩艦隊,不少人都知道這就是明軍。
可松江之前李遇春為總鎮,嚴大公子為知府,早就把這邊風氣帶壞了,更何況明軍水師經常過境,大家都習慣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南匯城還成為眼下重要的一個走私貿易港口,大量的船貨匯聚於此。
方城外圍的十三座墩台,本是警戒放烽之用,但現在卻反而成了嚴繼祖等警戒其餘清軍的哨台。
城外,大團頭墩上。
「殿下,錢孫愛與柳如是到了,請求覲見。」
朱以海看著茫茫大東海,看著那海上白帆點點,聽到稟報後點了點頭,「既然來了,就見一下吧,錢謙益隔三差五的給我寫信,也不怕暴露。」
錢孫愛是錢謙益獨子,是他第四個兒子,但前三個兒子都早夭,常熟錢家近幾代都不知道因為何故,人丁多夭折短壽,如錢謙益祖父只活了二十九歲,還有三個堂叔也都是二十出頭就沒了。
他自己生四個兒子,前三個都夭折了,就妾侍所生孫愛長成,對這個獨子錢謙益可謂是十分用心,不僅請名師大儒教導,還經常引薦朝臣,想給他出仕鋪路。錢孫愛也算年輕上進,很早就中了舉人。
柳如是是江南名妓,秦淮河上最有名的八妓之一,當年陳子龍、謝三賓、錢謙益等多少名士追求,最後柳如是獨從了錢謙益,最主要的還是錢謙益最豁的出去。
錢謙益是以嫡配之禮娶柳如是入門的,這在當時遭遇無數人嘲諷唾罵,他們都覺得柳如是頂多做個妾,甚至給錢謙益這樣的名士做妾資格都沒有,因為柳如是就是一個秦淮河上的妓女。
可偏偏錢謙益為抱的美人歸,不顧非議,以嫡配之禮娶進門,以妓為妻,這可就轟動一時了,所以士林絕大多數人,就算到現在都不願意承認柳如是是錢謙益的妻子。
錢孫愛對這個後母也是敬而遠之,偏偏父親卻讓他從北京回來後到江寧把柳如是送回老家,從江寧到常熟,並不算遠,但他們卻繞了個遠路,居然走到上海南匯咀來了。
公開理由是來尋訪柳如是的家人,其實就是來拜見魯監國的。
「學生拜見監國殿下。」錢孫愛長的很高大儒雅,偏偏卻又有幾分文弱,朱以海瞧他樣子,好像有點體弱多病,聯想錢謙益他們家族這幾代,許多男丁都是三十歲左右就病死,他估摸著錢家應當有一種比較厲害的家族遺傳病。
柳如是一起拜見,落落大方。
這位艷名遠揚的秦淮名妓,此時年紀才二十七,確切的說,他跟朱以海是同一年出生的人。
如果拋開名聲,只看眼前這女子,衣著素雅而又得體,卻有一股極誘人的氣質,不愧是打小就訓練琴棋書畫甚至是主持交際的,那雙眼睛就算不說話,但跟這個時代的那些良家女子的靦腆內斂不同,她很大方不迴避。
不論是長相還是妝扮,甚至是氣質、談吐,柳如是確實得吸引人,難怪當年那麼多名流都為之傾倒。
不過,朱以海雖欣賞,卻沒被迷住,主要是他感覺柳如是身上的那種感覺,好像跟後世的明星偶像沒太大區別,對此時的明朝人來說,這也許是極誘人氣質,但對朱以海來說,也就那樣。
畢竟見多不怪,早有免疫力了。
「坐。」
錢孫愛剛才一直暗暗打量著朱以海,生怕這位年輕的魯監國殿下對他的繼母有什麼非份之想,那他可就為難了。
好在這殿下對柳氏居然只是稍稍驚艷,而迅速恢復平靜,臉上沒有半點貪婪欲望。
「殿下,這是家父和常熟錢氏家族的一點心意。」
錢孫愛把一張紙遞上來。
朱以海接過,白銀十萬兩。
「我記得錢侍郎先前修絳雲樓和紅豆館耗費萬金,缺錢到只能找謝三賓等借錢,甚至不惜把珍藏的宋版書便宜賣給謝三賓,怎麼現在卻能拿出十萬兩白銀來?」
「父親把虞山上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都變賣了,又變賣了許多藏書、字畫等,然後又與族裡一起商議賣了些田莊,一共湊了這十萬兩銀子。」
朱以海驚訝。
「絳雲樓和紅豆館是當年錢公為柳夫人所建,怎舍的賣掉?」
一直沒說話的柳如是開口道,「國家恢復,需用銀錢,這也是錢家和妾身等盡的一點微薄之力。」
「十萬白金,這可不是綿薄之力啊,一府之稅賦,一年也不過差不多這麼多而已。」朱以海笑納了。
銀子也不嫌多,更不怕燒手,何況這是錢謙益送來的。
對錢謙益這個人,說實話,朱以海之前是非常厭惡的,覺得這傢伙水太涼頭皮癢實在是無恥之極,毫無底線,沒半點廉恥之心,畢竟他又不是一般的官員,他是東林黨領袖啊。
但觀他這半生行事,被稱作為詩壇盟主,東林領袖,士林代表人物,但是吧這人很圓滑,沒什麼立場,崇禎朝跟溫體仁爭權失敗被罷。
擁立福王時,本來錢謙益開始與史可法等一致打算擁潞王,可後來發現馬士英拉攏四鎮軍頭擁福王,便馬上不顧立場,給馬士英寫信歌功頌德轉擁福王。錢謙益依附馬士英,馬士英推薦錢謙益做禮部尚書,錢謙益便按馬士英授意舉薦阮大鋮為兵部侍郎。
清軍兵臨南京城下,柳如是勸錢謙益投水殉國,結果錢謙益下水試了下,說水太涼,不能下,氣的柳如是縱身水中,錢謙益硬是托住抱回。
帶頭迎清軍入南京,跟著去北京當侍郎。
這人簡直就是典型漢奸。
可這傢伙到北京以後,卻又不斷給南邊的劉宗周、張國維、宋之普等寫信,最後還給朱以海寫。
特別是近來,寫信非常頻繁。
一邊給朱以海談天下局勢,列舉當務之急,又報告他所收集掌握的清廷部署、清軍動向等等,甚至還告訴朱以海,如今在清廷的一些明降官,有哪些是他的學生,哪些人是堅決附清,又哪些只是一時無奈,是可以爭取的等等,又有哪些是他的同鄉、好友、門生等。
這傢伙儼然一副打入敵營內部的間諜自居。
朱以海都不知道這傢伙究竟是軟弱,還是奸滑,還是兩面三刀,兩頭下注。但他驗證過錢謙益的情報,多數還是準確的,雖然有些清軍部署,他也只知大概,比嚴我公知曉的差多了,但也挺難得。
錢謙益獻的那些建議計策,朱以海覺得多數都很空洞,且不切實際,但有些也還可用。
「家父已經向清廷稱疾乞歸。」
錢謙益如今在清廷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官。在北京那邊,據說也不是很得重用,攝政王比較信任的是馮銓等幾個漢人大學士,是嚴我公。而錢謙益等東林黨雖然大量投靠清廷,可多爾袞重用的反倒多是閹黨浙黨楚黨等。
但不管錢謙益究竟是在北京不受重用,還是覺得大明復興有望,他現在暗裡積極聯絡的表現,總還是值得稱讚的。
其實現在不僅是錢謙益,而是有越來越多降清的官員,都在暗裡聯絡南邊,他們大多是說當初被迫降虜,其實仍然一心忠於大明,願為通報敵情,甚至有機會就南歸。
對這些人,朱以海思來想去,也不能說都拒絕,這樣只會徹底推到清廷那邊,不管真不真心,起碼他們現在反正也有些幫助。
所以現在朱以海專門安排陳潛夫負責跟這邊人聯絡回復,給他們多加安撫,甚至宣布對他們既往不咎,保留原銜等,通報敵情等有功的甚至還加官晉銜,也對家族在明軍控制區的降官家族予以保全。
這些人可能有不少只是兩邊下注,真降的沒幾個,但留著也還有用。
「錢公現在如果稱疾乞歸,只怕清廷不會相信,就算同意辭歸,也會嚴密監視,甚至視為不忠,隨時可能找理由構陷,這樣很危險。其實孤建議,錢公不妨暫且先繼續潛伏清營,只要心中忠明,處處皆可為朝廷效力。」
「他留在清營朝廷之中,還能為我們收集到更有用的情報等,為抗清貢獻更大的一份力。」
「等將來恢復兩京,趕走了韃子,孤與大明當然也不會忘記錢公的忠勇的。」
錢謙益想找機會脫離北京跑回江南投明,朱以海才不願意呢,這種老滑頭現在朝廷又不缺,來了之後除了勾心鬥角也沒太大作用,倒不如留在北京做內應,作用還更大些。
「孤現敕旨一道於錢卿,孫愛你替他收藏。」
「敕封錢謙益少傅。」
錢孫愛跪謝監國恩封,朱以海讓他仍回常熟,「現在你暫時不便留在孤身邊,你送柳夫人回去。」
「殿下,臣妾聽聞董小婉、李香君兩姐妹如今都在紹天府,臣妾也姐妹們情深,分別許久,也想再相見,想就留在紹天府,還請殿下允許。」柳如是卻不想回常熟。
錢孫愛愣住。
朱以海看了看他們,「既然如此,那就請錢公子先回常熟,柳夫人去紹天會友,暫留那邊也好。」
錢孫愛暗裡瞧瞧監國又瞧瞧柳氏,見兩人似乎並沒有私情它意,最後只好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