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又是紹天四年的端午了。
夏日漸長,生生不息。
南方又開始划龍舟吃粽子,不過在山東,百姓端午倒沒那麼多儀式,最多不過吃雞蛋放艾草,端午前後,山東已經開鐮收麥,進入一年最緊張忙碌的搶收時節,也顧不上過端午節了。
這個時候,最早收完麥子的豫西豫北等地的麥客,開始成群結隊的往山東而來。
烈日當空,麥浪金黃,麥客們逐麥而來,他們成群結隊,這個時候各地的地主們,都會熱情的招呼這些麥客們,收麥就是搶時間,趕緊趁著天氣好,把成熟的麥子割了收回地,儘快的曬了脫粒入倉,不敢有半分耽誤。
一旦誤了天時,麥子輕則掉粒落在田裡浪費,重則遇風雨直接在麥秸上發芽,甚至收回來也曬不干發霉爛掉。
那是一年的心血,誰也不願意最後一哆嗦給浪費了。
這個時候也是農村到處殺豬宰羊的日子,屠夫們早早殺了豬,天不亮就開始擺攤賣肉,甚至有些直接就挑到鄉下去賣。
麥多的地主,直接自己請人殺豬,圈裡的肥豬抓了殺了,殺豬飯也是開鐮收麥的開工飯,長工、麥客們的飯管飽,還能吃上大塊的肥肉。
吃飽喝足就能下地賣死力氣,為東家拼命割麥子了。
這個時候,鄉村所有的人都在圍著麥地麥子轉,連官吏們也都被要求下鄉下村包幹蹲點,以保證麥收圓滿完成。
路邊到處都是講價還價的聲音,麥客們背著鋪蓋卷提著鐮刀來收麥,不管麥好麥壞,通以畝計數,遇長勢薄的麥子算運氣好,要是遇到長勢旺盛甚至是旋渦的那只能自認吃虧,也沒有加價的道理,這是麥客的規矩。
當然,如果割的好,午間主人送飯的時候不僅飯菜里肉更多,甚至晚上結工錢的時候,也會適當的加一點,弄個皆大歡喜。
麥客們是按畝計工錢的,麥期又短,所以大家都是搶時間賺錢,天剛亮開始幹活,大中午毒日下也是不回家,讓主家送來飯,地里樹下吃完,就繼續搶時間,能多收點就多些錢。
柳木做的長把鐮,裝上薄刃片,揮舞起來刷刷刷的鐮過麥斷。
地里一開鐮,一般三天就割完,地里光禿禿一片。
接下來是要把麥裝車運回家,然後搶時間碾場,因為麥子多,怕下雨,一般運回來都要先堆成麥垛,天氣好再一堆堆的解開拉到場上先晾曬再用碌碡碾壓,碾完一遍還要翻一遍,然後再碾一遍,接著起場、揚場。
只有等把全部麥子碾完揚淨,這才算收麥碾場結束,接下來還要曬,搶著天時曬好後就能入倉,一年麥收也就結束。
今年來山東收麥子的多是豫西南的,那邊還在戰爭,有不少饑民災民,而且那邊麥收的要早,所以收完了來山東收麥。
以往更多的是甘肅麥客,甘肅的麥子收的晚很多,地方又貧困些,於是大量甘肅人一路南下東進,先收關中的,然後收到河南山東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據說最多時,一年得有二三十萬人東進收麥,那場面非常壯觀。
不過今年因吳三桂據守關中,而甘肅又為明軍外鎮所占,戰爭打破了舊傳統。
麥客們大多是窮苦百姓,甚至是無地的窮人,他們出來收麥,全靠體力、耐力和腳力,乾的都是超負荷的重體力,真正的拼命。
能幹的麥客一天能割一兩畝麥子,也能吃四五斤飯食,走幾十里夜路。
拼命幹上一月,能當平時兩三個月工錢。
今年來山東收麥的,許多都是從潁州、南陽甚至湖廣過來的,那裡還是清占區,百姓苦啊。
相比起來,今年山東無疑就要好的多了。
招待起麥客來,都要厚道大方許多,白蒸饃、釅茶,管飽吃管飽喝,還有肉,四人一斤豬肉,不是豬大腸豬肺這些,是豬肉,一般都是五花三層的大肉,四個人一斤的量。
百姓平時能吃到白面饃加鹹魚都不得了,那是過節,現在地主四人給一斤肉,饃和茶還管飽,這可真是太大方了。
甚至有些主家,還會給些菸絲抽。
這些來拿命掙錢的麥客,其實就是些災民,他們要求不高,能有一盆稀飯加幾個白面饃饃,再加點鹹菜就滿足了,他們主要還是想掙幾個錢回去。
能吃飽有力氣幹活就行。
不少地主給他們的饅頭,好些麥客甚至捨不得吃,把饅頭頒開在地里曬乾,收起來帶回去給家裡老人孩子吃。
特別是好些女麥客,干起活來不輸男人,更加吃苦,連那四兩肉,都捨不得吃幾口,也要曬乾帶回去。
收麥子的時候,主家管過夜,一般都是臨時搭個地鋪,或是哪個廢棄的屋裡過一夜,有的甚至直接在麥堆上睡一晚。
麥客們喜歡那些大地主,麥地多,不用每天換場,能夠一連收幾天。
收完一地,他們也不敢多休息,會趕緊連夜趕路去一處尋找新的麥地,走到哪睡到哪,最怕的就是遇到下雨,遇上連陰雨連麥也收不了,不收麥也沒人管飯管住,只能啃乾糧甚至餓肚子,更別說收入。
麥客們就這樣一站又一站,追逐著那些金黃的麥浪,直到麥收完,他們打著綁腿,背著行李,提著鐮刀,成群結隊的為了生活起草摸黑。
今年來山東收麥的麥客中,有些也是往年來過的,也有沒來的過的,就算以往來過的都發現,今年這裡不一樣了。
地主們臉上笑容更盛,更熱情,招待的伙食更好了,以前只有一些較大方的地主,會招待豬肉,一般也是八人一斤,一人就二兩。有時甚至只用豬腸豬肺這些下水招待,可今年普遍都是四人一斤好豬肉,白面饅頭等也管夠。
甚至各地鄉村都還有地方上的官吏負責接待他們,遇到糾紛啊,有麥客突發疾病,遇雨沒事做沒地呆等等,這些人都會主動接洽甚至幫助他們。
以往出門在外收麥,還容易遇到土匪賊寇,甚至是村霸惡紳等欺壓,但今年這種事情少的多,甚至這些地方官員還會幫他們出頭。
就連收麥的工價,都上漲了不少。
白天七八個時辰勞累,好不容易停下來,躺在星光下,大家也會羨慕萬分。有些地方衙門的差役,甚至還會主動提壺茶或是帶些菸絲來找他們談會話,話他們哪來的,這一路情況,甚至收麥遇到的困難等等。
也向他們宣傳如今紹天朝恢復山東後在這邊的新政等等,比如許多百姓低息貸款買到了官府變價田,又比如現在稅賦新法,負擔大大減輕,其它還有什麼低息農業貸,可以買牛買種買農具,甚至買牛還會有補貼等等。
聽的大家那是萬分羨慕。
有湖北來的,他們現在韃子控制下,正稅之外還有附加,附加之外還有浮收,浮收之外還有火耗,然後還有加派,什麼遼餉等三餉,總之日子非常艱難。
韃子又控制的厲害,不讓他們逃離。
他們出來收麥,那都還是交了筆麥客捐才拿到的路條,而且還得是有妻兒父母在鄉的才能出來,如果是那種光棍的,還沒資格出來。
這趟出來,就算賣命,可扣掉麥客捐,其實也剩不下幾個,但大家也沒其它辦法,能弄一個是一個。
大家都盼著官軍能夠早點收復湖北南陽潁州等地,這樣他們這些人也能享受到山東這邊百姓們的待遇了。
······
「今年山東的麥收基本上已經完成,天公作美,這段日子天氣晴好,百姓們順利把麥子收入倉中,」
「今年山東夏收的冬小麥大約五千萬畝,獲得大豐收,上田畝產能有三石多,下田也有一石左右,」
山東總督兼巡撫黃宗羲在向皇帝稟報今年山東的麥收情況,各種數據都很驚人。
雖然這五千萬畝,並不是朝廷的標準稅畝,而是上中下田都有的,可就算平均一下,今年山東夏麥收穫都有六七千萬石麥。
這可就非常驚人了。
山東總耕地大約億畝,冬小麥是主要糧食作物,今年種了五千萬畝,意味著今年基本上沒有荒地了,除了種春小麥、玉米、土豆等的地,基本上都種了冬小麥。
夏糧豐收,也代表著今年朝廷山東的地丁銀徵收不會有問題,更表示山東今年已經能夠糧食自足,甚至還有不少富餘。
糧價能夠回落到一兩一石,甚至更低一些。
「糧食豐收是好事,今年向百姓統購糧食,可以適當放寬些百姓自留口糧的量,朕提個建議,百姓收的糧,可以分成三份,一份是按人口留足百姓的口糧,適當多留些。其二是統購糧,不用把口糧以外的全收了,而是按其所有田畝數和糧產量,除去口糧後,訂一個數,按正常剩下的七成吧,定為統購糧,朝廷按市價收價,剩下三成,可以留給百姓自由的安排,
過去我們糧食統購統銷,那也是特殊時期的特殊辦法,現在慢慢的糧食情況好轉了,朝廷也要適當的放寬糧食管制,不能管的太緊,管太緊時間一久就容易出事,我們得恢復部份糧食市場經濟,允許公家糧店外,也還有私人糧店,只要受監管就行。
百姓可以自由選擇他剩餘的那些糧如何安排。」
「還有一點,今年夏糧豐收,已經有官員提出要把夏糧統購價降下來,降到七錢以下,甚至更低一些,但朕認為不妥,自崇禎以來,戰亂饑荒等不僅導致糧價上漲,幾乎所有物價都漲了許多,
現在糧價定太低,無疑會穀賤傷農,所以朕以為不能一豐收就大降糧價,今年新收米麥便按一兩一石出售市場,對農民收購的糧價,稻穀慣例七成定價,雖要低,但也不能太低,得按這個售價來定收購價,保證種糧農民的收益。
管子曾說過,凡五穀者,萬物之主也。谷貴則萬物必賤,谷賤則萬物必貴。
溫飽是國家民生的根本,尤其是飽更重要。
天下種地賣糧之人千千萬,地里產出的糧食,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若是糧價過低,他們就沒有錢買其它萬物了。
糧價是價格風向標,糧價漲,其它東西價格其實也會漲,但保持一個相對合理的價格就好,如崇禎時幾兩甚至十幾兩一石糧食,那當然不行。
可如果糧價過低,也會出大問題。
就好比唐代,貞觀三年,天下大豐,斗米二三錢,這就不是好事,一石米才二三十錢,那就是物賤錢貴,意味著商品流通不足,出現了通貨緊縮,產生錢荒。
所以剛開始李世民很得意,我這在位才幾年,一斗糧才賣二三錢,天下盛世啊。但懂經濟的大臣告訴他,大錯特錯,天下要出大問題了。因為物踐錢貴,則百貨不通,萬商束手,對經濟發展和商品交換會產生巨大的破壞力。
簡單點說,將出現大蕭條。
哪怕是在農耕時代,國家也不可能離開工商的。
唐代錢荒嚴重,錢帛兼行,甚至拿米麥也兼做交易都還不夠。
朱以海也知道糧價便宜,其實表面上好看,但是明代仍然還是農耕為主的社會,大量的百姓都只靠種地賣糧為主要收入。
糧價過價,則農民的收益就過低,而農民向來是王朝興盛的壓艙石,他們一旦難以溫飽,那整個天下都要動盪不安。
一個青壯農夫,也頂多能種上十畝地,一家五六口人,一年就要十幾石口糧,如果按中田中收,每畝平均二石半算,十畝也不過二十五石糧,一家五六口,起碼也要十五石口糧,最多就能剩下十石糧,還沒算種子。
這還得是自有田地的情況。
十石糧還得繳稅,還得各種開銷,所以基本上是沒剩餘的,還得搭著菜瓜等節省口糧,才能勉強度日,連溫飽都難,更別提什麼消費購買能力,也別提什麼抗意外災荒的能力,這就使的整個王朝的抗風險能力都很弱,因為農民是王朝這個大桶的短板。
其它板子再長,可這塊板子太短了,那都白搭,一樣漏水。
沒地的佃戶收益更低,他們往往要把一半的收益上繳給地主,更留不下什麼了。
就算再做些家庭養殖、紡織手工等,也不過是勉強度日。
所以要想社會安定,長治久安,朱以海苦苦思索數年,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除了減輕農民、佃戶這些底層的稅賦負擔外,還得想辦法提高他們的收入。
把官田變賣給他們,讓他們擁有土地,掌握生產資料,成為自耕農。適當提高糧價,甚至建立長久的國家收儲制度,遇豐年提高些價格收購,避免穀賤傷農,災年則放糧出倉,平抑些糧價,保護那些買糧吃的手工業者等。
「今年百姓的地丁銀,仍然允許大家自由選擇是交糧還是交銀錢,不管是本色折色,都要嚴格按照朝廷所訂標準,不得浮收、火耗這些。」
「除徵收的地丁本色糧入倉,各地糧站也要抓緊把統購糧收上來,此外常平倉,也儘量把百姓手裡頭富餘的糧食和買入倉,各地糧倉做好收儲工作,倉中有糧,心中才能不慌。」
「各地糧鋪新糧上市,但米麥得保持好價格,一兩一石,其餘舊米、大豆小米玉米高粱等也要嚴格按照相應價格,不能亂漲價,也不能亂降價,要保持穩定。」
一豐收就大降價,一遇點災就大漲價,糧食價格大起大落,也必然會帶動其它商品百貨的價格起伏波動劇烈,這會嚴重影響經濟穩定的,朝廷必須得發揮壓艙石的作用。
豐年時保價收儲,歉收時平價放糧平抑價格,保經濟穩定,保社會安穩。
「常平倉不僅要收儲糧食,其它一些重要民生物資,也得要通過和買制度,積極參與,維護市場,保證經濟和民生。」
常平倉這玩意,其實從唐代到宋朝,一直都是有的,甚至明朝以前也有,效果也曾是很好的。
「今年河南和河北兩省,情況還是不容樂觀的,山東得調拔糧食救援,如今河南還在圍潁州、南陽,河北雖然幾乎傳檄而定,半個河北都已經歸附大明,也就剩下翼州、河間、保定、天津、易州、順天、宣化、遵化這直隸北半部了。」
滹沱河以南,幾乎盡為明有。
土國寶和馬國柱兩人,可以說都讓朱以海大為意外了。
而丁啟光、許定國、李化鯨等這些原河南山東的團練、義軍們,現在都主動的離開了中原,一窩蜂似的跑進了河北。
原因嘛朱以海倒也能猜到,他年後開始著手控制河南山東兩地,要整編甚至裁撤這些外鎮、團練、義營,這些人心裡還是不太願意的。
於是趁著河北形勢大好,全往河北跑,朝廷現在要的是河南山東兩地的控制權,至於河北還是山西暫時沒太多要求,如土國寶等部,雖然也授以編制,劃分營伍,還派了副職,但基本上也還是由他們自由折騰的,什麼征糧收稅,攻城掠地,甚至繳獲所得這些,都很自由。
不願意馬上被整編的各路人馬,就全往河北跑了,朱以海倒也樂得這個局面,讓他們去河北折騰,正好還可以虛張聲勢,嚇唬韃子他要進攻北京呢。
這些人離開後,河南倒是局面安穩清晰了,但河南先前沒能如山東這邊整頓的好,所以今年夏收後,依然面臨著有大量土地荒蕪,糧食供給不足的問題。
還得需要山東支援,江北那邊要供應圍潁州甚至是防湖北的御營兵馬的糧草,也顧不上。
現在朱以海還得從山東就近調拔些糧食給跑去河北大鬧天宮的這各路人馬,不管怎麼說,這些人去了河北,對眼下形勢還是有不少好處的,朱以海也就只好想辦法給他們解決不足的糧食供給問題了。
總不能又要收回河南山東,又想讓他們去打河北,還啥好處都不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