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的野望
這場突如其來的騷亂發生在靠近精靈這邊的壁障腳下——雖說是靠近精靈這一端,但畢竟直接挨著壁障,距離精靈們的觀景台還有挺長一段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下,精靈們,以及和他們站在一塊兒的瑟羅非一行,按理來說無法清楚地看到事情的經過——
那樣的話,或許他們不會在好長一段時間內完全對「進食」這項行為喪失興趣……
然而,不知道是誰,大概是瑪柯蘭納(事後紅毛堅定指認了這位精靈領袖,說他看見他抬手了,而對方微笑著表示自己只是捏死了一隻惱人的蚊子,大家紛紛表示並不接受這樣毫無誠意的謊言)在第一時間,於眾人前方、正對著騷亂發生地的方向放出了個帶著葉脈紋路的懸浮光幕。
那光幕就像一個高精度黃銅望遠鏡。它將壁障之下發生的一切毫無保留地放大了,大到足夠看清每一個細節,然後就這麼沒遮沒攔地展現在了大家面前。
在瑟羅非急匆匆向伊莉莎澄清這可不是她期待的後續的時候,周圍已經陸陸續續傳來了壓抑的驚叫和壓抑不住的乾嘔聲。
只見那光幕上——
無數的,大大小小的,奇形怪狀的蟲子就像傳說中來自地底的、灰黑色的厄念之水,它們飛快地包捲住了一個試圖逃跑的傭兵的腳踝——一瞬間,誰也沒立時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那傭兵開始發出讓任何人聽到都會心底發涼的慘叫——緊接著,那傭兵強壯的身軀重重地摔落在冰面上。
傭兵的臉恰好直直衝著光幕的方向。
他滿臉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看起來非常痛苦。他一邊慘叫著一邊揮動雙手在自己身上用力拍打著什麼,雖然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楚,但誰都能從傭兵彎折幅度越來越大的手臂上看出,他那幾乎是自虐的大力拍擊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蟲子大軍已經在朝他的胸口、脖頸蔓延了……
這會兒,那些已經吐了一輪的精靈和傭兵們直起身來,打算調整一下心情跟上大家的腳步一塊兒研究光幕,卻在瞄了一眼之後,紛紛又彎下身吐了起來。
……就跟懷孕了似的。
瑟羅非苦中作樂地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光幕,緊緊篡著拳頭的手心也忍不住一點一點冰涼下去。
其實也就是幾個眨眼的時間,估計是那些蟲子攜帶著什麼奇怪的毒素,傭兵□□在外的軀體——脖子,臉,還有胡亂揮舞的雙手飛快地腫脹了起來,很快就將皮膚上的皺褶撐得一點兒也看不見。
像是泡脹了的水蘿蔔。
他的眼球高高地鼓起,口腔也再也裝不下他腫脹的舌頭。他已經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只能耷拉著肥厚的、顏色怪異的舌頭,急促地抽喘著。
蟲子們爬上了他的脖子。
蟲子們爬上了他的臉頰。
灰黑色的大河分出幾個支流,毫不客氣地延伸進了傭兵腫脹的、大張的嘴。那傭兵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瑟羅非下意識發出咂舌聲時,更多的蟲子邁著他們細小的、叫人擔心會不會把那面腫脹到極致的臉皮戳破的肢節,沒有一點兒猶豫地鑽進了傭兵的眼眶!
有一隻長形的肉蟲還在他鼓脹的眼皮下鑽進鑽出好些個來回,似乎是要給它的同伴拓寬道路什麼的……傭兵的眼眶周圍很快流下了淡黃色的、渾濁的液體,他也在幾個劇烈的抽搐之後再也沒了動靜。
很快,有一隻血淋淋的、覆蓋著薄薄灰黑色甲殼的長形肉蟲從屍體完全凹陷下去的眼眶中掙扎著蠕動出來。它胖極了——甚至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胖——這使得它的動作越來越艱難。
也越來越噁心。
當它終於把自己碩大的,半透明的尾部□□時,它已經足足有人手臂那麼粗了。
它擺動著似乎蓄滿了液體的節狀尾部,在那具屍體已然潰爛的臉皮上種下密密麻麻的、慘白色的尖細蟲卵。
&真噁心,再也不能愉快地吃藻紅蠕蟲了。」瑟羅非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帶著胃袋在做騰空四周跳。
&是什麼?」尼古拉斯問。
&概是長老院那些神秘的小實驗。」管家說,「我住在樹核的那段時間裡,確實有從我的精靈朋友們那兒聽說不少,唔,關於長老院在利用從穆西埃手裡奪來的人族聖物,進行一些人體實驗的情報——」
漂亮,瑟羅非在心裡默默給管家比了個拇指,周圍那些傭兵驚詫、恐懼、將信將疑的眼神讓她一陣舒爽,把那一直揮之不去的嘔吐感都沖淡了不少。
現在不拉精靈下水,還等什麼時候!
&體實驗?然而現在出現的是蟲子。」喬眨了眨眼,「他們把人變成蟲子了嗎?你的情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瑪柯蘭納閣下?」
周圍的傭兵們完全搞不懂情況了。他們一邊提心弔膽、又無比嫌惡地關注著光幕放大的場景,一邊在長老院和精靈兩邊來回看著。
面對海盜們如此明顯的拉站隊,瑪柯蘭納倒是不像周圍的某些精靈那樣,露出了明顯反感的神情。相反,他甚至對喬紅毛點了點頭,然後沖精靈們揮了揮手——
唰!
周圍的精靈們在第一時間利落地拔出了武器,並簡單地挪動步法,不動聲色的在瑪柯蘭納和海盜們外圍圍成了一個松而不懈的圈子,將他們與那些不知敵友的傭兵們阻隔了起來。
瑟羅非也不得不有些佩服精靈一族在關鍵時刻的凝聚力了。
蟲子引起的灰黑色的恐慌正在急速蔓延。
從第一聲慘叫傳出,到光幕打起,到原本有序站在壁障腳下的人們徹底亂成一團,其實總共也才過了幾分鐘的時間。
有人試圖組織部下和同僚全力抵抗,也有人撒腿就往長老們所在的大魔法陣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著「長老救我」。
長老們的反應也算十分迅速。庫珀里的聲音很快在凍原上響了起來:「不要亂跑!都不要亂跑!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失誤……哦該死的!」
他的法杖發出一個耀眼的光球,將帶著滿身蟲子衝著法陣跑過來的傭兵連人帶蟲燒了個精光。甚至距離那傭兵相對近一些的另外兩個夥計也被狠狠炸了出去,其中一人的斷肢高高飛起,然後啪嘰一聲在冰面上摔成了一堆紅肉泥。
碩大的、正在被蟲子侵蝕的凍原有了一陣短暫的寂靜。
然後,有十幾個傭兵和軍人爆發出一陣不似人類能發出的怒吼,撕裂著嗓子咒罵一些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能再聽清的內容,全力往長老們的方向衝去!
「……你們什麼時候買通了那個庫珀里?」瑟羅非扭頭問管家和瑪柯蘭納,「這一手自黑很漂亮。」
&們可沒有這麼多錢。」管家笑著扶了扶單片眼鏡,眼睛卻一眨不眨、緊密地關注著場上發生的每一個細節。
&無道理的傲慢是將我們變得孤獨的元兇。」瑪柯蘭納以他那精靈特有的,優雅的發音說。
&無道理的文學素養才是將你們變得孤獨的元兇。」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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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陣那邊,其他長老們也在向那些被他們引到法陣當中的大人物們解釋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用誰也不知道是什麼鬼的理由。
這些長老大概有好幾十年沒幹過「解釋」這種活兒了。看法陣那邊的反應,果然一日不練十日空,長老們的解釋並沒能夠緩和下氣氛,讓大家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些鑽來鑽去的蟲子們,甚至還起到了一些反效果。
這時候,布斯達布爾長老也發話了。
&麗,你這是在做什麼?」長老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嚴厲,帶著濃濃的訓斥的意味,「承載神之意志的聖物選定了你,給予你力量,是期望你帶著大家新的樂土的!這段時間我們反覆給你灌輸責任感與大局觀,你學到哪兒去了?即便是哪個傭兵不懂規矩,做了什麼冒犯你的事,你也不能這樣任性的發脾氣!還不把你的蟲子們收起來!」
&都是神的選擇,他們根本沒做什麼瘋子實驗,」瑟羅非扯著嘴角嘲諷道,「最後還不忘帶一波『傭兵先犯事兒』的節奏,這話說得漂亮我給十分。」
&分多少?一百?」希歐不知何時單膝跪了下來,面前擺了一排裝滿了各種小零件的收口小袋子(當然是完全呈對稱狀,倆倆顏色、大小都一模一樣),他正在咔噠咔噠地拆卸組裝著自己的右臂:「話說得挺圓,前提是對方肯配合……」
瑟羅非:「等等,我才反應過來,我是不是聽到了一個挺熟悉的名字?梅麗?」
&麗?這麼愚蠢的名字是在叫誰?」這是一個同樣被放大了許多倍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這聲音和白胡、長老們以及瑪柯蘭納使用的聲音放大術似乎有些不太一樣,它聽起來帶著一些細小卻又不可忽略的咔咔雜音,就像是由好多個發聲器官同時發出來似的。
&是……女皇啊!」那聲音突然拔高,刺得人耳膜一疼,「你們稱呼我為女皇的,你們一直以來稱我為女皇的!」
在這有幾分歇斯底里的,讓人後脖子發涼的尖叫聲中,灰黑色的蟲潮停止了攻擊。
暫時得到了喘息的傭兵和軍人們大口抽著氣,任由寒冷的空氣脹滿他們的肺部,似乎這樣就能趕快醒來,然後發現如今在凍原上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明顯也意識到了對方現在精神狀態不太穩定,不是什麼可以坐下來好好溝通的對象,布斯達布爾長老的口氣也不耐煩了起來:「你這樣表現,神祗一定對你無比失望……賈斯汀呢?賈斯汀,出來!」
聽到這個名字,伊莉莎的眼神變得狠厲起來。
&那個賈斯汀?」瑟羅非安撫她,「如果真的是他,一會兒我們找機會讓他去死一死。」
&找賈斯汀?」
蟲潮逐漸匯聚起來,正對著法陣聚成一團。在剛才的混亂中,不少毫無防備的傭兵和軍人直接被吃了個乾淨,變成了蟲子們繁衍變異的溫床。這堆匯聚起來的蟲子中有三隻已經長成了人形大小,餘下還有數百隻像人腦袋那麼大的變異體。
蟲堆的最中央,一隻碩大的複眼旁邊的鞘刺上,坐著一個穿著華麗衣服的女人。
瑟羅非拿過希歐的單筒望遠鏡看了又看,確認再確認,最後也不得不屈從於事實:「哦,這還真是見了個魚鰾的鬼,竟然真的,真的是那個梅麗!」
在提到「賈斯汀」這個名字後,梅麗的聲音突然就變得柔軟了下來,她甚至還甜蜜地咯咯笑了兩聲。
這時候,瑪柯蘭納也將他的光幕對準了梅麗的方向。
於是,和精靈們站在一塊兒的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梅麗是如何伸出她那看起來光潔、細膩、纏滿了精緻蕾絲也塗了亮粉色指甲油的手,一下子戳進旁邊那隻大蟲子□□出來的腹甲中,將那一層似是厚膜的膠裝物質整個兒扯開的。
瑟羅非:「噫,好噁心。」
喬:「噫,好噁心。」
蠍子:「噫,好噁心。」
伊莉莎:「噫,好噁心。」
卡爾:「……噫?好噁心。」
尼古拉斯:「一會兒要留意那些蟲子,顯然它們被扯開肚子之後並不會死。」
希歐:「從形狀來看,我倒覺得那像是另一個頭部……可以嘗試焚燒法,但這裡是凍原,一定要注意燃燒介質的餘量。」
管家問瑟羅非:「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瑟羅非,喬,蠍子,伊莉莎,卡爾:「……」
就在海盜們努力活躍氣氛的時候,有一團東西從梅麗拉開的蟲腹(也說不定是蟲腦袋)里滾了出來。那團東西裹滿了厚重的膠狀粘液,一時半會兒沒人看得清楚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好在,那些粘液在寒冷的凍原上十分迅速地乾癟了下去,最後就變成一層又薄又脆的膜,很快被呼嘯的風捲走了。
……然而大家還是弄不懂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是賈斯汀。」伊莉莎這段日子大概沒少在腦子裡模擬賈斯汀的一百種死法,她最早確認了那團東西的身份。
瑟羅非表示質疑:「上一回我踢他屁股的時候,他還沒長出蟲子腿呢?」
那是一個半人半蟲的怪物。
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半邊臉被蟲翅一樣的薄膜覆蓋著,很緊繃,而且裡面影影綽綽的,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隨時準備鑽出來。不僅如此,他雙腿膝蓋以下的部分都變成了扭曲摺疊的蟲肢。
&
從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布斯達布爾長老被激怒了。但不等他說些什麼,一聲同樣蒼老的笑聲就傳了出來。
&斯達布爾長老,還記得您曾邀請魔法公會一起參與一個『偉大的、有顛覆意義的』*實驗,魔法公會拒絕了……從此,我們魔法公會上下就處處受到針對,此次破除壁障的大計劃,我們也完全被排除在外,徹底成為一個提供能量的工具。敢情,這個吃人的蟲子女皇就是你們那『偉大的、有顛覆意義的』實驗成果?」
開口的是王都魔法公會的會長。他不知何時與白胡並肩站在了一起,眼神犀利地看向對面披著黑色斗篷的長老們。
&別這樣,我也知道我做錯了……」梅麗的聲音變得怯生生的,還帶著一股隱隱的哭音。這也是梅麗慣用的手段,在獨眼號上的時候,瑟羅非還挺吃這一套的。可如今,這嬌嬌軟軟的聲音里摻雜著完全不可忽略的,無機質的沙沙聲,就讓人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舒服了。
&我,我只是餓了啊。」梅麗可憐兮兮地說,「你們餓著我,讓我忍耐,說馬上就有很多個強大的腦子給我吃……」
&嘴!」
&又不喜歡吃腦子。我的孩子們也不喜歡。」梅麗做了個嫌棄的表情,臉色驀然變得陰冷起來,「還要背一些嘮嘮叨叨的東西——魔法公會會長的腦子只能吃一小半,白胡和穆西埃的勢力有牽連可以多吃一點兒,塞拜城主的腦子沒剩多少了不能動,傭兵們的腦子沒有什麼用可以全部吃完——」
&誰教你在這裡滿口胡言!」布斯達布爾怒喝!
&都是你們教我的啊,」梅麗的語速越來越快,「每天教,每天教,還編了口令幫助我記憶。可我不愛吃腦子!我的孩子都不愛吃腦子!我們要血!肉!新鮮的肝臟!這些天的航行餓死了我多少孩子!!!」
話講到最後,梅麗的嗓子又開始變得無限尖銳起來,那明顯不是人類器官能發出的音波,讓對各種聲波抗受能力相對較好的海盜們都紛紛捂住了耳朵。
他們一邊捂著耳朵,一邊相互交流著眼神。
他們沒有人開口,但從各自的眼神中,他們能夠讀出與自己一樣的念頭——
是時候了。
精靈們手中的武器,魔法學徒周身的咒文,軍人口中的質問和傭兵喉間的咆哮都在說著,是時候了。
自班德里克家族交出權杖以來,這個名為「長老院」的,統治了整塊陸地的至高無上的集團,似乎就要在今天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