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呼嘯。◇↓,
長夜寂寞,虬髯滿面、頎長豪壯的「大風堂」大當家孟東堂,穿著洗的發白的青布袍子,負著雙手,迎著獵獵北風,悠閒地走過雪意肅殺的長街。
他的身旁並行著的滿面刀疤猙獰的長身光頭大漢,當然是「大風堂」二當家、「殺人狂」熊東怖。
這麼多年來,這對同門師兄弟,同生死,共患難,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風險,而今功成名就,仍然結伴走在一起,在雪降未降之際,走過寂寞的長街。
「今天臘八,看樣子要下雪了吧?老二,我們這些年苦心經營『大風堂』,一直東拼西擋、過著打打殺殺的日子,好像已經好久沒有像今晚這樣出來一起走走了……」孟東堂今天的興致不錯,恩師雲飛揚大龍頭仙逝之後,在他和兄弟們這些年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堂下各行各業的兄弟姐妹們,都有工作做,飢有飯吃,寒有衣暖,生逢亂世,有了這些,還奢求什麼呢?
「跟著老大,准沒錯!」熊東怖陪著笑,他的手是冷的,刀也是冷的,連獅子一般的眼睛裡眨著寒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講話、一面說笑的時候,他才感覺自己鼻孔里呼出來的熱氣:「這條『大風街』,本來崎嶇不平的,很難走;但兄弟們跟大哥走多了,路也就踩平了。」
「不過啊,當年我們師兄弟跟著恩師在這裡開山立堂的時候,馬賊猖獗掠奪、官吏橫行不法、流民倒斃溝渠,面目荒涼,哀鴻遍野,可沒有現在這麼繁華……」孟東堂想起當初兩兄弟跟著恩師一起打拼的崢嶸歲月,心下不免很有些感慨。
「是啊,現在『大風旗』旗下各堂口的兄弟姐妹們,都有工作、都有營生,雖說不上豐衣足食,但也算在這亂世道里餓不到、凍不到,當年哪有今天這般安生熱鬧……」熊東怖也頗有感觸的地接話下去。
「今天熱鬧個啥?」孟東堂笑了起來,他望著淒寂的長街,笑道:「這天寒地凍的,大家都躲起來和家裡人一起過節嘍。」
「小冬侄女今年還不回來過節嗎?」熊東怖苦笑著道:「你們兩父女也真是的,一點小事,就吵得不可開交,終究是兩父女,難不成要相互躲著、一輩子也不見面嗎?」
孟東堂自責的道:「自從你大嫂過世之後,小冬這孩子,就被我給寵壞了,上次私自離家出走、險些在『幽冥谷』出意外(參見《彼岸花》卷),我還沒說什麼,這次又公開和她王巍姨娘頂撞,簡直是沒大沒小,我就是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就跑到她雲端姑姑那兒,躲起來小半年不肯見我,真是閨女大了,翅膀也硬了,越來越不省心……」
「好啦!大哥你也彆氣了,小冬畢竟還是個孩子嘛!」熊東怖笑呵呵的道:「趕明兒個,二弟親自跑一趟『活死人墓』,向雲端師妹說和說和,把侄女給接回來,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鬧這麼僵,是不是?」
「老二啊,你也別總說大哥,」孟東堂語重心長的道:「我記得你屬虎,是不是?今年有三十有四了吧?也老大不小啦,不要整天就知道習武練刀,也該是時候給兄弟們找個嫂子、成個家了……」
「是啊……」孟東堂後面跟著還有他的親信「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其中梁少兔附和著笑道:「不是屬下多嘴多舌,二爺跟大小姐……」
熊東怖回頭看了嬌小如白兔的少婦一眼,那梁少兔立時說不下去了,她支支吾吾地道:「……大小姐……跟大小姐……這個……那個……」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同是「大風堂」里第三代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不過,在「大風堂」里,他們只能算是「中層幹部」,離決策中心的「元老們」,尚有一大段距離,也未經歷過當年「大風堂」十三堂主,創幫立道時期的艱辛。
是以,梁少兔只要給熊二爺瞪上一眼,她的話像在喉里結了冰塊,連自己都不知想要表達些什麼;反而是她的的同伴、四兄妹中年紀最長的何老狗,把她的話接了下去:「兔子的意思是說,大小姐是個好姑娘……三爺又被官家發配邊疆、歸期無日,二爺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大小姐的終身幸福想一想……」
「大風堂」兩大決策者中,大當家孟東堂性情豪邁,為人親和,對待幫中的兄弟姐妹,大體上沒什麼架子,人緣也相當不錯;而二當家熊二爺,則一向不怒而威、喜怒無常,幫中弟子們,對他是又懾又怕,敬而遠之。
幫里幫外的人,都形容熊二爺為一頭「憤怒的獅子」,所以作為幫里的下屬,何老狗以大半輩子的江湖打滾歷練,敢對熊二爺說出這樣的話,畢竟是要具有很大的勇氣才行。
意外的是,熊東怖這次,並沒有生氣。
他笑了。
他居然破天荒的笑了。
——雖然他那刀疤縱橫交錯的臉上,笑容又僵又硬,但畢竟是在屬下面前,並不多見的笑容。
他這一笑,何老狗鬆了一口氣,梁少兔吐了一口氣,雷大弓和唐小鳥也同時舒了一口氣。
熊東怖想到「活死人墓」里的那個叫「雲端」的女子,就像在臘月寒冬里想到火爐、飢腸轆轆時想到白米香茶、睏倦疲憊時想到溫暖床褥、大地久旱時想到天降甘露……
真的難以想像,雲端這樣一個女子,連冷、倦、艷和傲都化作點塵不驚、天地無聲的淡然,置身事外,竟不似存身於這吵鬧擁擠的人間,而她偏偏其實又是那麼暖、那麼甜、那麼柔、那麼美。
「老二——」孟東堂想起了什麼似的、打斷了熊東怖的遙思。
「老二在。」熊東怖畢恭畢敬等著師兄的詢示:「老大有什麼事,請吩咐。」
孟東堂沉吟良久,才道:「節後抽空替大哥去『活死人墓』跑一趟,看看小冬那個死丫頭。上幾次的爭吵,總是我這做父親的脾氣暴躁,讓她看在她死去多年的老娘份兒上,就回家過個年吧……」
熊東怖應道:「這就是了嘛,大哥,兩父女,有什麼說不開的,這事包在老二身上,老大你就擎好吧!」
孟東堂語氣變得蒼老的道:「我也這把年紀了,過了幾年,都不知道跟女兒家人,能過上幾個團圓年了……」
熊東怖怒笑道:「老大說什麼呢?大哥您現在正值壯年,寶刀未老,榮華在望,大哥您想得太多了……」
「有空呢,打發人去『黑水』大牢裡看看老三,昔年師傅門下我們師兄弟三人,屬東野悟性最高,命運也最坎坷,我們三兄弟,爭爭吵吵小半輩子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去了,我們也該釋懷了……你就代轉大哥幾句話:我這個大師哥一向都很佩服他安老三,說實在的,不管在官場上還是江湖上,像他那麼樣的一位嫉惡如仇、不畏強權的正直俠士,已經沒剩幾個了……」孟東堂很有幾分憾恨地跟熊二爺說道:
「你傳下『龍頭棍』,找個朝廷上的大佬和前輩與高太尉說一聲,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山河社』蹴鞠場的事兒(參見《山河社》卷),是咱家老三莽撞了,如今太尉大人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也該消氣平恨了,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麻煩他太尉大人在官家面前遞上幾句好話,就將老三放回來吧……軍牢裡太苦,大哥怕老三撐不住啊,大哥更不忍心看著咱們的老三,就這樣將大好的青春年華,荒廢在開荒墾田、築城挖河的繁重勞役上面了……」
「是,老大。」熊東怖微一沉吟,便道:「兄弟跟『遼東』總督蔡鋆蔡大人有過數面之緣,算是有幾分交情,或許能在高俅面前,給老三說上話。」
「這些年,各堂口添了不少四村八鄉送來的年輕孩子,今冬是來不及了,趕明年開春的時候,想著把李員外請回總堂,好好教導這些孩子成才、成器。『大風堂』的子弟,都得好好念點書,『大風堂』的第三代弟子,不要和我們這一代人一樣的,成天只懂得打打殺殺的,多讀讀書本、多長長見識,以後娶妻生子、成家立室,江湖,總不是安身立命之所!」孟東堂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但隨即醒悟到自己不該把這種看法傳達給他的手下知道,生怕這消沉的想法會影響他們的意志和戰力,連忙換了個話題,接著道:
「這次讓二弟這麼匆忙從『山海關』趕回來,也沒別的事兒,就是我們兩兄弟好久沒有聚一聚了,乘著這『臘八節』的名頭,咱老哥倆好好的敘敘舊。」
熊東怖陪笑道:「大哥您今晚,好像感概特別多啊!」
「哈哈哈……」孟東堂「哈哈」笑道:「人哪!一上了年紀,嘮叨的話,自然就跟著多了起來……」
熊東怖也是相應一笑,他抬頭望了望陰鬱的天色,自言自語的道:「這是下雪了吧……大概在下雪之前,我們要走完這條街吧……」
「一會走完這條街,老二就跟大哥回家去,你王巍(參見《狼皮卷》、《琉璃月》卷)嫂子給準備了『臘八粥』,小貝幾個孩子也都在,大傢伙兒熱鬧一下。」孟東堂拍著兄弟的肩膀,高興的道。
「大哥一家子團聚,兄弟去打攪不太合適吧……」熊東怖面露難色,遲疑的道:「老二還是回『狂獅堂』跟『四大神獸』、『八大犢子』他們兄弟幾個一起過節吧……」
「哎——」孟東堂當即大手一擺:「兄弟,一家人怎麼說起兩家話來了?『四大神獸』和『八大犢子』(參見《東風破》卷第二章)那幾個大老粗,能鼓得出什麼好吃的來?去大哥家過節!就這麼定了!」
熊東怖正要推辭,就在這時,雪堆、街角、圍牆、暗弄里,同時快而無聲地,冒出了十數名手裡持械的紅衫大漢。
他們出現的同時,也同時出手!
他們一出手,就是數十枚暗器,全部射向孟東堂。
這些暗器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細如眉睫,有的比手臂還粗;圓形、方形、梭形、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讓人抓不到任何形狀;有的重如磨盤,有的輕若鴻毛;有的尖嘯而且急嘶著,有的無聲無息;有的綻放出刺目的藍光,有的簡直是透明的。
這些紅衣殺手埋伏已久,他們布下重重包圍,就要在臘八之夜,就要在這寂寞長街,暗殺「關東」第一大幫會「大風堂」大當家孟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