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客棧 第六章 相愛這個詞太漂亮,也太心酸

    時間一久,談笑不自覺地離家的次數越來越多,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冷若顏總是賢惠的不肯去多問一句。

    直至有一次,談笑很晚很晚才回來,冷若顏早早就在家侯著,見他喝的酩酊大醉,便上前替他脫上外袍,忽然沒來由地說了一句:「談郎,你不要對不起我才好。」

    她的人在黯淡的角落裡,幽忽地嘆了一聲,又說:「我是為了你才絕了後路,背叛了『涼城』,殺了蔡相的人的。你看,我已經為你賭上了我的全部,我已沒有退路了……」

    談笑乍聽,吃了一驚,手都驚得冰了。

    他連忙哄道:「傻若顏,不要胡思亂想,你為我付出那麼多,我怎麼會對不起你呢?」

    冷若顏這才點燈一笑道:「是我多心了,你沒有那是最好了。」

    談笑心頭不免忐忑不安。

    第二晚,談笑早早地到了蘇小小房間裡,阮玉郎也在,不過,蘇、阮兩人都沒有歡容,反而是滿臉惶懼之色。

    談笑大奇。

    阮玉郎苦著臉說:「老大,我們對不起你,我們把你供出來,也是迫不得己啊。」然後,便把目光轉向房間裡陌生的客人。

    那是個中年儒士,一襲布衫雪白迎晚風。發頂上,鵝黃方巾小飄,自有脫塵之意。他臨窗而立,負手盼顧顯牖外星寒在天。

    他身邊荷刀侍立一個獨臂英挺少年,面頰上、手背上刀疤縱橫,人如同標槍一般挺立。

    ——「獨臂刀王」洛正熙?!

    他果然墜入懸崖而未死!?

    然後,談笑就看到了舊主——

    中年儒士迴轉身來,淡淡地道:「老夫蔡元長等你很久了,談刀王。」

    單憑這一句話,蔡京已粉碎了談笑的鬥志,深深垂下頭去。更何況這些日子的溫香軟玉和倚紅偎綠,談笑早已失去了舊日的鬥志。

    「你我主僕一場,老夫不一定要非殺你不可,你的命對我蔡京來說不算什麼,但老夫容不下我寵愛的女人背棄我嫁給別人。你聽著,我辦好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殺你,讓你重回『權力幫』。」蔡京道:「你拿這包藥粉,毒死你的妻子。當然,老夫隨手都可以殺了她,但老夫要你來殺她,這樣她才會死得含恨,死得不甘。」

    蔡京不讓談笑有思索的機會、考慮的餘地,他步步緊逼的道:「只要你殺了她,我就可以放過你,你也可以娶了蘇小小重返『刀王』寶座,繼續享受這人世間的榮華富貴,我蔡某人一言九鼎,說話自然算數。」

    談笑張了張嘴巴,蔡京不容他拒絕,強而有力地道:「如若你不殺她,她還是要死,你也要跟著搭上性命,你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考慮。」

    然後,蔡京交給談笑一包藥。

    一包毒藥。

    毒死他妻子的毒藥。

    談笑看向那個叫蘇小小的輕愁女子,低頭良久無語…….

    ——都忘了咱倆多久沒說話了,也快忘了當初為什麼有那麼多話和你說。談郎,可不可以給我一點在乎,我不是鐵做的,我也會疼。

    兩杯酒,兩個人。

    一燈如豆,似曾相識。

    冷若顏臉上有淡淡的化妝,雖然不時地笑著,但卻讓人感覺到她的寂寞芳姿映水紅。

    「你很久很久沒有跟我一起吃晚飯了吧?」冷若顏掠起一絲戀戀的目光,幽幽的道:「反倒在逃亡的時侯,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光多一些。」

    「安逸使人墮落,可不是嗎?」她挽了挽鬢上戴的牡丹花,眼波瞟向談笑:「冷漠是要掩飾痛苦,冷酷也是為了擊退寂寞。」

    聽著這些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談笑只覺得心慌意亂,他向伊人舉杯:「若顏,我們幹了這杯再說吧!」

    「哦?」冷若顏肘支在桌上,一張芙蓉般的臉彤酡酡的,有一種未飲先醉的風情:「她叫蘇小小對吧?」

    談笑的一顆心和手上的酒杯,都幾乎同時掉落到地上去了。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是嗅出來的。」冷若顏表情淒迷的說:「你的褻衣,不止是我的余香;那次我到『怡紅樓』去送客人訂的鮮花,遇見一個女子,感覺到她身上也有我的余香,那想必是你遺留給她的吧?我的香味都沾到她身上了呢。」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向木然的他碰一碰杯,酡笑著要飲杯中的酒,在這一瞬間,談笑很想喚住她,很想制止她飲,可是,聲音到了喉頭,都化作了千呼萬喚的無聲。

    ——時光是一件神器,終究照清你口是心非的模樣。我一路走來跌跌撞撞,落得這一身傷,就當是為啼笑皆非的過往,畫下最後的殘妝。


    「怎麼?」冷若顏偏著臻首,燈光照見她的膚顏,出奇的粉柔:「你怎麼不喝?」

    談笑怕她生疑,心中有亂得沒了主意,匆匆把杯里的酒一干而盡。

    「男人在外面找窯姐兒尋歡作樂,也不算什麼,以前在『美人酒家』我不也曾心甘情願地將我的兩個婢子唐詩和宋詞推給你陪宿……」冷若顏若無其事的語態,讓談笑的心稍稍為之一寬。

    「我不止知道這件事哩!」冷若顏向他嫣然地道:「你和你的『好兄弟』阮玉郎又在一起了,是不是?」

    「那只是……偶然碰上,」談笑心虛地催促道:「你……先把酒喝了我們再用飯吧。」

    「既然你要我喝我就喝吧。」冷若顏杯到唇邊,忽然頓住又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喝這杯酒呢?」

    談笑心中陡然一涼。

    「你如果不殷勤地勸我喝下這杯毒酒,或許,我還可以放過你,」冷若顏徐徐地站了起來,淒楚地道:「記得我們那一路來共同經歷過的兇險和劫難嗎?那一段絕望得連失望也當作是一種希望的日子裡,我們反而無怨無悔!還記得我用身子替你擋『獨臂刀王』那一刀,疤痕仍在我胸前呢……」

    ——我將自己種進花盆,假裝是一朵花。城市巷弄陰暗,陽光終日短缺,雨水不足空氣渾濁。只有在午夜三時,才能瞥見月亮默默滑過天空。我是一朵不開花的花,尚未學會綻放,就已習慣於凋零。

    若顏淒淒楚楚、哀哀怨怨的傾訴著……

    談笑竭力想站起來。

    然而他站不起來。

    他想拔刀。

    然而他連拔刀之力也消失了。

    ——那杯酒!

    談笑的注意力只在他給冷若顏的那杯毒酒上,而不防自己也喝了有毒的酒!

    ——現在的時光,我試著撥開霧象,看看未來的方向。沒有盡頭的張望,已經註定要為將來輪迴千轉,註定是要為幸福跋涉萬水千山。我來了,你人又在哪兒?

    「可是一轉眼,你都忘了,只顧沾別的女人身上的余香……」冷若顏胸抹低垂,露出胸口紋著的那朵嬌艷欲滴的紅牡丹。她陡地掣出懷裡的那雙「多情環」,銀環在燭焰里閃出青寒的芒,而環口上隱有她身體的餘溫。

    ——我突然記起了那個夢,一個已許久不做的夢。我甚至已感到環鋒割入肌肉的銳痛……

    談笑惶急,大惶大急。

    「你太傻了,試想想,就算你殺了我,蔡京又怎麼會讓一個撞破他、知曉他醜聞的部屬活在世上呢?」冷若顏緩步向他行近,臉上神情既依依不捨,又痛楚萬分:「談笑,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但你還是負了我!」

    談笑覺得自己完了。

    談笑不管了,他不顧了,他全身無力,他不能動彈半分,他已豁了出去,他大吼:「我不得不殺你!我必須殺你!」

    冷若顏怔了一怔,側了側臻首,在聽他繼續說下去。

    「栽培收留你的冷北城,你敢背叛!你的同伴,給你滅了口,你還殺過我『長笑幫』的兄弟,對我的手足王石和杜三劍你殘忍的見死不救!我怎麼知道有一天,會不會忽然起歹心惡意先殺我?」

    談笑嘶聲道:「你太強勢了!在你面前,我只是被你左右擺布的木頭人,我算是什麼!?想我『長笑刀王』談笑雄豪一世,卻落在你這人盡可夫的不要臉的蕩婦的手裡……」

    冷若顏在燈色下,黯然得宛如一奪迅速萎謝下去的牡丹花。

    「我怎麼知道你救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談笑怕生命會離他而去,所以他最後一句話說得特別有力:「我談笑又不是你冷大姑娘的第一個男人。」

    冷若顏只覺得地轉天旋,她整個人幾乎是跌坐了下去。

    「原來我們之間……竟有著如此多、如此多的怨恨!」冷若顏悲哀地道。

    她在燈下,端凝著那一杯琥珀色的酒,然後她再看著手中的「多情環」。

    「殺了你?」她哀哀戚戚的問道:「還是我喝下這一杯你要我喝下的毒酒?」

    她嘴角泛起了半朵悽然的笑容,湊近談笑,仍是那一縷清得不似人間的馥香:「談郎,我們比未相識前快樂些嗎?比逃亡時開心些嗎?你真正愛過我嗎?」

    談笑無言以對,只有滿臉死亡的灰色。

    當」多情環「割破談笑的喉嚨那一刻,冷若顏知道,她這一生中,都不會再愛了。

    ——相愛這個詞太漂亮,也太心酸。(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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