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嘉貴妃傳
熙嘉七年臘月,陸府。
&小姐可在家?老夫人派奴婢來給八小姐傳話。」
廊下站著的紅柳看到來人,忙笑著迎上去,親熱道,「玳瑁姐姐好,我家小姐在屋子裡寫字,請姐姐稍等,我這就為姐姐通報。」
玳瑁點點頭,對著紅柳道,「應當的,有勞妹妹了。」紅柳身邊的小丫鬟為玳瑁遞上暖手的小爐子,紅柳對她點點頭,自進去尋自家小姐。
不一會,大丫鬟綠衣親自打了帘子出來迎接玳瑁,口中道,「紅柳那小蹄子,看到姐姐來,還不說迎姐姐您先進來,讓姐姐在冷風口子下吹風,當真該打。」邊側身讓了玳瑁進入屋子,邊輕聲道,「我家小姐在寫字,姐姐請隨我來。」
丫鬟綠衣打帘子迎老夫人身邊的玳瑁進來時,一股寒氣隨著帘子的縫隙鑽了進來,正在寫字的人,手一抖,一張字算毀了。
她抬頭打量來人,對著玳瑁點點頭,只見她滿臉紅潤,一臉喜色的對自己行禮。口中脆生生道,「八小姐安好,表小姐來了,現在老夫人房中,老夫人特地派奴婢來通知您一聲。」
陸八娘放下手中的湖筆,「就說這幾日紅梅開了,表妹怎麼也要來家裡一趟。」說著就站起身來,對一旁伺候她的紅柳道,「把我那件孔雀翎的大氅尋來,一會送予表妹穿著賞雪。」
起身向前步去,走了幾步,對著站在原地的玳瑁道,「勞煩姐姐坐著歇息片刻,我稍後便於姐姐一起去祖母處。」綠衣早已搬來了小杌子,就等小姐發話迎玳瑁入座。陸八娘看綠衣伶俐,留下綠衣作陪,自帶了紅柳去內室更衣。
玳瑁坐在小杌子上等候,綠衣早已奉上了熱茶在小桌上。等玳瑁吃了一碗茶,就見八小姐穿著一件狐狸毛的大氅出了內室,忙放下茶碗,迎了上去。
&姐姐久等了,咱們這就去祖母那吧。」八娘對玳瑁道,玳瑁應諾。八娘打頭出了屋子,紅柳留下看家,綠衣帶著幾個小丫鬟跟在身後,一行人快步走向上房。
經過花園的時候,八娘停下了腳步,對身邊的小丫鬟道,「去折幾枝紅梅來,一會送給表妹賞玩。」玳瑁看著八娘的舉動,上前勸道,「八小姐,天涼,您還是別在這站著了,奴婢幫您看著她們折梅花。」
陸八娘對著她一笑,道,「姐姐不防先回了祖母,我折了梅花一會兒就到。」玳瑁自然不在言語。
一時間無人說話,只等著折梅的小丫鬟回來。小丫鬟還沒等回來,就等到八娘念叨的人,只見一身綠衣的女子身後跟著一大串而丫鬟向這邊走來。
&表姐讓人好等,外祖母讓我來尋你。」來人對著八娘笑笑,「表姐好興致,折梅賞雪的,只姊妹們還等著你呢,快走吧。」
&道你眼饞我們家的梅花,這不才巴巴的讓人折了給你送去,沒想到你還不領情,自己跑來怪罪於我,我真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八娘對著女子沒好氣道。
&娘給八表姐賠罪了,謝謝表姐掛念我。外祖母真的等急了。」說著上前去拉八娘的衣袖,八娘看著折好梅花的小丫鬟,笑著道,「給表小姐自己拿著吧,本就是給她的東西。」
女子只好上前接過梅花,一行人繼續朝上房走去。
北方吹過,依稀聽見女子輕聲對八娘道,「今年本說叫表姐跟我一起去我母親家莊子上玩,不想母親有了小弟弟,現在家裡一團亂,我這也是偷空溜出來的,表姐別惱。」
陸八娘不在意的輕笑,「多大點事兒,也值當你特意尋來道歉的。以後會有的是機會的。你既是偷跑出來的,今兒就不留你了。這梅花兒你自帶回去,找個瓶子養著吧,也算是咱們一起賞梅了。」
&十娘先謝過表姐了。」風把女子的話一不小心就吹遠了。
熙嘉八年三月十五,陳府。
&少爺,前頭,前頭大老爺尋您,咱家來了宮裡人,讓您快去呢。」小廝鋤農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對著陳松道。
&親,宮裡,難道……」扔下氣喘吁吁的小廝,陳松向前院跑去,一路上腦子裡閃過了無數的念頭,最擔心的還是那個人。
時間仿佛都定格在那張稚嫩卻讓他心動的臉上。有初見時對著馬匹自言自語的她,有端著膽瓶對著梅花站在街角笑盈盈的她,有跟著家裡姐妹一起騎馬的她,有對著天空說陪著自己只有雲的她……
那些時候自己都在做什麼?那時候自己力持鎮定的幫他挑選馬匹,被四姑姑發現後匆忙的離開。那時候自己傻傻的也端著膽瓶,站在暗處,看著她小心的從角門進入杜府,不敢叫住她送上自己親身折的梅花。那時候自己只能陪著她最後一次看天,對她說自己要先離開。
等奔到前院的時候,父親已經陪著宮裡來的公公在寒暄,看到自己,不著痕跡的瞪了自己一眼。心裡很亂的他,突然就安定了下來,不管是什麼消息,都跟她沒關不是麼。既然不是她,是誰又有什麼區別呢。
&大人的公子果然與眾不同,聖上和主子娘娘降下恩典,陳大人和令公子接旨吧。」公公笑眯眯道,隨著他手裡的聖旨抖開,全家人跪了下來,陳松被父親拉著跪在身邊,清醒而迷茫的聽完了旨意,果然是指婚啊。
也罷,既然不是你,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是抱著這樣的念頭上前接下這代表恩寵的旨意,叩頭謝恩,看著父親對著宣旨的公公塞銀票,請入內喝茶。
他就跟著,只捧著聖旨看著,看著,直到父親回神,對著公公笑,「這孩子,可不是高興傻了吧,公公莫怪。」公公對著他恭喜道,「陳公子大喜,來日說不得咱家還得替主子討杯喜酒喝。」
父親親自送公公出府,母親就派人去請他,想到母親悲憫的目光,他對著母親身邊的嬤嬤道,
&日有些累了,明日再去給母親請安。」
說完也不管母親身邊嬤嬤的阻攔,回了自己的院子。
三月的風,並不冷寒,他卻覺得心裡不是滋味。風中柳絮飄飛,像急了那日飄飛的雪,那日他站在雪中等她歸來,她從頭到尾未轉頭看他一眼,任由他手裡的紅梅染雪,也只看到了她自己手裡的梅花。
彼此他不知道,母親尋他要告訴他新嫁娘的身份,也要告誡他從此後不能在輕易沉淪。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當時的他想的不過是從頭到尾,小立恨因誰?心字已成灰。
熙嘉九年三月,陳府。
陸八娘等到華燈初上,對著一旁的綠衣道,「他不會來了,歇了吧,莫等了。」
綠衣強笑道,「小姐,姑爺一定是有事耽擱了,要不,我們給姑爺留著門……」
綠衣未說完的話在她家小姐平靜的注視下自動消音。她手腳麻利的熄燈關門,悄然離去。小姐夜裡不習慣丫鬟貼身伺候,她們一般夜裡就宿在下人自己的房裡。
綠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家小姐入府已經快半年,可姑爺初了新婚時那三天宿在新房,過後從不主動親近她家小姐。姑爺陳松在大營經常晚歸,就借著公務繁忙的藉口輕易不踏入小姐的屋子。小姐一幅已經習慣了夜夜獨守的樣子,讓綠衣暗中心疼。
白日偶爾會看到小姐和姑爺兩人在人前恩愛,可又有誰知道夜裡人後她們二人各不相干的狀況?就算知道,下人們也不敢亂說,大夫人治家極嚴,她裝作不知道不插手的事情,誰敢過問。
只苦了小姐,日子不好過。夫妻兩人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小姐何時才能熬到頭?
綠衣這邊為自家小姐擔心輾轉,那邊她家小姐對此並不知情。
陸八娘從未想過會被指婚陳府。婚後的日子不好過,但陳府也沒虧待她。每日裡等到一定時間,就自去入睡,從不多想別的。
只今夜,不知怎的,她有些睡不著。聽到房門外有些輕微的響動,乾脆起身披上大氅,隻身出了房門。
一出門,就碰觸到陳松在寒夜中那雙顯得孤寂的眼睛。他手裡不知怎麼抓著幾隻孤零零的梅花。陸八娘心頭一顫,好似摸到了對自己一向冷淡的相公心內的那點隱秘的念想。
她淡淡一笑,對著陳松道,「沒想到夫君趁夜回來,天色已晚,不若早些安置吧,妾身告退。」
走了幾步,想到什麼,回頭對著陳松道,「送夫君句話,梅花風骨雖好,還需膽瓶才能活,不然折了護不好也是種罪過。」不再理會身後陳松怪異的神色,起身進了房門。
陳松在疑惑他夫人是不是看出了不對,就見消失的夫人再次出現。她手裡拿著剛尋到的一隻膽瓶,伸手遞給他。在他愣愣的接住後,就收回手去。然後陳松就看到自己的夫人掩了房門,乾脆利落的把六少爺他關在了門外。
六少爺看著妻子遞給他的花瓶,那是個長頸大腹,形同懸膽的花瓶。花瓶上有著淡淡的紋路,莫名的覺得熟悉。
驀然想到這膽瓶跟當年他在雪夜中見到的那個膽瓶貌似同出一處。想到妻子娘家,不由得一笑,果然是個聰穎的女子。罷了,那點子念想都被枕邊人識破,還被嬌妻點撥,再不清醒還待到何時?
把梅花插入膽瓶,放在了房門外,他起身去了書房,今夜繼續睡書房吧。
次日,丫鬟們看到房外的紅梅,來詢問夫人,夫人在丫鬟們的詢問聲中,淡然道,「把那紅梅膽瓶放在窗下吧。記得開一條縫隙給它,太嬌弱的梅花活不成。」
這日晚間,陳松早早回家,進了八娘的房中。
他看到窗下的紅梅,苦澀的一笑,對八娘道,「夫人這又是何必呢?」
微微的晚風透過窗戶的縫隙,輕輕地吹拂著膽瓶中的梅花,梅花微微搖曳著,在風中帶著股別樣的風情。
&君可知,我愛護這梅花的心意跟夫君的心情是一樣的。」陸八娘依然笑盈盈的對著陳松道,
&這梅花終歸不是我等能左右命運的,又何必辜負她的一番好意?」
陳松看著自己妻子良久,終於道,「我明白夫人的苦心了。」
當夜陳松就歇在了陸八娘房中。
此後二十年,直到他離世,都未再碰過除了妻子以外的任何女子。
陳松死在征戰南疆的戰場上,他死後,他夫人為他安排後事。放入他棺木的是那隻她用了很多年的膽瓶,兒女不解的詢問母親,陸八娘也只說,這是她和陳松都希望守護的東西。
此後又十年,八娘因病離世,她去之前,曾給兒女留下遺言,說是也要在棺木中放入一隻同樣的膽瓶。她還說到時才好憑著膽瓶跟他們父親一起跟故人相見。
她一生為陳松生育三子二女,小女更是嫁到了杜府,成為當朝貴妃親弟弟的兒媳婦。
她的喪事,很是隆重,杜家、陸家兩家本家分支分別來人祭拜。甚至深宮中的淑嘉貴妃聽聞她逝去的消息,也很是傷心了一場,並派了三皇子代替她前來弔唁。
三皇子來時,手裡端著一隻插著梅花的膽瓶,沒有人知道深宮中的貴妃為何在這個表姐的喪禮上送上了紅梅。只陸八娘的兒女隱約猜到,那位故人怕是就是當朝的貴妃,父親母親一生致死都在牽掛的故人。
猶記當年稚齡,那個女子在雪中為人尋梅;猶記當年雪夜,那個男子在街角為人送梅;猶記當年房門外,那個女子遞給了那個男子一個長頸大腹的懸膽花瓶;猶記當年,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