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虎軀微顫:「為何?」凌雲軒笑道:「此乃權宜之計。黃兄不肯對付王仙芝,那便需令他減除戒心。我等離營,讓他知道黃兄無意培植黨羽,方有轉還之可能。」
黃巢細細想來,覺得凌雲軒所言不無道理,便抱拳道:「雲軒顧全大局,不惜個人榮辱,黃某感恩在心。」這幾句說得慷慨無比,卻話鋒一轉,替幾人擔憂,說:「只是數位意欲何往?」
凌雲軒想了想,曰:「我等且於暗中追隨大軍幾日,待見王仙芝並無異動,再定去向。」黃巢當即決定明日遣人送他等入鄧州城尋個落腳之地。
數日之前,三人滿懷欣喜來到此地;數日之後,卻是讓人掃地出門,稍有不同的是,身邊多了趙晴這丫頭,不禁感慨世事無常。
黃巢目送四人離營遠去,心中苦、辣、酸、甜交叉糾纏,仰頭長嘆。
正如幾人所料,王仙芝以黃巢羽翼已除,疑心大減,復與黃巢戮力同心。大軍繼續南進,所向披靡,一舉攻占郢州、復州。凌雲軒四人卻悄悄隨著義軍,此時正落腳在離營不遠的一處小鎮中。
這天,日頭隱沒,彤雲密布,不一時紛紛揚揚飄下鵝毛大雪。望著窗外雪花飛舞,凌雲軒又念及幼時母親每年冬天都要為他做兩件新襖,生怕他凍著傷著,現在想來,尤是溫馨暖人。不過,自他習成武功,體內活力充盈,便是三九天只穿單衣也絲毫不會冷的。正在出神,一隻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乃趙晴閃進屋來。
趙晴自離開義軍,便換了女裝。此刻她身著淺黃棉衫,外罩淡紫色彩雲鴛鴦襖,下身是與外襖一式的棉裙,倒是一點也不臃腫。欺霜賽雪的臉上顯著兩抹艷紅,定是她剛剛出門回來,在外凍著了。
趙晴兩手送到嘴邊哈了口氣,道:「凌大哥,外面雪好大。陪我玩玩好麼?」
凌雲軒對著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笑了笑,說:「瞧你凍的,臉色僵紅,還敢出去?」又道:「趙姑娘,近日義軍形勢喜人,黃兄和王仙芝想必也言歸於好。我便打算趁此機會,送你回家如何?」
趙晴登即惱於形色,嬌叱一聲:「不可!」刁蠻之形倒是不下穎紫鴛。
只見她別轉嬌軀,坐在凌雲軒身邊,秀眉微蹙,極惹人憐愛的央道:「凌大哥,你莫讓我走。義父整日不許我出門,兄長又在外征戰不歸,沒得陪我,悶也悶死了。」
凌雲軒長她數歲,平日總會遷就於她,如今見其軟硬兼施,真箇沒轍,苦笑道:「想必趙犨兄弟居家之時,亦必唯趙姑娘馬首是瞻,才令你如此膽大妄為。」趙晴嘻嘻一笑,調皮地問:「未知凌大俠是否如我兄長般識趣呢?」
凌雲軒佯裝思索,聳聳肩道:「呃——半斤對八兩。」趙晴聽後,「噗嗤」笑了出來,模樣嬌美可人。
凌雲軒卻又說道:「但你姑娘家隨了我等確有不便。」哪知趙晴聽罷,二話不說,拂袖而去,撇下凌雲軒兀自納悶:「我又說的錯了?」
及至午飯時分,趙晴仍是將自己關在房裡,賭氣不出。任憑凌雲軒在門外費盡口舌,亦說她不動。客棧里房客們見了,都竊竊私語,說他們小夫妻鬧了彆扭,弄得凌雲軒尷尬無比。吳蹤更在一旁冷嘲熱諷,樂見凌雲軒醜態百出,好讓他取笑。
過了片刻,趙晴門開一縫,紅唇輕點道:「凌大哥,你去買來鎮南『五香牛肉』,我便不與你計較。」言訖,又「啪」地關了房門。凌雲軒心知她是溜溜自個兒,出口惡氣而已,卻也只得依從。他轉手一把拉住吳蹤,笑道:「蹤二哥,你方才落井下石,且隨我將功補過——」不由吳蹤分說,凌雲軒已將其拖至客棧之外。
這鎮南五香牛肉店於當地小有名氣,每日食客不斷,雖值兵荒馬亂之時,生意也是照做的。
二人稱肉付錢,正待出門,卻見店內走出個瘦削漢子,其衣著極不合時宜,通身只有一件白色長袍,腳上穿一雙草鞋,慌慌張張地趕出了門,朝郊外跑去。
凌雲軒二人好奇心起,悄悄跟著那人。
白衣人走走停停,時不時回頭張望,似極怕為人盯梢。凌雲軒二人施展輕身功夫,踏雪無聲,並沒令白衣人發覺。
行約四五里,白衣人到了處破廟,進入其中。凌雲軒兩個深吸一口氣,一個翻騰跳上廟堂屋頂,輕輕取下片瓦,窺探其內情形。
此時,廟內聚有二十來人,清一色的白袍草鞋。堂中立著兩人,一個也是白色衣裳,面容清癯,是個五十來歲的老漢;另一人身著灰衣,前後胸上均有「興鹽」二字,長得體形彪悍,高額闊臉。
凌雲軒心生警覺:「此等白衣人當與那番僧來路相同。」這時,吳蹤伸過手來,在屋頂積雪上寫下「杜昆」二字。凌雲軒始然明白:「興鹽幫副幫主。」當即收斂精神,要看他們做何勾當。
只見老漢高舉雙臂,以沙啞的聲音叫道:「阿摩尼——」其餘白衣人應聲跪地,雙手前撲,俯身行禮,齊聲朗道:「混沌長夜,光明不生,明尊降世,解我憂愁。阿摩尼——」然後,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攏手而立。
凌雲軒腦中閃過曾於何處聽得這些話的念頭,仔細一想,乃去年途經洛陽摩尼寺,寺中教眾所念,頓時明了眾人乃摩尼教徒。
摩尼教系波斯摩尼所創,後大勝於回鶻,被尊為國教,其教主更得稱「護國大法主」。延載元年,摩尼教傳入中土,至大曆年間已頗具聲勢。然會昌年間滅佛之舉於此教打擊深重,雖在宣宗時得以稍有恢復,卻也大不如前。
老漢朗聲道:「今日齊集各位,乃因教主頒下法旨,命我等相助興鹽,共圖大業,匡復聖教!」餘人齊聲應和:「匡復聖教!匡復聖教!」
「各位,」杜昆將手一抬,止住眾人,說:「在下乃興鹽幫副幫主杜昆,今日得見各位壇主,實乃三生有幸。」凌雲軒看他雖然長相粗陋,但談吐有方,文質彬彬,心中大奇。
又聽杜昆道:「敝幫幫主賴聖教相助,得膺盟主。聖教高義,盟主銘感於心,特囑在下來此相會,不遺餘力,共成大事。」老漢前曰:「前日探子來報,王仙芝欲往蘄州,杜副幫主已聯絡裴刺史,教其盡力拖延。到時我等伺機出手,務求全勝。」
凌雲軒二人聽得頭皮發麻,心想老漢大有施行於義軍不利之事。
摩尼教教眾雙手交叉胸前,齊念:「明尊佑我。」老漢又道:「十日之後,煩勞眾兄弟於蘄州取齊,再行安排。」眾人應諾,依次出門。老漢扭頭對杜昆說:「杜副幫主,在下先行一步,打點瑣務。」杜昆笑道:「陳老請——」
老漢走後,杜昆於懷中取出一封信,拆開來看。凌雲軒、吳蹤互換眼色,同時由屋頂破瓦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住杜昆。二人本想著雖然出其不意,但杜昆總算是興鹽幫副幫主,是以不敢大意,各自留有後招以防萬一。不料,杜昆半點武功也沒有,輕易落入二人手中。
杜昆掙扎著喊道:「你們——何方神聖?報上名來!」
凌雲軒右手一划,已封住杜昆「曲池」、「肩井」二穴。這彪形大漢登時動彈不得,但其殊無懼色,看著二人問:「閣下有何貴幹?」
凌雲軒一凜:「此人遇事沉著,不意朱溫手下尚有如此人物。」便說:「只怕我說了出來,嚇著你。」接著,朗聲道:「我便是凌家鏢局少主人凌雲軒。」
杜昆聞言一震,眼中透出恐懼之色,但那恐懼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駭人的冷靜,低聲道:「凌少俠請動手。」
凌雲軒哼了一聲,從杜昆手中搶過信來。他便不看落款,亦知寫信者為何人,這字跡便是化成灰他也識得,正乃朱溫所為。信中說道與田令孜等人定了計策,要蘄州刺史裴渥調集兵力死守州城,待杜昆與摩尼教教眾見機刺殺王仙芝。
凌雲軒將信一收,問:「爾等於大軍動向瞭若指掌,是否暗中教人混入軍中?」杜昆把眼一翻,並不回答。吳蹤登時戟指道:「少裝聾賣啞,若惹急了老子,取你狗命。」杜昆橫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卻是休想從杜某口中探知盟主大計。」凌雲軒二人心頭一凜:「此人忠心不二,寧死不屈,也算條好漢。」
凌雲軒近前道:「我見閣下談吐不凡,為何甘於淪同朱溫之流共事?」杜昆冷冷一笑:「盟主雄才大略,豈乃尋常人物可及?」
凌雲軒聽他大讚仇讎,心中如何不怒,亮出化雪刀指在杜昆額上:「雄才大略?不過使些陰險毒辣的手段,謀財害命罷了。」
不料,杜昆面不改色,肅然道:「凌少俠,杜某敬你是讀書人,不與江湖粗漢雷同。這便問你,當今之世,可是天下大亂?」凌雲軒一愣,想不到杜昆於刀劍臨頸之時,尚有心與敵手高談闊論,當即答道:「正是。」
「好,」杜昆一笑,說:「如今外族滋事,邊境不寧。突厥、韃靼於北,吐蕃、回鶻於西,南詔更是於川邊虎視眈眈;內有王仙芝、黃巢起事,攻城略地;各地軍鎮私懷鬼胎,西川高駢擁兵自重,河東段李,兩強相爭;至於臨安董昌、蔡州秦宗權、鳳翔李茂貞個個狼子野心,覬覦天下。群雄相抗,唯能者得勢,為成大業,不擇手段。試問他們哪個不是陰險毒辣,哪個不是兩手血腥?凌少俠因家仇而殺盟主,卻殺得盡天下梟雄麼?」
凌雲軒腦中有如打了個晴天霹靂,嗡嗡作響,稍即收斂心神,還刀入鞘,冷冷說道:「滅門之仇,不共戴天。然我要殺的只朱溫一人,我不會傷你。」卻又對杜昆說:「但我要你將朱溫設計害我全家始末悉數道來。」
杜昆頭一昂:「好說,此事已過,於大計無礙。凌少俠既有此請,杜某願效微勞。」
杜昆講起自己與朱溫乃總角之交。二十年前,朱誠不知何故與丐幫結了梁子,後於汴州火拼之中不幸喪命。當時,慕容昆身為當地捕頭,也曾參與圍剿鹽幫之事。朱溫幼年而孤,家道衰敗,遂從其母寄於蕭縣劉崇,備受欺凌。於是,朱溫立誓要出人頭地,以雪大辱。弱冠之年,朱溫習成武功,以朱誠之後得統興鹽。機緣巧合,朱溫結識了摩尼教主格羅本,二人從此互壯聲勢,共興大事。當日,朱溫以懷仁教之事取信于田令孜,得其相助。又仗著興鹽幫遍布九州的幫探打聽到化雪刀在凌府,而湊巧劉克山曾藏於其中,朱溫就著人聯絡田令孜,教慕容昆以平亂為名率軍前來,以做一箭雙鵰之計。後來,朱溫得知慕容昆暗通凌家,便殺了牙將張異人,激盪軍心,復於混戰中擊敗凌月剛。事成之後,朱溫方知化雪刀已由凌雲軒攜去,經多方搜尋,才覓得凌雲軒行跡。朱溫當即將計就計,使出一招苦肉計。
凌雲軒聽後將信將疑,問:「朱溫隨我多時,為何不出手奪刀?」杜昆答曰:「化雪刀於盟主眼中,不過破銅爛鐵。盟主常言:『事在人為,非藉他物』。」開口之間,已是極顯對朱溫崇敬之情,又說:「盟主之所以費盡周折,欲求此刀,皆因格羅本要得化雪刀、出雲劍,方肯全力相助興鹽。盟主便想於凌少俠或凌家舊友口中探知化雪刀於摩尼教有何關聯,以為牽制格羅本之用。」凌雲軒寧神一想,又問:「朱溫既與田令孜勾結,為何當日打發閻羅門眾人?」
杜昆似早料到他會有此問,脫口答道:「當時,盟主得知你等行蹤,匆忙趕去,正見閻羅門動手,因不及阻攔,只得蒙面發難,絕不讓化雪刀落入他人之手。」凌雲軒點了點頭,將杜昆所言和自己所知加以印證,通曉其中來龍去脈,想著朱溫當是查不出化雪刀來頭,又加上刺殺宇劍沖已可令其伺機而起,自己再無用處,這才欲取己命,也更詫異於朱溫對杜昆之信任幾至無所不言的地步。
杜昆話鋒一轉,語帶歉疚道:「杜某實極為敬重凌爺為人,然兩方相鬥,各為所主,唯勝者為王。故而,今日杜某不慎落入少俠手中,雖死無憾。」
凌雲軒轉過身去,閉上雙眼,冷冷道:「我所恨者,唯朱溫一人,於他人無干。」言下之意,自不會傷害杜昆,說罷,快步出門,邊行邊說:「閣下穴道片刻自解,代我傳話朱溫,教他好生護著腦袋,待我來取——」一字字送完,人卻已在百步之外。
吳蹤大為不解,心想好容易逮了朱溫親信,就這般放去,豈不便宜了他。但凌雲軒心意已決,他又怎好再說,旋即展開步子,追了出去。
「雲軒,」吳蹤板著臉道:「你莫不是給人灌了迷魂湯,怎的沒端由的放了那廝。」凌雲軒停下腳步,說道:「一來,杜昆口述大仇始末,解我疑惑;二來,杜昆已知我倆撞破朱溫行刺王仙芝一計,使其告訴朱溫,讓其知難而退,可令義軍躲過一劫。」吳蹤聽了,撓了撓頭,道:「也有些道理。」凌雲軒卻是臉色凝重,心不在焉,只呆呆地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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