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長了18歲,從來沒有和父親面對面推心置腹地交談過,今天這樣真誠地談話,雙方反而覺得有點不大習慣,不大自然。首先,父親瞅了瞅女兒,覺得正應了一句俗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女兒已經出脫成一個美貌的仙女,要是在農村提親的人都踢斷門檻了。由於女兒上了大學,門檻高得多了,自然沒人敢前來打擾。蓉蓉看父親定定地望著自己,倒有點羞澀了:爸,你這樣望著我,難道不認識女兒了。父親也笑了:蓉蓉,你不在田間勞動,皮膚白嫩水靈,出脫得仙女一樣,爸都不敢認了。蓉蓉的臉蛋紅潤潤的:爸,你咋和女兒開玩笑呢?父親卻一下子嚴肅起來:……我,我是說,女孩長得漂亮了,容易引人注目,就會有人……
父親不說了,蓉蓉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她不好意思追問,就靜靜地等著父親說下去。父親下定決心,勇敢地說出來了:人太漂亮,就會有人對你打主意了。
蓉蓉把嘴一撅:爸,你咋說出這話呢?誰會打啥主意呢?
蓉蓉嘴裡這樣說著,心卻突突地跳著,一些往事也迅速地從眼前掠過。那是她上高中的時候,一個周末,因為一些功課的耽誤,她回家遲了。暮色蒼茫中,一個男生在她的身後一邊追趕,一邊喊著她的名字,這是外班一個同學,平時在她面前流里流氣,極不莊重。這時她有點驚慌,便加快了步伐,多虧她在學校運動會上多次奪得女子400米、800米賽跑的冠軍,一會兒便把那個男生甩在後邊……她怕父母擔心,這件事情她從來沒有說過。從此她常常和同學走在一起,更加注意安全了。不過現在,她只能對父親鄭重其事地說上一句話:爸,你放心,在大學四年裡,我不找對象,誰也不會對我打啥主意的。
父親笑笑:女兒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我有啥不放心的?
於是,蓉蓉領著父親,在公園裡四處轉悠,儘管湖水悠悠,垂柳依依,遊艇穿梭,笑語喧囂,父親卻心不在焉,進入不了狀態。父親說:今年得了幾場好雨,玉米長勢很好,玉米棒兒結的稠,長得大。我想扳幾個嫩棒兒給你拿來,你媽不同意,她說不等玉米成熟,吃了嫩棒兒太浪費。其實,這又能浪費多少糧食呢?早知道你在這兒認了乾媽,真應該帶幾個嫩棒兒。
蓉蓉說:我媽說得對,咱不能吃飽了肚子忘了飢,過日子還是節約點好。張老師在農村呆了18年,全家的戶口才遷來幾年,他們也知道在農村過日子的艱難。
父親說:我看你乾爸一家都是好人,我還擔心你星期天沒有去處,現在能給弟弟們輔導功課,還有一點收入,我也放心了。
蓉蓉說:張老師不讓我把他叫乾爸,我們是真正的師生關係。他只讓我把阿姨叫乾媽,我和阿姨才是親戚關係。
父親認真地想想:好,這樣更好,張老師真是一個正人君子。
父親無心欣賞公園的美景,又說起秋收的事情,蓉蓉於是和他離開公園,坐車看了看鐘樓、鼓樓,對於西安中心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繁華,父親讚嘆不已。蓉蓉又領著父親來到大雁塔,而且一步一步登上了大雁塔的頂層,望著西安的遠景,說著唐僧取經的故事,父親恍如隔世之感:咳,我還以為唐僧取經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想不到這還是一個真真的實事,走了十萬八千里,16年以後才取經回到長安,唐僧可算一個神人,其實他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由此看來,世間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許多社會變化往往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們本來以為,農業社是鐵打的,想不到說垮台稀里嘩啦地就垮台了。過去給生產隊幹活磨洋工,現在給自己幹活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你到咱村里看一看,家家糧食都增產,要說誰家糧食不夠吃,那真是天大的笑話。
蓉蓉驚奇地望著父親,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莊稼漢,今天怎麼像黃河打開缺口一樣,滔滔不絕地演說起來?可是父親卻言而未盡,繼續把他蘊藏在肚裡的話倒了出來:天下事,在人為,就看你是不是得人心。現在搞改革開放,順應了天時,順應了民心,可以說是大刀闊斧,勢如破竹。要是放在那個亂咚咚的十年,誰能想到你這個農村女娃還能考上大學,還能把手插在國家的口袋裡。等你四年大學畢業,分配了正式工作,拿到了工資,咱這家庭才算真正地翻了身。
聽著父親的話,蓉蓉才體會到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才知道自己的過錯深深地刺傷了父親的心,現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向父親懺悔,其實父親已經原諒了她……蓉蓉和父親回到德仁家裡,父親已經決定明天就回農村去,繁忙的秋收、秋種在等著他,在西安東遊西逛是不是有點不務正業?蓉蓉爸把他的這種想法對德仁說了,德仁笑了:兄弟,咱的這種想法趕不上時代了。在外國,旅遊業作為一種產業為國家增加了大量的收入,我國的旅遊業才剛剛興起。兄弟,以後你就知道了,游遊逛逛賺大錢呢。
蓉蓉爸回去了,蓉蓉抽空過來,把她爸睡過床上的枕巾、單子、被單,拿到水房洗了,晾曬在院子。秀蘭見了,笑了笑:蓉蓉,你爸只住了兩晚,沒有關係的。
蓉蓉說:還是洗乾淨好。
蓉蓉知道城裡人不願意接待農村的客人,就是怕農村人不講衛生,弄髒了床鋪。夏天還好辦,冬天更麻煩,客人走了還得洗單子,洗被套。蓉蓉想,與其讓人家心裡不痛快,還不如做好善後工作,把該洗的東西洗乾淨。
蓉蓉看乾媽很忙,便想減輕她的負擔,於是空閒時間便跟著她學縫紉,年輕姑娘心靈手巧,很快就掌握了鎖邊、縫紉的基本技術。秀蘭剪裁好的衣片、褲片,只要告訴蓉蓉那些地方需要鎖邊,那些地方需要合攏,她都會按照要求做好。當然,上腰、裝領、夾口袋等複雜的活兒,她就不會做了。就這樣,蓉蓉雖然花費時間不多,卻給秀蘭幫了大忙。秀蘭高興地說:搭個手,蓉蓉接上說:強似個狗,秀蘭笑了:蓉蓉,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蓉蓉說:在家裡,我媽也和我這樣玩笑。秀蘭說:蓉蓉,你學習要緊,別為了給我幫忙,耽誤了學業。蓉蓉說:乾媽放心,功課不難,我完成了學業才來幫忙的。乾媽,說實話,我私下還有一個小小的計劃,想拜你做師傅,跟你學習縫紉技術,好給家裡人做幾身衣服。秀蘭看蓉蓉這樣懂事,這樣熱情,自然是滿口答應,蓉蓉連忙跪在地上,叩首三下:徒兒叩拜師傅。秀蘭扶起蓉蓉:免禮免禮,這都是啥年代了,不興這一套了。
課餘時間,蓉蓉經常跑來幫忙,時間一長,關係熟了,不但幫著縫紉,還幫著做飯,自然還得幫著吃飯,便親密得像一家人了。
德仁看蓉蓉這樣熱情,懂事,便有心培養她做一個骨幹通訊員。於是,星期天,德仁領著蓉蓉和在讀者座談會上發言的那位男同學梁新軍,一起來到灞橋市場,找到梁新軍父母的攤位,看見他們正在忙忙碌碌地賣著涼皮。德仁告訴梁新軍:你去幫忙,不用提說我們,我們在旁邊觀察一下情況。
梁新軍走進攤位裡面,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地喊了聲爸媽,就要伸手幫忙,可是用大鍘刀切麵皮他不會,調麵皮也不會,站在攤位裡面還有點礙事,爸爸揮揮手:你先轉悠去,等一會沒人了再來吃麵皮。
梁新軍紅著臉走出來,對德仁說:張老師,我爸不叫我幫忙,我也幫不上忙,站在裡面還礙事得很……
德仁說:你啥也不會幹,插不上手,越幫越忙,只要你體會到父母的艱辛就行了。
梁新軍瞅著德仁、蓉蓉尷尬地笑著:是啊,我真的插不上手。你看我爸用鍘刀切麵皮,鍘刀的前邊不動,只是後邊慢慢地移動著,切出的麵皮又細又長。
蓉蓉插話說:鍘刀的前邊著點是圓心,鍘刀每一刀下去就切出一根直徑長的細細的麵皮,多有意思。
梁新軍感慨的:同學,你說得好,這聽起來很浪漫,可是我爸一天不知道要切幾百刀,幾千刀,他的手掌都磨出老繭了。
梁新軍的眼睛濕潤了,蓉蓉後悔自己的話說得太調皮,梁新軍卻不在意下,瞅一眼母親,動情地:同學,你看我媽一碗一碗地抓著麵皮,調著麵皮,是不是有點像卓別林演的工人不停地機械地上著螺絲帽那樣可笑?
蓉蓉急忙擺手:我可沒有敢這樣比方。
梁新軍仍然沉浸在激情里:唉,這看起來只是很簡單的重複的動作,可是一天下來我媽的胳膊卻疼得抬不起來了……
梁新軍嗚咽著說不下去了,德仁、蓉蓉也都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