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兆向龍小人得志,文書室里挑釁許秀才,耍盡了噁心。
兆向龍哼著曲兒進了司令部文書室。
文書室在司令部前臉門房裡,文書許秀文正握一管狼毫毛筆在豎格毛連紙上埋著頭地寫,聽見動靜,抬起頭來看,是搖頭晃腦的兆副司令,連忙站起身子,笑呵呵地打招呼:「兆大隊長來啦?過節好?鄧司令在後院裡等您吶,您請。」
對許秀文的招呼,兆向龍心裡很受用——終於拿他當了人。
這許秀文,仗著是四老虎的紅人,對誰都是笑嘻嘻的臉孔,但卻是公事公辦,像個門神爺,很多很多想溜須拍馬吃巧食的,都被他擋回了門外去。也難怪,這秀才確有兩下子讓四老虎喜歡,一是能,文章寫得好,四老虎土匪出身,字兒認的連魚簍子也裝不滿,勉強的幾個,寫得也像螃蟹爬,而他卻最愛裝的是斯文,動不動就嘬上幾句,平常用得最多的也是文章字兒,好在有個許秀文,身有倚馬揮就的功夫,文稿寫得比四老虎說的、想的還要好,字兒是草書蓋顏體,龍飛鳳舞,淋漓酣暢,這貼金的活兒,使得四老虎在外面常常得到虛頭巴腦的夸。再就是忠,許秀文是書生,不賭、不嫖、不抽、不酒,更不打聽閒事兒,嘴把得比封了蠟還嚴,整天坐在文書室里寫寫畫畫,讀讀念念,在虎狼窩裡竟贏得上上下下的誇讚,也不知誰給他起的外號——許仙,這都叫四老虎很放心,什麼事兒都叫他辦,什麼話兒都跟他說,連司令部的官印、機密文件,武器庫鑰匙全交他保管。
「許仙老弟,寫個啥嘞?」兆向龍一邊回著招呼,一邊拿起桌上的稿紙,就要看。
許秀文嚇得臉蠟黃,一把奪過來,翻扣在桌子上,責怪地說:「兆副司令,這可是秘密,鄧司令寫給龜田太君的信。」
「哈哈哈!」兆向龍仰天大笑,「你秀文老弟也忒小膽了吧?你這信寫的嘛我都能背下,是我教的司令的招。你忘了?司令有兩個膽,武膽是我,文膽是你呀。」
「別別別,你是軍師,俺是靠瞎畫碴混口飯吃的。兆副司令,鄧司令正等您吶,快別在俺這裡磨牙扯閒篇啦。」許秀文苦著臉地攆他。
「哎我說秀才,你把那『副』字省了叫多,順嘴,以後直接叫司令得啦。」
許秀文有點著急了,「兆副司令,你就行行好,走吧,鄧司令那裡誤了事,俺可跟著受掛聯呢。」
「鄧司令的哪樣事都急,都聽他的沒完了。」兆向龍就那樣沒皮沒臉,竟坐下來,又信手翻許秀文輝的書稿,「秀文老弟,你是個人才呀,單看你這筆字兒,粗看像柳,細品像歐,吸收了柳的豪放,蘊藏了歐的莊重,自成一家,不是出至大家之門,絕沒有這等功夫,怪不得人家都叫你許仙。」
許秀文心中大驚,這哪是誇讚?分明是探問、挑釁。
這無賴,自從女八路花名冊丟了後,跺著腳跟立下誓,非要把藏在司令部里的八路探子揪出來。
「兆副司令不愧是書香門第,黨國棟樑,啥事看得忒准。」許秀文無奈,只好坐下來,冷下臉扭頭不看兆向龍。
「啥黨國棟樑?哪朝哪代的事了,」兆向龍竟沒聽出來許秀文話里的刺兒,繼續著叫人噁心,攏一攏油亮的背頭,往椅背上一攤,翹起來二郎腿,做出長談的架勢,「咱現在呀,是哪裡水厚就網朝哪裡撒,不像你,大家主兒出身,有厚家底兒撐著。」
這傢伙特務出身,真是屬狗的,拐了十八道灣,道道離不開那條道。
「啥大家主兒,湖對面的魯橋鎮,父母開了間漁具店,十天半月也就混頓飽兒。倒是跟姑父念過幾天書,臨過幾天帖,叫兆隊副海誇了半天。」許秀文的心裡實在厭惡這敗類,知道他官迷,索性叫上他的舊職務,腌臢完後,趴在桌子上,手支起下巴頦,一門心思地看窗外。
窗外,早到的春風把柳枝兒吹得柔柔的,幾隻鳥兒站在枝頭上,啄幾嘴兒柳芽,唱幾嘴兒曲兒,自由自在的跳。
「你姑父在……」兆向龍非要打破沙缸問到底。
「嶧山書院。」許秀文連臉也沒轉。
「呦!」兆向龍努力地誇張著大驚小怪,倏地睜大眼珠子,「那可是個好地方,出聖人的地方!這麼說,你是和梁山伯、祝英台同窗了。」
「淨瞎扯,那是哪輩子的事了?兆隊副你還是見司令去吧,誤了事俺可擔不起。」許秀文眉頭皺得打成褶。
兆向龍決心讓許秀文噁心到底,笑痞子臉按上了彈簧,「中國人呀,但凡有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拉。我是個文化人,很熱梁祝化蝶的傳說,國民黨在台上的時候,我專門去唐山、寧波等地方考察過,其實,梁山伯、祝英台真正是在湖對岸的馬坡鄉,唐山寧波的都是順運河傳過去的,瞎掰。你看,從馬坡往東淌過白馬河,翻過白馬山,就到了嶧山書院,和古書上寫的一模樣。還有,湖對面的崔家和祝家,到現在不通婚。」他故意把嶧山說的語氣重。
「兆隊副,你想知道嘛,說,我都告訴你,」許秀文文氣兒倏地下去,抹下臉,憎惡厲聲,「我在嶧山念書那陣子,八路軍還沒到那吶。」仍舊氣鼓鼓噎他,「再說,隔著微山湖,兵荒馬亂的,早斷了和家裡和姑父的音信,你要硬賴俺偷你什麼本的,直說!」
「看看,看看,秀文老弟多心了不是?別怕,咱都是中國人,我會幫襯你的。」
「姓兆的,俺是中國人,但和你不一樣,你還有蔣介石那條粗腿抱,能腳踩兩隻船,俺只有跟鄧司令一條道走到黑了。只是,你千萬別說給皇軍聽,讓他們起了疑心,司令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你,你可就有大麻煩了。」許秀文也是微山湖吃軟不吃硬的主,話說得句句帶槍藥。
「你瞎想個啥?俺是學過黃埔三期,也跟蔣介石蹲過一個茅坑,可他早已經躲到重慶大西北了,俺現在可是一心一意跟著皇軍干!俺是屬狗的,記吃不記打,也一心一意地跟鄧司令干!哎,光跟你扯閒篇了,耽誤了鄧司令的正事。」說著,兆向龍站起身,就往外面走,「老弟,這船隻灣到你這裡,可千萬別傳給皇軍哩。」
「哼,像你!」
許秀文暗暗鬆口氣,低下頭正要潤毛筆,那傢伙又來了,走到門口再又轉回頭,嬉皮笑臉,「大兄弟,昨兒慰安所來了個嫩口兒,說是東京大學的校花兒,晚上愚兄請你去樂和樂和?」
「走你的吧!」許秀文毛筆「啪」地一摔,白皙的臉兒一下子窘紅了。
「噢,忘了忘了,老弟還沒娶親,不好這口兒。趕明兒請你喝酒吧。」邊說話,邊邁腿唱和和地出了門,好像扳回了這一局。
許秀文氣惱地不行,連本兒加筆全扔出窗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