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琅街最熱鬧的時候。
小河兩岸,紅燈籠準時亮起,搖櫓船吱吱呀呀划水而過,船尾的老伯用吳蘇話放聲歌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城裡有園林,城外有水鄉」1
露台之上,男人斜靠欄杆,眸色沉沉地盯著被掛斷的手機頁面。
通話時間兩秒。
他甚至還沒「餵」出聲。
手機在掌中慢悠悠轉過一圈,宗銳再次摁下號碼。
很快,聽筒里傳來聲音:「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稍後再撥,聽到的依舊只有機械女聲。
宗銳摸向脖側的手頓住。
這是
把他拉黑了??
「」
目光慢慢轉向衣架上的絲裙,男人呵出一聲。
氣笑了。
樓下忽而響起一陣哄鬧。
幾個年輕女孩正圍著一個賣簪子的商販挑飾品,嘻嘻哈哈,嘰嘰喳喳的。
舌尖在頰側頂了一圈,男人眉心擰起來。
突然就有點煩。
大步跨進房,他將茶几上的點心盒掃進垃圾桶。
摘掉衣架上的吊帶裙,男人的動作頓了下。
而後一揚手,將布料撂進空蕩蕩的衣櫃。
-
翌日清晨,一場小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
午後雨停沒多久,吳蘇城又被陽光照遍。
藍色帕加尼從地庫駛出,招搖一路,最後停在一家湖景餐廳前。
揚手將鑰匙扔給門童,男人掃了眼富麗堂皇的門面。
「就這兒?」
「就這兒。」成茂抬手點了下招牌,「知道你小爺要來,人特意把生日宴從會所搬這兒來了,船宴包場招待您!」
宗銳不以為然地扯了下唇邊。
「折煞我了。」
成茂也笑笑,正想繼續貧,忽然覺摸出不對勁兒:這小爺,以前可從不搭理八桿子打不著的人。
上杆子攀他的當然很多,可他生性散漫,又在國外自在慣了,交際從來只看心情。
還有,他平時其實是挺低調一人,這次來又是開超跑,又是在酒吧里起高調,就很反常
正腹誹著,餐廳老闆親自出來迎他們上船。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氏小爺大駕光臨,壽星自覺很有面子,珍饈美味流水一樣地往船上搬。
為了迎合貴客的口味,除過各式各樣的蘇幫菜,京北的烤鴨,爆肚兒,甚至炸醬麵也都上了桌。
沒一會兒,船又開了兩條。吳蘇城裡的富貴人,仿佛都聚船上來了。
——也是,誰不想搭上首富這條大船呢。
除了各家的公子千金,最近挺有流量的幾個小明星也來了。
坐下來一比人們才發現,不管是身形還是顏值,主位上那位爺的臉,比男明星還要更勝一籌
兩番推杯換盞後,宗銳給壽星送出塊國內買不到的運動表。
成茂知道人這是想撤了。打開始這位爺興致就不怎麼高,桌上的菜不怎麼動,搭話的姑娘也不正眼瞧。
「再坐會兒唄,節目還沒上呢。」成茂低聲勸著,一邊朝湖裡示意,「瞧見沒,人特意給你備的戲台子。」
宗銳望向水中央的戲台,琥珀眸虛眯了下。
「演哪出兒啊?」
「崑曲,也是他們這兒特色。我剛來的時候聽過一次,挺有意思。」成茂搖頭晃腦道,「唱的詞兒嘛,聽不懂。不過那小嗓子是真好聽,嘖,一唱三嘆的。」
宗銳眉梢挑了下,沒吭聲,兩腿慢悠悠疊起來。
真就留下來了。
更稀奇了。
成茂心裡訝異:這在國外過慣洋活兒的主,什麼時候對戲啊曲的有興致了?
「瞧那位——」成茂向下面一桌示意,「就那哥們兒,聽人說也是個角兒。」
宗銳淡淡偏了下視線。
一看就知道說的是誰:一桌花天酒地的公子哥里,混進去個一身書卷氣的年輕男人,頗有點遺世獨立的味道。
成茂繼續:「他家好幾代都是角兒,以前可有名了,唱的什麼,那叫什麼來著——」
正說著,水上戲台的燈光亮起。
衣袂飄飄的花旦粉墨登場,身段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一開口,外行人成茂都能聽出這絕對是個名角兒。
餘音繞樑,不過如此。
他斜眼看身側。
主位上的男人面無波瀾。聽著聽著,眉頭還皺起來了。
「沒那感覺。」
「啊?」成茂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感覺?」
無人回應。
一曲唱罷他再扭頭看。
主位只餘一盞茶。
-
指節撥弄出「咔嚓」一聲,男人指間燃起紅點,用菸草驅散酒意。
交際局中提前脫身,他沒叫車也沒回酒吧,只漫無目的地獨自逛盪。
瞎幾把晃了半天,宗銳也不知道腳下到底是什麼地兒。
只瞧著大路變成小巷,燈越來越亮,人也越來越多。
灰瓦白牆上大門對開,是園林的入口。
走近了,他看清立牌上的宣傳標題:夜遊暗香園。
盯著看了幾秒,「暗香園」三字,慢慢和記憶里的某張老照片重合——
巧了麼不是。
這正是他在娘肚子裡游過的那園子。
這下真來了興致,宗銳掏出手機掃碼買票。
正要進園,他目光猛地頓住。
門後,一抹煙紫色一晃而過。
——像紫藤花在月色下的虛影。
又像,他曾在拿錯的行李箱中見過的裙擺。
**
走進園林,商羽的心情不由明朗。
以前上學時,她就總來暗香園。吳蘇園林眾多,她偏愛這最小的一座。
喜歡它一步一景的樓台亭閣,喜歡它每個時節都美得各有特色。
開春後,遊客明顯多了不少。
正是江南好時節,園中的玉蘭將落,紫藤花便開遍。
走過磚雕門樓,穿過通幽小徑,商羽推開一間廳堂的木門,看見一身舞衣的室友正在休息。
「呀,你怎麼來了啊!」看見商羽,段筱寧很驚喜。
暗香園的這個夜遊演藝活動很受遊客歡迎,表演節目全都是吳蘇的特色:崑曲,評彈,蘇劇,古琴,昆舞,笛簫等。
節目時間不長,勝在園林夜景加持,氛圍感和體驗感都不錯。
遊客一波波來,演員們一晚上車輪似地演。
「商商,我腰都快斷了」段筱寧接過商羽帶來的奶茶,趁機再在旗袍美人懷裡撒個嬌,「你怎麼來了呀,不說這兩天在家嗎?」
商羽一下不知道怎麼說,咬著吸管陷入沉默。
段筱寧嘆出口氣,抬手摸了摸室友旗袍上的一字扣。
「你現在跟你哥單獨呆一塊,是不挺彆扭的」
女孩垂下長睫。
「我和我們家所有人現在都很彆扭。」
「是啊,要和一起長大的哥哥結婚,你爸媽不就」瞥見商羽的臉色,段筱寧不往下說了。
女孩沉默地看向雕花木門,小臉微微繃起來,薄膚吹彈可破。
「我也不明白我爸媽怎麼想的。」
「嗯我這麼說你別生氣啊,我覺得,你爸媽其實也在為你考慮。」段筱寧小心翼翼措辭道。
「你看,你們家條件這麼好,你又這麼漂亮,這麼有才華,我要是你媽,肯定也捨不得你嫁個一般人啊。萬一碰見個渣男,後半輩子可就受罪了!那不如在自己家呆一輩子,一直衣食無憂,有人疼有人愛的」
「退一步說,你哥的人品,外貌,家境,哪一樣不是萬一挑一的。」她拍了拍商羽的胳膊,「誒,你還記得他陪你去學校報道的時候,好幾個女生管他要微信嗎?」
商羽嗔她一眼:「你要覺得他好,你給我當嫂子啊?」
「我一萬個願意啊。」段筱寧笑道,「問題你哥看不上我呀!」
「這麼多年,你哥也沒談過吧?你說他是不是」
女孩抗拒偏過頭。
「我只把他當哥哥。」
段筱寧點頭表示理解:「從小一起長大,就沒有對異性的心動感了。但實際上你們又沒血緣關係,連姓都不是一個。對了,你戶口是不還掛在親戚家——」
話還沒完,前面就有人喊她去表演了。
段筱寧把奶茶塞進商羽手裡,急匆匆去前廳跳昆舞了。
一曲跳罷,人很快回來——沒有剛才無精打采的蔫樣,整個人都眉飛色舞的。
「商商,我給你說——」段筱寧壓低激動的聲音,「我剛看到一大帥哥!」
商羽已經習慣了顏控這幅模樣。
「是麼。」
「哎呀真的是大帥哥!」段筱寧不滿室友的反應,「一眼看過去就帥得耀眼那種,個子很高,小頭小臉的,還是個倒三角,簡直跟明星一樣!」
商羽有點無語:「你是不是又連人臉都沒看清啊」
段筱寧也不否認:「他臉絕對好看好吧!然後頭髮是那種稍微長點的——」
她抬手在脖間比了下:「我還是第一次在三次元見男生留這種髮型,以前覺得男生頭髮長點就邋遢,但那個帥哥留長點就特別有氣質,像金城武年輕時候,還像日本的那個誰來著」
「我還沒跳完他就走了,唉,咱跳的,估計帥哥看不上」
商羽眼中微晃,出了神。
記憶中的某個身影浮現而出:一樣的身高腿長,一樣半長不短的髮型,貴氣又痞帥的氣質矛盾又獨特。
下一刻,商羽又在心裡哂了下:她不也是連人臉都沒看清麼。
一場連萍水相逢都不算的烏龍。
一個徒有其表的浪蕩子。
電話她都拉黑了,怎麼又想起來了呢
不遠處,偏廳突然一陣騷動。
段筱寧抻長脖子看了看,皺起眉。
「我去看一下。」
再回來時,她有點氣喘吁吁的:「商商,救個急!」
她朝偏廳示意:「我們表演評彈的姐妹不舒服上不了台了,你能不能幫忙演一下啊?」
商羽一下子愣住:「啊?」
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用來搪塞父母的藉口,居然真的應驗了?!
「她大姨媽疼得剛差點暈過去,現在站都站不起來,你幫下忙,好不好嘛?」段筱寧晃了晃她胳膊,「就剩一場了,很快的。」
商羽有點猶豫:「我不知道這邊的表演曲目是什麼啊」
「你肯定會!」段筱寧直接拉上人往前面走,「沒你們平時那麼複雜。」
到了偏廳,商羽見到表演評彈的那個女孩。她的痛經看起來真的很嚴重,臉上一點血色沒有,額上都沁出一層薄汗。
「彈唱就行,一般都是比較耳熟能詳的曲子。」女孩氣若遊絲地跟商羽解釋,「像《秦淮景》,《聲聲慢》,《花好月圓》這些都可以」
她頓了下,抬頭看商羽時眼睛有點紅:「麻煩你了,謝謝啊。」
「沒事。」商羽柔柔道,「你好好休息。」
她拉開身側的小挎包,先從夾層里取出一片暖寶寶遞給痛經的女孩,又在包底摸出一根簪子。
——素淨的木簪,簪頭雕刻一朵盛開的桔梗花。
齊腰的青絲被嫻熟挽至腦後,女孩那張素淨清麗的小臉完全露出來——不施粉黛,反而越發清冷。眉間硃砂痣是她唯一的裝點。
有人來催上台了,商羽拿過演員的琵琶,快步往前廳走。
即將要登場時,她又頓了下,步伐放緩——再急,也不能失了該有的儀態。
這是園林最後一輪表演。夜色漸深,觀眾等了半天也不見人,正抱怨著,就見一抹煙紫色從屏風後徐步而出。
很年輕的女孩子,氣質卻非常古典脫俗——芙蓉面,細柳腰,軟緞旗袍勾勒出極陰柔的曲線,不暴露,不張揚,每一步都盡顯端莊雅韻。
她抱著琵琶徐步而來,仿佛穿過最漫長的時光,讓人看到這座園林百年之前的光景。
剛才還要退票的遊客全都不說話了。
看呆了。
商羽在椅子上坐定,脆脆細臂擺好琵琶,纖纖十指撥弄琴弦。
嘈嘈切切的前奏過後,她唇瓣輕啟:「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山花蕉葉暮色叢,染紅巾」2
女孩一開口,就有人倒抽了口氣。
太好聽了。
娓娓道來的吳語,酥進骨頭的軟音。
就算不明其義,只要琴動聲響,聽的人便能感受到傳統藝術的魅力。
原來,清音雅樂竟然如此美妙。
原來,這就是江南。
一把琵琶一把嗓,便能唱進所有人心裡: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月落烏啼月牙落孤井
零零碎碎,點點滴滴
夢裡有花夢裡青草地」2
吳歌婉轉飄到迴廊上,引得很多沒看表演的遊客也紛紛駐足。
宗銳動了動脖子,懶洋洋地從石凳上起身。
這園子小,沒幾下就逛完了。
那些戲啊舞啊的,他這個俗人也賞不來。
意興闌珊。
晃開長腿往出口走,剛出水閣,男人突然剎住腳步。
不遠處有人在唱歌。
歌聲仿佛從遙遠的夢境中傳來。
——不然怎麼可能悠揚又縹緲,陌生又熟悉:
「長發引漣漪,白布展石磯
河童撐杆擺長舟渡古稀
屋檐灑雨滴,炊煙裊裊起
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裡」2
男人眸光猛跳了下。
思緒未定,腳下已經再次邁開。
循聲而去。
他認得這個聲音。
是手機里咿咿呀呀的吳儂細語。
是引他墜入江南夢的醉里吳音。
魂牽夢繞,不知所起
穿過長廊,繞過山池,很快到表演的廳堂。
聞聲而來的人早不止他一個。
敞開的木門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們踮腳探頭往裡看,不少人還舉起手機對著拍。
仗著身高腿長,男人的目光越過排排腦頂。
古色古香里,燈火闌珊處,低眉淺唱的女孩面若桃花,身裹旗袍。
長長的下擺垂至腳背,是與歌聲一樣溫柔的淡紫色。
真的是她。
很快,琵琶聲停,女孩微微一笑,起身鞠過一躬。
四周同時響起掌聲與呼聲——讚嘆的,滿足的,意猶未盡的。
煙紫色的裙擺消失在屏風後,宗銳眼眸隨之一晃。
如夢如醒。
想要往裡進,可往外撤的人群泄洪般將他沖得更遠。
直到遊客快散盡,男人才進到廳堂。
哪兒還有人影。
「誒,大爺——」宗銳轉向剛進房的工作人員,「剛表演那姑娘,您瞧見哪兒去了嗎?」
「橋?」手拿掃帚的老大爺瞪著他,一手指門外,「橋在外面!」
「」
男人收起自己吊兒郎當的京腔,耐著性子放慢聲音:「是姑娘——就剛才表演的那個。」
「表?」老大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手腕,嘟噥,「我沒戴表」
「」
宗銳抬手抹了下鼻尖,氣笑了。
跟耳背的大爺道過謝,他扭身走出廳堂。
人似乎一下就走光了,月色為園林拉上靜謐的帷幕。
男人在月下站定,垂低的長睫在眼下投出整片陰翳。
盯著廳里的那面屏風,他慢悠悠掏出手機。
撥過去才響一聲,成茂就接起來了:「哪兒去了啊你?一聲不吭就——」
「問你個事兒。」宗銳打斷他,兩眼依舊盯著倩影消失的地方,「暗香園這邊兒誰——」
他戛然而止,園林的靜默卻依舊被劃破。
女孩的說笑聲飄過湖面,和月光一樣零碎落地。
宗銳眼睫動了下,立刻跟上去。
「哪兒?什麼園兒?」成茂在手機里叫喚,「嘿怎麼話說半截啊你!」
「回頭說。」
撂下三個字,男人已經到了湖對面。
四周重歸靜默,人又不見了。
視線潦草掃了圈,他看見角落裡的圓洞門。
穿過那扇門,也就從古典園林回到了煙火小巷。
——吳蘇沒有夜生活,巷裡空無一人,只剩幾盞暗昧路燈,以及牆邊統一停放的電瓶車。
男人眉心狠擰了下,很輕地咂了下。
無奈又不甘。
伸手摸了把脖側的紋身,他晃開兩條長腿往外走。
剛到岔口,身後突然響起滴滴兩聲。
「麻煩借過一下!」
宗銳下意識偏頭。
被車燈晃花了眼。
電瓶車的聲音從旁邊駛過。他隱約看見開車的是個姑娘。
醒目的,是她臉上濃郁的舞台妝。
——以及車後座那抹煙紫色。
「咔」的一聲,商羽扣緊安全帽。
似是察覺到什麼,她驀然回頭。
一朵紫藤花拂過她裙擺,飄然而落。
落在男人的腳邊。
也落在,他們相交的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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