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深知周朝的分封制度深入人心,縱使他在天下平定之初就統一貨幣、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但六國存在的時間太長,要將六國傳承斷盡談何容易?若不斷了他們的傳承,又怎麼去實現天下的長治久安,去實現大秦的萬世基業?
故此,趙政心中也是矛盾的。
他堂堂正正贏得了天下,如今卻要為子孫後代,為了大秦的萬世基業去謀算他人。他也曾想,若這世上真有不死藥仙藥那該多好?他若能長命百歲,在他的治理下,六國餘孽根本掀不起風浪。
可徐福到底辜負了他的信任。起初他是被其勾勒的美好藍圖迷了心竅,如此才輕信了他。如若不是這次東巡,一時無意提及徐福之事,命手下暗查。不然還真不會知道,這徐福居然膽大到早已偷渡了回來,還敢不來回報。
說不惱那徐福,那還真是假話。可在聽聞了上次出海的經歷,以及童男童女百不存一的結局後,他到底還是有些心軟。畢竟他們出海所受到的驚嚇,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受到了懲戒。
是以他原本打算饒過徐福,並恩放那活下來的七十二個孩童歸家。誰料那徐福卻不知死活,竟還敢口出狂言說什麼真有不死之藥,強辯什麼是海上有大蛟魚阻攔,故此不能到達。
他見徐福一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情形,只得命徐福獨自隨一隊軍隊上船,並準備了連弩等物。那時他曾並向士兵們傳達,若此行遇不到徐福口中的大蛟魚攔路,便就地將徐福拋入海中以祭奠那些死於海中的亡魂。
可誰曾想到,最後軍隊卻又將徐福帶了回來。領隊之人拿出比船還巨大的蛟魚骨骸,回稟他道,海船由琅琊起程,航行數十里,經過榮成山,再前行到芝罘時,果然見到大蛟魚,當即連弩齊射,大蛟魚中箭而死,沉入海底,他們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尋得這副骨架回來復命。
趙政不信徐福,但不得不信自己手下的軍隊。況這大蛟魚的骨骸著實大得驚人,證據確鑿,他倒也不好再為此事折騰徐福,只得命人放了他回琅琊。可那徐福竟不知道見好就收,還拿不死藥遊說於他。他不堪其擾,又恰逢太醫例行診治,言說他身體不大好,還請早作打算。
思及身後之事,他到底沒有拒絕徐福再請出海的請求。一方面是對仙藥之事心存了一份奢望;另一方面則是對上次徐福出海,船上之人百不存一而耿耿於懷。他想,既然要徵召童男童女,這次倒不如將計就計,這次全部徵召六國貴族後裔,將他們集體送出去,將他們的命運交給天意來掌控。
如若盡數死於海上,那是他們福運不濟;如若僥倖尋到了仙山成為仙人的侍從,那他也不虧,有了不死仙藥,他便能一直活著,只要他還活著,這天下又有何人能興風作浪?
即便他們中的某些人如同上次一樣,大難不死,偷渡返航,他也樂得不去追究,畢竟經過海上風浪威脅,經歷過生死的人,才會更加惜命。而惜命的人,自然做不出什麼舉起反抗大旗的熱血之事。
他將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卻獨獨對阿娓的存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毫無疑問,他是討厭她的,任何周王室後裔於他而言都是威脅,雖然這阿娓是個女童,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天生聰慧。
這樣聰慧的女子,無論嫁給六國的誰,未來都會是他大秦的威脅。若將她聘給嬴姓的宗室,一般人豈又駕馭得住她?替後輩聘娶,最後只會是引狼入室,她鐵定會成為下一個羋八子,或者更甚。
她畢竟是周王室近支唯一的血脈,若成為皇后,再進一步也可成為女帝。畢竟她若打出旗號恢復周制,只怕六國貴族都會心甘情願尊她上位。
千辛萬苦得來的江山,怎麼可能拱手讓人?於是趙政神情一緊,終究起了殺心。
大殿裡靜靜悄悄的,只聽得沙漏傾瀉的沙沙聲。自阿娓說出王姬、諸侯國之語,趙政沒出言呵斥後,大家就眼觀鼻,鼻觀心地沉默了起來。
沉默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陛下的沉默。天知道這句話會讓皇帝陛下想到什麼?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趙政不是天子,也不屑成為周時被架空的天子,他自比三皇五帝,擬了個尊稱皇帝。他自稱始皇帝,並期盼著大秦的萬世基業,是以他的壯志、他的雄心、他的霸氣,一直都明明白白的,多少年來,無人敢觸他的鋒芒。
如今倒好,一個年不過九歲的女童,卻來了個言語挑釁。眾人都在暗猜,皇帝陛下會不會一怒之下就叫人將她拖出去斬了?若真要斬,他們這群人又該不該求情?眾人之中,蒙翁是最緊張的,而站在他身邊的阿娓則明顯是最淡定的。
趙政見此,怒急反笑:「王姬?是你父親這樣告訴你的麼?」
阿娓也在笑,只是那笑不達眼底:「家父?家父若有此等胸襟,陛下你還能如此安坐在帝位之上?」
阿娓又一次語驚四座。
趙政卻難得地沉默了片刻。他原是想拿阿娓的父親姬承的性命嚇唬她一下,好教她服軟。可她倒好,不僅不曾顧及,反將他一軍。姬承此人素無大志,是以從不參與那些反叛勾當。要知道,此時此刻早不同於當年秦滅周時,身為天子後裔的他若想參與,振臂一呼,六國之士怕真是要從者如雲了,如此他還真會坐不住。
只是,也虧得姬承素無大志吧,否則他的父輩和他,又豈會任由他苟活至今?
趙政不殺姬承,不過是需要一桿旗幟去標榜自己的仁善。但若這根旗幟讓他感到威脅,他自是會騰出手來將其折斷,比如,數年前,他就親自折斷了旗幟之下的那杆小旗幟,阿娓的兄長——姬安。
憶及舊事,趙政絲毫不覺愧疚,身為帝王,便註定要果決地將威脅一一剷除。畢竟仁慈不能強國,太過仁慈或是明君,但絕對不會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天大地大江山亦大,是以他只能狠下心去斬草除根。
猶豫、仁慈乃是帝王大忌,這也正是他一直不喜長子扶蘇之處。望之是明君,卻不足以成天下主。
他大秦要的是揚名立萬的萬世基業,並不是如周王室傾頹苟延殘喘的懦弱的王。過去這麼多年,扶蘇終究還是不曾明白。此乃大秦,不是大周,他仰慕著先賢,卻終究忘了做他自己該做之事。
扶蘇與周室相似的懦弱、他和阿娓相似的鋒芒,一念及此,他終究還是怒了。他堂堂帝王威嚴,何時容得一個小女童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