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梭,忽有**氣溫驟降,寒風如刀,草葉凝霜。
天色未亮,眾少年便爬起練功。因為初次見面便鬧翻了,羅飛並未和師兄們住在一起,而是獨居一室,平日裡總沒有什麼好臉色,見了面也從不打招呼。黃旭等自然不會拿熱面孔去貼冷屁股,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當他是透明人一般。費成田起初還竭力推動雙方改善關係,後來見收效甚微,無可奈何下便聽之任之了。
到了練武場上,黃旭等有說有笑,做著基本的牽引動作。羅飛冷漠地獨立一旁,輕撫著劍鞘,忽道:「陸天富,你過來。」
黃旭等一愣,彼此交換了個疑惑的眼神。葉白宇伸手一按陸天富的肩膀,淡淡道:「你若是手癢了想找人切磋,我來奉陪。」他和羅飛都專攻劍術,一個基礎功夫紮實,快劍如風,另一個招式繁雜多變,身法靈動,平時都在暗暗較勁。
羅飛白了他一眼,道:「誰讓你多管閒事的,哪裡涼快到哪裡去。陸天富,你怕我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陸天富瞪起眼睛道:「放屁,誰怕你了?!」說著甩開葉白宇的手,噔噔噔衝到羅飛面前,叉腰道:「你想做什麼?」羅飛眼睛微眯,兩道冷厲如劍的目光直刺過去。陸天富胸口一塌,警惕地抬掌護住面門,道:「小師弟,我沒有得罪你罷?」羅飛嘴角微翹,低聲道:「膽小鬼!」頓了一頓,又道:「明日便是重陽節了,你回去拿些茱萸、菊花酒、糕點給我。」陸天富鬆了一口氣,笑道:「這有何難?每逢節日,我爹總會派人送一大堆吃的喝的過來,屆時你先挑選便是。」他乃陸家家主的幼子,因無望繼承家業,反而備受父母**愛。當初費成田選擇在此落腳收徒,正是被陸家的慷慨大方所打動。羅飛點了點頭,揮手道:「行了,咱們一言為定。」
果不其然,天亮後陸家家主便親自登門,按例拜會費成田,隨行的僕人送來滿滿兩大車的各式物品。羅飛可不會謙讓客套,凡是看中的伸手便拿,直接搬進房裡。眾少年待他挑選結束之後,方一哄而上,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次日一早,羅飛跟費成田打過招呼,拎著一個食盒出門而去。
眾少年疑惑不解,羅飛在當地並無親戚朋友,他拿一大堆吃的喝的去哪裡?費成田嘆息著解釋道:「在羅飛的老家,每逢重陽佳節,家家戶戶都要登山祭祖,飲菊花酒,祈福求運,最是熱鬧不過。他多半是思鄉心切,登高散心去了。」
眾少年恍然大悟,如黃旭、蘇靖、傅驚濤等都被這一席話觸動了心懷。除開陸天富,其他五人都是遠離父母家鄉,誰的心中沒藏有幾分思念?古詩云:「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原本眾人一心修煉,又有一幫兄弟嬉笑打鬧,並不會刻意想念父母,但被羅飛弄了這麼一下,思念之情如潮水泛濫奔涌,再也遏制不住。
蘇靖笑嘻嘻道:「師父,您看是不是……」
費成田擺擺手道:「去吧,都去吧!今兒個放你們一天假,誰都不要來打擾我喝酒。」
「好耶!」眾少年一蹦三尺高,撒腿便跑。
費成田輕輕罵道:「一群長不大的混小子!」
羅飛出門向西,穿過一片樹林,攀爬上最近一座山峰。站在高處遠眺,巍峨壯麗的山脈起伏如同巨龍,橫亘在天地之間,莽莽蒼蒼望不到盡頭。而陸家堡小如碗碟,人若螻蟻,幾可忽略不計。
山風入懷,兩行清澈的淚水划過臉頰,悄然滴落草叢。
羅飛默立半響,自食盒中取出一應物品擺好,將酒杯滿上,面向東方跪拜叩首。叩首之後,他舉袖拭去眼角的淚痕,把酒水逐一傾倒在地,口中喃喃低語訴說著什麼。
突然,一把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咦,哪裡飄來的酒香?」羅飛一驚,只見左側靠近懸崖的一棵大樹上,一位白髮白眉的道士伸著懶腰坐了起來,其身下的樹枝顫動起伏,似乎沒有承載任何重量。羅飛閱歷之廣遠超同齡人,心念電閃間一躍而起,抱拳道:「晚輩羅飛,乃軒轅門弟子,若有冒失打擾之處,請前輩原諒則個。」
那道士滿面紅光,雙目深邃,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身著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笑呵呵道:「小朋友,山林野地乃無主之物,我來得你亦來得,不用道歉。」說話時遙遙望向酒壺,目光炯炯發亮。
羅飛恭敬地道:「雖說前輩大度寬容,但晚輩豈能心安理得?這一壺上好的菊花酒還請前輩笑納,權當是晚輩孝敬您的一點心意。」
那道士道:「你這娃娃很懂事嘛!老道三四個月來飲風食露,正想著要換換口味,你便送上門來了。好,很好。」身形一晃,乘風而落,毫不客氣地抓過酒壺,仰天暢飲了一大口,贊道:「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羅飛一指山腳下的莊園,笑道:「我師父那兒還存有兩壇菊花酒,以及若干壇陳年佳釀。前輩若想過足酒癮,不妨下去喝個痛快。」
那道士搖了搖頭,悠悠道:「口腹之慾,過猶不及。你瞧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其中正包含了天地至理。」
羅飛腦中轟然一震,冥冥中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但認真去思考琢磨,偏偏又什麼都看不清楚。苦笑道:「恕晚輩駑鈍,無法參透前輩的金玉良言。」
那道士哈哈一笑,道:「老道有感而發罷了,哪是什麼狗屁的金玉良言,萬一被你軒轅門的老祖宗聽到,豈不是笑掉大牙!咱們萍水相逢,也不必拘泥於世俗輩分了,你便叫我『扶搖子』吧。」
「扶搖子?」羅飛搜腹刮腸,怎都想不起有哪位道門高手與之相符——莫非他竟是與世無爭,遁出紅塵的無名強者?心知這等異人性格古怪,不會遵循一般的世俗禮法,你越是拘謹客套,人家越是討厭不喜。當下大大方方地問道:「道長的法號,莫不是出自詩仙『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一句?」
扶搖子含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白此詩源自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吾乃道門中人,自當繼承先賢之意,並非是仰慕李太白的緣故。」
羅飛赧顏道:「小子讀書不多,讓道長見笑了。」
扶搖子道:「相比那些大字不識的武夫,你已強過太多,毋須妄自菲薄。」隨手把空酒壺一丟,變戲法般摸出一張棋盤,眨著眼問道:「你既知詩書,理應會弈棋吧?」
羅飛撓頭道:「棋藝之道,晚輩鑽研不深。不過,」頓了一頓,又道:「我們師兄弟中,棋力最強的當屬我二師兄。如果您想盡興的話,或許找他對弈才行。」
扶搖子大笑道:「弈棋之樂,在於棋局千變萬化從不重複,至於對手的棋力強弱尚在其次。老道痴長數十載,難道還一味的追求勝負嗎?何況贏又如何,輸又如何!只要在一局棋中看到幾著意想不到的妙手,老道就心滿意足了。來來來,我們手談一局。」說罷搬了一塊石頭過來,架起棋盤,滿不在乎地盤膝坐下。
羅飛定定神,同樣坐在棋盤旁,道:「長者尊,請先行。」扶搖子早已手癢難耐,拈起紅棋啪的一拍:「炮二平五!」
棋至中盤,眼看黑棋被殺得七零八落,形勢岌岌可危。忽聽人聲嘈雜,幾位少年有說有笑地爬上峰頂。羅飛眉心微皺,隨手攪亂棋盤,低聲道:「我輸了。」扶搖子微微一愣,問道:「你認得他們嗎?」羅飛不情願的道:「他們是我的師兄。」
黃旭等乍一看到羅飛和扶搖子對弈,盡皆愕然,這位白髮道士相貌陌生,不知是何方神聖?又跟羅飛是什麼關係?他們強忍心中疑惑,抱拳行禮道:「見過老前輩!」
扶搖子擺擺手道:「老道扶搖子,乃閒雲野鶴之流,你們不必拘禮。今日重陽佳節,你們相約登高望遠,行事頗有古風。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和老道下幾盤棋?」
眾少年相視一眼,蘇靖挺身而出:「小子不才,請您指點。」
扶搖子笑道:「你可是羅小友的二師兄?」
蘇靖訝異地望了羅飛一眼,頜首道:「不錯。晚輩蘇靖,幼時曾師從柳鳴先生學棋三載,古今名譜略知一二。」
扶搖子道:「那就好,過來試一試吧。」
當下雙方分持紅黑棋子,便在小小棋盤上展開廝殺。蘇靖開局嚴謹,採取步步為營、寓攻於守的策略,每一手都經過縝密的推敲,輕易不會深入敵後陣地。扶搖子行棋卻是極快,攻勢凌厲,偏又不遵循固定的套路,讓人是防不勝防。但見紅棋黑棋犬牙交錯,刀來槍往,殺得是天昏地暗,激烈萬分。紅棋分進合擊,很快攻破黑棋的防線,直殺至對方大營左右,跟著破象殺士,一劍封喉。
一局戰罷,蘇靖大汗淋漓,整個人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拱手道:「道長棋力深不可測,晚輩自愧不如。」
扶搖子道:「你心思靈巧,毅力非凡,可惜墨守成規,求新求變不足。若有朝一日你勘透招式套路中的精髓,走到自創招法那一步,成就不可限量。」
蘇靖肅容起身,深深拜謝道:「聽君一席話,勝讀三年書。」
扶搖子抬眼一掃諸人,指著葉白宇道:「你來陪我下一局。」
葉白宇呆了一呆,苦笑道:「您找錯對象了吧?我的棋力還不如二師兄。」話雖如此,仍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這一回對弈明顯是強弱懸殊了。葉白宇亦清楚雙方的實力差距,開局便果斷的換子棄子,車馬炮輪番強攻中路,招招威逼對方的腹地。扶搖子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舉重若輕般化解了如潮攻勢,將來犯之敵紛紛斬落馬下。
葉白宇眼見車馬炮損失殆盡,乾脆地拍拍手道:「道長,您勝了。」
扶搖子緩緩道:「你行棋剛猛險峻,唯快唯強,若是碰上弱者自然穩操勝券,可若是碰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你後力難繼的弱點便成為致命傷。剛中有柔,陰陽相輔,方能攻無不克,長盛不衰。」
葉白宇喃喃道:「剛柔?陰陽?」腦海中仿佛划過一道閃電,劈開了重重迷霧,豁然開朗。
扶搖子的目光落到傅驚濤臉上,道:「你來!」傅驚濤笑嘻嘻道:「我要用紅棋!」扶搖子不動聲色道:「可以。」傅驚濤大馬金刀的坐下,擺好棋後啪的一拍:「當頭炮!」扶搖子隨手一點:「跳馬!」誰知傅驚濤舉起紅炮直接砸到黑方老將頭上,大聲道:「將軍!哈哈,我贏了!」
這一手石破天驚,即便是扶搖子做夢都想不到,氣得面部肌肉抽搐,忍不住喝道:「你這是做什麼?哪有架炮橫跨兩子的道理?」傅驚濤嘟噥道:「我本來就不懂下棋,是您老趕鴨子上架硬逼著我出手的。」眾少年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扶搖子長吁一口氣,搖頭笑道:「本以為已跳出了世俗紅塵,豈料仍會因勝負而失態,倒讓你們這些小娃娃看笑話了。既然你贏了老道,有什麼要求沒有?」
傅驚濤豈敢當真,忙道:「小子無賴之舉,萬萬不能作數。只要道長您別責怪我,我便心滿意足了。」
扶搖子道:「棋局輸贏無關緊要,但你以非常之手段破我心防,那就了不得了。縱觀天下,又有誰能輕易做到這一點?如果你不肯收受好處,老道勢必對今日之局耿耿於懷,再達不到了無牽掛、灑脫無礙的境界。你明白嗎?」
傅驚濤聽得雲裡霧裡,老老實實答道:「不明白!」
扶搖子洒然一笑,一探手拎起他的衣領,縱身躍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