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杜宅前堂燃著燈火。
杜家姐妹正在下棋。
她們從暮鼓響之前便在這,一直對弈到了晚上。
棋局擺在那,卻很久沒有變化。
杜媗拈著一枚黑棋,仿佛是在思量下一步該如何落子,但眼神根本沒落在棋盤上,心事重重。
「宵禁了,阿爺怎還不回來?」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宴飲沒這般快就結束。」
「嗯。」
終於,前院傳來動靜。
棋子遂重新落回棋籠當中,姐妺二人無心再下棋,當即起身趕過去。
只見杜有鄰、杜五郎騎馬在前,僕役們則趕著馬車在後,胡十三娘抱著銅鍋坐在車轅上,樂呵呵的模樣。
「阿爺回來了。」
「嗯,老夫不過去嘗嘗炒菜,虢國夫人偏送了許多物件,讓全瑞搬下來吧。」
可見,杜家這種清流願意表態親近楊玉瑤,她還是滿意的。
杜媗問道:「薛白是又醉了嗎?他在車廂里?」
杜有鄰淡淡道:「讓五郎與你們說吧。」
也不等奴僕提燈籠引路,他自往後院走去,獨自在假山後坐了片刻,排解了今日受的鬱氣方才回房。
待盧豐娘迎上前,他開口便痛惜道:「啖狗腸,貶眼便輸了七萬錢!老夫要立下家規,凡杜家子弟敢賭博者,驅出家門!」
那邊,杜妗已徑直掀開車簾,卻只見到一箱箱禮物,未見薛白。
「薛白他沒回來。」杜五郎撓了撓頭,「他留在虢國夫人府了。」
杜妗早有預料,應道:「也好,他又做成了。」
話雖如此,她柳眉一皺,卻是莫名地感到十分不快。
於是自嘲地想到,自己這是在嫉妒虢國夫人的權勢,原本這一生的志氣,即使當不成皇后,也想當個青史留名的賢淑妃子,如今卻只能朝不保夕地苟活。
「這件事說來話就長了,我們到偏廳說吧。」
姐弟三人到偏廳坐下。
杜五郎見兩個姐姐都不說話,感受到氣氛有些怪怪的,看了杜媗一眼,她低著頭,大概是困了。
「今日到了虢國夫人府,阿爺先出口誇讚了炒菜,薛白籠絡了名廚鄧連,胡十三娘掌勺。我則打點廚房,著人燒火、備菜,你們莫以為簡單,這是事最雜的部分」
「說有用的。」杜妗道。
「我說的都是有用的,我們的炒菜味道可好吃,眾人都夸好吃。待散了宴,虢國夫人還誇了我好多句,贈了我們財物,薛白卻說不要財物。」
「他如何說的?」
「因名廚鄧連說,這炒菜技藝值萬貫,神雞童又嫌菜量太少,薛白就借著這理由向虢國夫人提議開個酒樓。她相贈的財物便是本金,占四成利;由杜家安排管事經營,占三成利;炒菜技藝既是他的,他也占三成利。除此之外,他還要教鄧連炒菜,好讓虢國夫人在家就能吃到炒菜,鄧連需幫忙改進技藝,每月亦有一筆分潤」
杜妗道:「往下說,這些我知道。」
「二姐如何知道的?」
「薛白在意的不是有錢財,而是與楊玉瑤合操商事這件事本身,明白嗎?」
「不明白,我當時就在想,虢國夫人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操持商事賤業?她才不差那幾個銀錢呢。卻沒想到,薛白一說,她便笑著應了。」
杜妗聽到楊玉瑤太快答應,反而有些不悅,道:「說甚操持商事,添個產業,每年讓薛白去給她送錢財,她有何不肯的?」
「阿爺卻不肯。」杜五郎道:「阿爺說杜家名門望姓,絕不操持賤業。虢國夫人只是笑笑,讓人把阿爺趕出去了,又與我說『明日請杜二娘到我府上稍敘』,怪的是,這次阿爺卻又不說什麼了。」
杜妗默然了片刻。
她其實明白,她這身份已改嫁不了。但她心氣又高,總歸想做些事,她阿爺攔也不妥,不攔也不妥,乾脆當是不知道罷了。
「既然談妥了,薛白為何不回來?你與阿爺將他帶出去,便不知帶回來嗎?!」
「他得留下教鄧連下廚啊。」杜五郎道,「哦,薛白說了,我們只要與虢國夫人有了合夥的產業,那些不開眼的人就不會再敢欺上門了。」
杜媗聽得這句話,手指顫了一下,終於抬起頭來,眼神惘然。
「大姐,你怎麼了?」
「你方才說什麼?後面一句。」
「那些不開眼的人不會再欺辱我們了。」
杜媗吸了吸鼻子,別過頭,以手背抹了抹眼,卻是也不說一聲便離開偏廳,獨自回屋。
「唉。」杜五郎臉上是很懂的表情,向杜妗解釋道:「大姐最近因那不開眼的而心情不好。」
這夜,杜妗卻難以入眠。
想來想去,薛白也是個勢利的,沒權勢的女子對他百般花心思才讓他看一眼比如青嵐,而他對虢國夫人卻格外用心,萬般體貼。
可見女兒家立於世間,終究得要自強,杜妗暗下決心。
但翻了個身,她不禁又想到他此時在虢國夫人府做什麼?
~~
虢國夫人府。
香閨掩霧,綺席凝塵。
爐子架在閨閣外面燒著,閨中只有薰香,聞不到半點菸氣,卻頗為暖和。
楊玉瑤穿的很輕薄,正由侍婢服侍著擦洗著她的胳膊。打濕的手帕抹過她白裡透紅的肌膚,酒氣散了些,腦袋卻更不清醒。
「你不敢看我?」
薛白正坐在榻邊,只以側臉對著她。
「夜已深了,瑤娘也該歇了,府中可有客房?」
楊玉瑤抬起腳勾住他的腰,不讓他起身走開,悠悠道:「過來服侍我。」
她既讓他留下了,藏著掖著無趣,氣氛已到了,她只要等著由他服侍。
薛白沒動。
他不介意與楊玉瑤歡好,卻不會讓自己成為一個隨時可能被拋棄的玩物。他來是為了建立關係,而不是來當面首。
婢子們退了下去,關上屋門。
玉足勾著薛白的腰輕輕拉了拉他,又游離到別處,楊玉瑤慵懶地倚在那,卻是滿意地微微一笑。
他已動情了。
她自恃美貌,相信她的榮華富貴全因她姐妹四人的美貌而來,也相信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下一刻,薛白卻撤步讓開,背過身去。
「羞了?」
楊玉瑤稍稍一愣,起身上前,摟住薛白的腰,取笑道:「小郎子可是第一次?」
薛白沒有馬上回答,任由她抱了好一會,感受著彼此的體溫升高,方才開口。
「放手吧,我不是伱能碰的人。」
「只有我不想碰的人,沒有我不能碰的你不用緊張,姐姐來教你。」
薛白握住她的手,拿開,走了幾步,拉開彼此的距離。
楊玉瑤再次一愣,不由惱火起來。
「這是為你好。」薛白道:「很快,我就會成為右相府的贅婿。」
「嘁,李哥奴,我豈怕他?」
「瑤娘自是不怕,不論如何,右相都不敢得罪瑤娘。但我又如何?為這一夕歡好,觸怒右相,日後瑤娘棄我如敝履,右相卻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哼。」
楊玉瑤依舊著惱。
她才不會許諾一輩子護他周全。她被慣上了天,素來驕縱,此時只覺得薛白不肯為她擔這風險,便是薛白的不對。
偏偏,薛白轉過身來,又道了一句。
「今日能將佳肴獻上,得瑤娘一笑,我已知足。」
他眼神已恢復清明,不為她的美色所惑,氣格高潔,自有清正之氣。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再抬頭,神情中又多了一份憐憫與不舍。
楊玉瑤忽想起他說「我特意為瑤娘準備」,驀地想到,他其實待自己很好。
但她的氣性卻不會就這樣完全消了。
「我要的可不僅是幾道菜。」
「我會再留幾日,將炒菜之法傾囊相授於鄧長吏。往後餘生,我雖入贅相府,卻知瑤娘隨時可嘗到我的炒菜夫復何求?」
「我才不信你,當我不知你野心有多大?你是故意要與我合夥個產業。」
「不錯,大丈夫立於世間,自該胸懷大志,頂天立地。」薛白道:「我想要的前程右相能給,因此答應了入贅。」
「傻瓜。」楊玉瑤道:「你被哥奴騙了,人稱他索鬥雞、肉腰刀,他豈能給你甚前程?」
說著,她上前兩步,扶著薛白的腰,好言好語地又哄了一句。
「你這小郎子雖說聰慧,畢竟涉世未深,不知誰真待你好,落入了那虎狼窩。」
薛白道:「我失了身世,脖頸後有烙印,怕還是官奴。安身立命也難,當時哪有選擇?」
「來,我看看。」
薛白在胡凳上坐下,將上衣往後扯開些,感受到楊玉瑤的手指在脖頸上的傷疤上輕柔地撫過。
「莫怕,有傷也未必是烙印。」
「但我也因此不敢尋訪自己的真實身份,唯右相府可庇佑我。」
說罷,薛白起身,往屋門走去。
「你,」楊玉瑤指尖還有他的溫暖,惱道:「你當虢國夫人府之勢不如右相府嗎?!」
薛白已拉開了屋門,邁過門檻。
楊玉瑤怒氣本就未全消,此時更有種被戲耍之感,火冒三丈,心境起伏,不能平息。
怒上心頭,她多的是手段懲罰他。
「你給我站住!」
薛白於是立在院中,任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回過頭,依舊倔強地不服軟,只給她留了一句詩——
「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
明珠稍稍瞥了一眼獨立院中的那道人影,目光回到前方一個婢女的裙擺處,跟著她們進了閨房。
地上碎落著許多瓷片,她持帚打掃,偷眼看去,楊玉瑤正撫著額頭在喝悶酒。
感覺到有人偷看,楊玉瑤回過頭,見明珠模樣嬌美,身段窈窕,招手讓她上前。
「你過來,與我說說話。」
「娘子可是有煩心事?」
「他竟敢忤逆我」
明珠聽了一會,小心翼翼伸出手給楊玉瑤捶著肩,想到薛白曾替自己求過情,低聲道:「男人見了傾國傾城的貌美女子,多如餓鬼撲食,薛郎君能有這般矜貴,想來是不缺女人的主。可他對娘子卻是用心,可見是不重色,而重情。」
她是會吹枕邊風的,說的不全是好話,只用最後幾個字來觸動主人心意。
楊玉瑤冷哼一聲,依舊惱火,道:「他重權罷了。」
但此時再回想薛白那句詩,她感觸已些有不同,向婢女吩咐道:「他還在院裡?給他安排間客房。」
婢女們退下,明珠不再多言,邊捶肩,邊勸慰,給楊玉瑤排解心緒。
「你按得舒服。」
「奴家就是伺候人的。」
明珠羞怯地應,待楊玉瑤目光看來,她咬了咬唇,低聲道:「奴家奴家其實也可以服侍娘子」
~~
醒來時天已大亮。
楊玉瑤睜看眼,有些愛憐地撫著明珠的青絲。
得到的已得到了,還未得到的依舊讓她耿耿於懷。
「右相府贅婿?呵。」
楊玉瑤終究不甘心,起身,招過一名心腹侍婢問道:「可有哪家門戶,既不怕哥奴勢焰、又能老實聽我安排?」
「這可不好找。娘子雖高貴無雙,可終究不比右相這種辦俗事者更讓人生畏。若要找這般門戶,恐怕還得」
「那便去備份貼心的小禮,我要求見貴妃。」
「是。」
安排了此事,她當即便想要召薛白來、給他個許諾。轉念一想,該待事辦妥了再讓他驚喜才能更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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