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觀後山這一片山林中,有一條小河潺潺流淌,左近皆是合抱巨木,鬱鬱蔥蔥,人跡罕至。
然而此時的山林卻並不靜謐,有十幾名赤膊壯漢錯落分布在林中,精壯的臂膀揮舞著利刃砍刀,將一株株林木伐倒,又有人沿著溪流將枝丫修葺完畢的圓滾滾巨木沿著溪流拖曳到偏僻之處,藏匿在了山石雜草之後。
「手腳都放快一些!天色將晚,六郎稍後便要回來,可不要被他發現我們盜伐旁人林木!」
一名杜家部曲什長低吼道,一邊劈砍著橫倒在地上的樹木枝丫,一邊指著不遠處一名壯漢低語問道:「封二,讓你去聯絡買主,可曾有了眉目?隨用財貨即將耗盡,若再無財貨進項,拿什麼來養你們這群無肉不歡的大腹貨色?難道還要讓六郎背著我等去售賣先主公留下的器用?」
那名為封二的壯漢聞言後忿忿道:「貉子可恨!聽到我是異鄉口音,大多不願搭理。縱有幾個談下去,價錢也是壓得極低!」
聽到這話,那什長動作頓了一頓,神態頗多苦悶:「咱們偷伐別家林木,已是不法。這些林木長堆在此,隱患越大,若是事發,連累主家家聲,我等死難償罪!罷了,且不要計較價錢幾何,早早將這些林木處理掉。」
「要我說,既然都是偷盜,咱們何必在這山林對著草木逞威?不妨趁夜放板秦淮,沿途掠資。早年祖豫州也是為此,就算事泄出去,日後咱們輔弼六郎成就一番不遜祖豫州的偉業,於家聲又有……」
一人正低聲說著,偶然抬頭看去,整個人頓時僵在了原地,指著不遠處的山坡顫聲道:「六、六郎……」
杜赫邁著沉重步伐行過來,看著那些大汗淋漓的赤膀部曲,唇角翕動,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眼眶中蓄滿淚水。
那什長見狀,手中柴刀頓時跌落在草地上,錯愕片刻後,他連忙行上前跪在地上,澀聲道:「六郎切勿怪咎旁人,都是仆下強迫他們……」
聽到這話,杜赫眼眶中淚水滾滾而下,彎腰拉起這名部曲什長,哽咽道:「我有何面目怪咎諸位?我、我……只恨我沒有祖輩風采,不能擔當家業於危亡。輾轉天涯,流落異鄉,你們不因我愚魯之才而拋棄,我、」
「六郎切勿言此!人世浮沉,或興或衰,大半機遇使然。我等累世身受主家恩義,豈能輕言背離!若不能輔弼少主重振家業,存此劫餘之軀又有何用!」
見杜赫動情至此,杜家這些部曲也都是有感於懷,紛紛跪拜下去慨然道。
歷經諸多磨難,如今又是困蹇時下,眼見這一群忠義部曲仍是相隨不棄,杜赫心中更是感慨。他擦掉臉上淚水,解下身上袍服,踮起腳來拋在樹枝上,然後便笑語道:「便這一身衣衫尚可見人,可千萬不要污髒了。」
說完後,他撿起一名隨從跌在地上的刀,手臂一揮低吼道:「天都要黑了,趕緊收拾了首尾下山去!」
「六郎不可!」
那什長見狀,連忙上前阻攔,杜赫卻將他推到一邊,手中之刀一橫,洒然笑道:「此身可佩侯印,可握賊刀。主僕一體,你們為此人所不齒之賊事,我這少主又怎麼會是無垢清泉?舊事休矣!此身不死,終將長鳴於世!」
說著,他已經俯下身來,一刀斬在了圓木上,斜生的枝丫應聲而落:「這一刀可值十錢,再不是終日碌碌無所作為,晚間要加餐自勉!」
眾人見狀,便也不再相勸,只是加快動作,快速將周遭砍伐的林木收拾妥當,然後主僕一行在溪中洗濯乾淨換上衣衫後,在後山兜一個圓,仿佛郊遊歸來一樣回了道觀。
入夜後,杜赫卻久久不能入眠。這一天的事情帶給他極大觸動,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心緒時而低沉,時而激昂。
許久之後,他驀地由床上翻身而起,臨窗而坐,點起了燈火之後,取出筆墨紙硯奮筆疾書,似要將過往這段時間來長久淤積在胸膛中孤憤苦悶盡數傾瀉在筆鋒之間。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大亮。
當仆下敲門行入時,頓時被室內情形嚇了一跳,只見杜赫恍如魔怔了一般坐在案前,伏案疾書。而在他身側的地上,則拋灑了諸多寫滿了字跡的紙張。
對於仆下的呼喚聲,杜赫充耳不聞,借著胸中那一股孤憤之氣,將自己所知功籌律章盡數寫下,仍覺意猶未盡,索性便繼續疾書,將他這半生所學,將他對南北時局看法,統統付諸筆端。
時間漸漸到了正午,硯中墨漬已干,而杜赫也難以再書一言,他才將毛筆一拋,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順便將昨夜至今所書寫內容一點點整理起來,盡數放在了一個木盒中,交給早在門外徘徊良久的僕從,吩咐道:「將此物送至沈園,告訴沈家門生,沈郎若不觀此,將有半生遺憾!」
說罷,杜赫便轉回室內,倒頭便睡。
回到都中後,沈哲子一行先進了位於烏衣巷的公主府。
休息過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都中管事的刁遠、任球等人,循慣例聊一聊自己離都這一段時間都中各項產業的經營狀況。
如今沈家在都中盈利最大的產業自然是南苑,幾乎壟斷了整個建康奢侈品消費市場。說一句比較矯情的話,都中這些權貴人家們並不需要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只需要在每一季購買南苑各種新品,就能享受到時下最尖端精緻的生活。
對於南苑的經營,沈哲子始終遵循一個理念,那就是奢華、高端以及稀缺。這樣的經營理念,不只在後世能大行其道,在時下更是深刻的切入到時代的脈搏中。那些高門權貴們,本身便眼高於頂,自認為高人一等,乃至於心內深恨與寒庶卑流共戴同一片天,共飲同一江水。若是條件允許,簡直要囂張到上天。
人傻、錢多,這就是建康市場的特點。早先的市場商品和生產技術並不能將高門與寒庶完全區別開,因而不乏高門子弟轉為標新立異的服散煉丹,這些娛樂方式既奢靡浪費,又對身體有極大戕害,但仍有人樂此不疲,奮不顧身投入其中。
南苑的出現徹底解決了高門子弟們這種不同於俗流的生活品質要求,因而都中各家對於南苑商品簡直痴迷到瘋狂的程度。像是早先屢次在興男公主面前哭窮的章武王家,哪怕時下家境已經大不如前,仍然常年在南苑賬戶上存著百萬錢以上的巨款。
各家開戶預存貨款,這是沈哲子為了杜絕南苑營業之初,宗室們組團打秋風蔚然成風的惡習而設立的一個規矩。只要在南苑開戶並且預存一定量的錢財,每月每季都會贈送一定南苑兌票,用來購買一些特供商品。
無論是南苑的兌票,還是如今隱爵和商盟內部流通的金鈔,其實嚴格意義上而言,並不能算作貨幣。僅僅只是產業內部用來結算的一種憑據,尚不具備普世的流通性,而不能流通,便喪失了貨幣的最大屬性。但即便是如此,最起碼在商盟等這一圈產業中,因為有了這種結算憑據的存在,便節省了大量的管理成本。
言道這些票據的發行,沈哲子也是有苦往肚子裡咽。在防偽、儲存等方面進行了大量的技術改進,雖然成品是達到了要求,但是造價卻始終壓不下來。金鈔還倒罷了,像南苑兌票這種主要針對權貴人家的票據,在做工用料上都是盡善盡美,拋開購買力不談,本身便是價值不菲的精美工藝品。
南苑的欣欣向榮,不免讓沈哲子慶幸早在運作南苑之初,他便用手段將南苑所在的地產轉移出了公主府。倒不是他要與公主強分內外,而是少府本身對公主府產業有一定的管轄權,沈哲子自然不能容許旁人在自家產業上指手畫腳,防患於未然,如今看來是沒錯的。
畢竟南苑就在都中,少府眼皮子底下,還不像吳興鄉中那些渡埭產業鞭長不及。財帛動人心,眼見南苑興旺,少府那些官吏們不可能不眼熱,可是現在他們卻沒有插手的理由。
產業欣欣向榮之外,另有一個制約發展的問題就是人才難求。如今不只刁遠、任球等公主府掾屬各自分管一大攤子事務,其他屬員也都沒有閒職。就連公主的侍女雲脂,還有沈哲子的侍女瓜兒這些親厚之人,如今也都在南苑負責接待各家權貴女眷。
對於人才,沈哲子的要求始終是寧缺毋濫,寧可稍微放緩一下發展速度,也絕不勉強任人以致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像沈沛之這個沈哲子傾力培養的名士族叔,向來沒有什麼任事才能,沈哲子也始終將之丟在沈園跟那些名士廝混,並不委派任事。
而家中其他一些才能不堪之輩,沈哲子也是寧可花錢圈養在家裡,由得他們醉生夢死,也不放出去給自己添麻煩。
總體來說,如今沈家各項產業的管理構架還是很清明的。一方面是監督得力,一方面眼下遠遠未到發展的一個極限,但凡任事者都深知此節,為了一個更宏大壯闊的願景,他們寧願放棄眼下唾手可得的小利。
人才的缺口,沈哲子除了在自家內部打造一個人才培養梯隊之外,眼下最主要的還是從外部延攬。雖然他如今還沒有任事,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去徵辟掾屬或是收取門生,但每天前來投獻者也不在少數。畢竟相對於人才難得而言,苦於沒有進身之階對苦困之人來說所害尤深。
午後時分,沈家門生送來幾大箱的拜訪名帖或是投獻書,沈哲子指著那幾個箱子笑著對任球等人說道:「見證我家禍福存亡的危急時刻又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