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建安九年,魏武王於水口,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東入白溝,以通漕運,故時人號其處為枋頭。
枋頭地處汲郡朝歌縣內,溝通黃河以北淇水、白溝、清水以及衛水等數條水流,可以說是河北漕運的一個核心連接點,其重要性幾乎等同於黃河以南的鴻溝。
早年石趙先主石勒遊蕩江淮之間南侵未果,北渡黃河時便是先取枋頭,然後開啟了縱橫河北、一統中國的偉業。所以石趙立國之後,對於枋頭的經營也是極為重視,在這座堰渡兩側都築堅城,便是所謂的東、西枋城。
作為溝通河北幾條幹流的樞紐,枋頭此處地勢自是極為險要。其中西枋城位於淇水與衛水之間的夾河河谷,完全用土石堆疊起的城基高台,高出河面數丈有餘,哪怕是暴雨水漲、諸水泛濫也難被淹沒,地勢可謂易守難攻。
而只要西枋城不失,便能俯瞰左近幾十里之內的水道,頑強拒敵於外,使背後汲郡郡縣鄉野都免受兵災侵入。
淮南軍能夠攻下西枋城,其中多半也是由於僥倖,此前衛水一戰,敵將田尼死於亂軍之中,繼而敵軍便完全崩潰,其中過半投降,剩下的也多被殲滅,能夠逃出者寥寥無幾。
後來也是由於那些投降將領們的建議,淮南軍才意識到西枋城的重要性,以胡潤率領兩千名淮南軍再加上幾百名投降的士兵,趁著戰情尚未擴散開的時候,由背後出擊,強悍攻取了只有近千兵卒守衛的西枋城。
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機,淮南軍想要攻取這樣一座要塞堅城,最起碼要投入數倍的兵力、完全用人命去填,代價必然慘重。
因為枋頭雖然是勾連幾條水道的重要中樞,但畢竟是人工營造的河道,最寬處不過百丈左右。東西枋城夾河以望,若是強攻在這種水道上完全無法鋪開大規模的船陣,兩座堅城堡壘,再加上水道正面的舟船狙擊,便成掎角之勢,絕對的易守難攻。
可是如今西枋城落入淮南軍手中,三角折了一支,破壞了原本防守堅陣,而且西枋城更是成為插在敵人心腹要害處的一柄尖刃。
這就讓鄴地軍隊變得極為被動,最起碼以枋頭為中心的這一條水系幹道完全不敢再用,只能通過漳水這一條水道向南布防,許多戰術上的靈活變動都不能選擇。
如今汲郡的淮南軍,其中三千人防守於西枋城,兩千人沿河築堡以控制鄉野郡縣,另有三千人則是以舟船巡弋於汲郡這一段黃河沿岸,半作示警,半作隨時增援各方。
謝艾作為這一路淮南軍的督護,自然需要坐鎮於西枋城重地。如今他雖然已經是淮南軍中軍職最高的督護,但並未因此改變多少,仍是儒衫綸巾打扮。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為了彰顯什麼獨特趣致,一則沒有那個必要,他本就不是衝鋒陷陣的戰將之選,渡河北上以來幾次戰事,俱都待在絕對安全的後方,不必再為此浪費一份高級將領的披掛戰甲。
二則是沒有那個力氣,淮南軍高級將領的戰甲,乃是這個年代最為精良的工藝,雖然並不以笨重著稱,但上下披掛加起來也是足足幾十斤的重量。謝艾僅僅只是一個儒士罷了,即便學過一些技擊、射技本領,也特別消耗氣力、影響行動,反倒不如時服從容。
從這一點而言,淮南軍一眾率軍作戰於一線的這些將領們,由於謝艾的出現,沈都督終於不算是武技最為庸劣的人了。最起碼沈都督還是騎湛,但謝艾卻連騎術都不甚精通。
不過這一點缺陷,也不足影響謝艾如今在軍中的威信,尤其對於胡潤等眾將而言,謝艾這樣一個文弱形象反而更容易接受。
一則這樣的形象,與都督本人略有相近,一樣的智計在握、一樣的料敵制勝。北進以來,謝艾幾乎可以說是算無遺策,在兵力絕不占優的情況下,每次都是打在敵軍最為薄弱的方面,區區幾千兵眾,不獨打敗擊潰數量更多的敵軍,更是完成了收復汲郡的壯舉。
胡潤雖然不是都督早年的昭武舊部,無幸跟隨都督百騎歸都勤王,但眼下軍中也有此類兵長,多有夸誦謝艾之能直追早年的都督。這在淮南軍中,自然更加令人心生親近。
另一方面便是謝艾本身不具殺敵之烈,這也讓麾下那些戰將們有了表現的機會。雖然具體的戰術計劃都要依靠謝艾來制定,但將計劃變為現實便就需要將士用命才能達成。
一個智計百出、韜略精深的主帥,如果本身還是勇冠三軍,那就讓追隨者感覺太喪氣了,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今日對面如何?」
謝艾登上西枋城城頭,以手搭額眺望對面,東西枋城直線距離不過數里,如果連沿河的水寨戍堡都算上的話,距離更是縮短到區區近百丈之間。
彼此間鼓令軍號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但因為有了河水的阻攔,便難以相同。原本兩座枋城之間尚有幾條舟船搭建的浮橋連接,但是淮南軍奪取了西枋城後,便將浮橋拆斷燒毀。
「上午對戰了三次,午後便沒有了動靜。不過早前斥候探望,其軍於後路水埭舟船暗結,似乎在準備夜攻。」
胡潤扯了扯眼罩回答說道,眼中對謝艾不乏恭敬。謝艾能夠這麼快在軍中樹立起威信,除了的確殊功驚人之外,也少不了胡潤的配合。
胡潤也算是淮南軍元老,一直執掌勝武軍,但卻至今都沒能加銜督護,最初對於謝艾後來居上也是有些吃味。不過後來便釋然了,他乃是都督門生家將,其實在軍中的職務本就不是追求的重點,如果太過執著於這些,反而會疏遠與都督的關係。
明白到這一點後,胡潤也是安心將自己擺在一個輔佐的位置,幫助謝艾快速在軍中樹立威信。他這樣一個老資格都甘心以副手自居,其他眾將即便有些不滿,也都不敢流露出來。
謝艾在城頭眺望片刻,又針對防守事宜做出了一些調整指示,胡潤等人俱都恭然受命,很快便依照謝艾的指令做出了調整。
看到自己的命令得到充分執行,謝艾心中也是充滿慶幸,他自知並無家世可恃,哪怕滿腹才學,未來若想出人頭地也實在艱難。此前決定留在淮南,一則是得罪了涼州豪宗,二則也是存心一賭。如今看來,他算是賭贏了,淮南都督府的包容性比他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今次北進誠是壯功碩果,但謝艾也不敢因此鬆懈。如今戰事進行僅僅過半,最嚴峻的考驗還未到來。眼下的他或許不必為其他方面的戰況擔憂,但僅僅汲郡這裡,想要鞏固住戰果也實在不容易。
對面的東枋城,足足有萬餘大軍集結,在兵力上淮南軍完全不占優勢。雖然可以憑著西枋城將敵軍強阻住,但汲郡畢竟處於河北,乃是敵人長久經營之地。
單單在正面戰場上,便並不只有枋頭一地可供突擊。像是汲郡更往北的修武、共縣以及諸胡雜居的西鄴等地,都沒有可供利用的要地堅堡,敵軍如果願意浪費一些時間迂迴而攻,汲郡形勢也是岌岌可危。
眼下敵軍之所以強攻枋頭,一則是此地路程最近,也能最快速化解丟失汲郡給其帶來的惡劣影響,快速扭轉不利的局面。
下了城頭後,謝艾還待要轉向前沿的水營巡弋一番,突然親兵來告言是王光等人來見。想了想後,他便轉回營地,下令將人引來。
王光等幾人,本就是汲郡地頭蛇,此前幾場戰鬥中先後投降。由於這些人態度配合,淮南軍也並未苛待他們,並未限制自由,只是解除武裝放歸鄉里,甚至托以管制鄉野的職責,可謂是極為的優待。
他們今次入見,是以犒軍為名,隨隊攜帶著剛剛搜刮來的幾百斛糧食並其他物用,在面對沿途淮南軍兵長的時候也都點頭哈腰,姿態放得很低。
沿途中看到淮南軍那些堆疊如山的械用,碩大的床弩,猙獰的戰車,一個個臉上俱都流露出十足的震撼,隱隱還帶有一絲羨慕。淮南軍的悍勇,此前交戰中他們已經有了親身領會。
不過對於淮南軍的械用精良,領略卻是有些不足,畢竟當時的淮南軍只是一部分師,輕裝簡從,只求速勝,所以在械用方面並未表現出多大的優勢。
可是隨著淮南軍在汲郡站穩腳跟,後續運輸輜重的大軍也陸續抵達,許多精良大型的軍械源源不斷補充進軍陣之中,也終於讓這些河北人見識到淮南軍這一龐大的戰爭凶獸究竟有著怎樣深厚的底蘊!
「這才是真正強軍該有的姿態啊!沈都督麾下王師,本身便有精兵悍卒,再佐以這些金鐵堅銳,難怪當年中山……石季龍這個羯奴都要飲恨於淮上!」
聽到旁側幾人議論聲,王光作為他們這些人當中首先投降者,臉上更流露出與有榮焉的得意之色,笑語道「對陣如此強軍,豈是俗人能敵!我知鄉眾此前多笑我怯戰早降,但那些庸劣鄙夫,又哪裡知道淮南王師是怎樣的強大!我只是不願鄉眾再作無辜傷亡罷了……」
為自己辯解幾句後,王光仍是意猶未盡,又說道「我知眼下鄉中也是多有貳念,還存觀望成敗之心。但我勸諸位還是要打定主意,即便今次王師北伐無功,鄉土再歸胡治,咱們難道就有安居餘地?石季龍狗賊那是怎樣的暴虐畜生,你們也都盡知。」
「反正無論王師今次成敗如何,我都是決意追隨。與其抱殘苟存鄉土,不如奮進博取顯達!淮南王化仁鄉,乃是天中樂土,沈都督也是英明主上,譬如謝督護,你們可知其人來歷?他不過是早前單身投於都督府,但經此汲郡一役之功,已是將要名動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