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天通宵達旦的慶賀,幾乎是不眠不休。
哪怕就連沈哲子這麼熱衷於增加自家的鄉土影響力,現在都不得不承認,人脈太廣,實在也是一種幸福的煩惱。過去這兩天,毫不誇張的說,他所見到的人,比過去兩世所見到的還要多!
江東但凡有名號的人家,他差不多見了個遍,近處本郡中幾乎一家都沒有落下,遠處交廣荊湘,俱有人家出席。
賓客如大江激涌,到了大禮正日,這種情況達到了頂峰。多如牛毛的賓客,沈家老宅到龍溪莊,乃至於新建的百戲園都用上,仍然不能盡數安置下來。流水席從前溪一路擺到了苕溪,幸而水運便利,否則這麼大的場面,單單上菜並酒水都是一樁大難題。
沈哲子忙裡偷閒,站在竹樓望台上,眼看著連綿如織的賓客,鋪天蓋地的流水席,還有自家家丁駕著船在河道上穿梭運送酒水菜羹,一副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他甚至懷疑,可能今天整個吳興的人都來到龍溪,這場面實在是大的令人瞠目結舌。
哪怕全都是不花錢來打秋風混吃喝的,一戶人家能有這麼大的鄉土號召力,也實在是尋常人難以做到的!經過這一件事,可以預見,沈家再稱吳興第一高門已是實至名歸,鄉望之深厚在吳興已經無人能比!
這樣宏大壯觀的場面,實在值得吟詩作賦一首以作留念,只可惜沈哲子現在又沒有時間,又沒有騷情。但他還不忘請畫師登上竹樓,將這一幕給畫下來。等到自己抽出時間來,再考慮該剽竊什麼詩篇提在畫卷上。
吳興乃是江東畫聖曹不興的故鄉,眼下雖然沒有什麼名家,但擅長丹青者也不在少數,十幾人在竹樓上各畫一個方位。按照沈哲子的要求,重筆勾勒賓客之多,場面之熱鬧。他準備將這長幅畫卷保留下來,作為傳家寶。可惜眼下雕版尚不成熟,否則雕刻印刷出來刊行四方,勝過其他人家紅口白牙的千言萬語吹捧自家。
沈哲子在竹樓上觀望片刻,然後便匆匆行下來,困難的趕回了龍溪莊。雖然在建康城已經游過一次街,但也要滿足鄉人們看熱鬧的心情,加之南北婚慶風俗差異還是蠻大的。眼下也無僑門觀望,都是鄉土故人,因此便依吳中禮儀再行一次。
黃昏時,沈哲子到達老宅,轉往後宅去將公主迎出來。雖然都中已經行過小卻扇,但今日諸多賓客在場觀禮,公主還是手持一柄團扇遮面行出。
同行一路,也常獨處,彼此已經熟悉起來。接連幾天沒有見到沈哲子,興男公主似是積攢了許多的話,行往禮堂的這一段路便說個不停:「沈哲子,外間那些人都是你家賓客?人也太多了,我在樓上往外看,都看不到邊際!這麼多賓客來,你家有準備足夠吃食嗎?不會讓人餓著肚子吧?」
「公主你放心吧,你從樓上往外看,但凡能看到的田畝,都是我家的。賓客雖多,酒水餐食也都能盡興。」
因在自家,沈哲子便也不拘泥禮數,一邊走一邊跟公主閒聊,消除這女郎無謂擔心。他家雖然分宗加上換田,田畝損失極多,但剩下的也蔚為可觀。
只是這兩人一邊走一邊聊,更像是在鄉間漫步而非舉行大禮。這讓前後的宮人尤其是那兩名女史惶恐不已,帷幔之外再扯一層,唯恐被人看見或聽見。
「沈哲子,我覺得你母親似乎不中意我,我來你家幾天,她只來看我一次……我倒也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只是她總不來見我,是不是有不忿?」
聽到公主問這個問題,沈哲子心內便嘆息一聲。諸多艱難險阻他都行過來了,沒想到在公主入門後又有一個難題擺在他面前,那就是婆媳矛盾啊!
沈哲子他母親魏氏和順溫婉,倒不是太強硬的性子,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太沉迷天師道。憑她對沈哲子的溺愛,愛屋及烏,應該也不至於跟公主發生什麼糾紛。但在拜見過公主一次後,沈哲子便聽家人來報母親每天在房中垂淚,感嘆自己福薄。
沈哲子原本還以為公主有什麼地方衝撞了母親,心內還有些不悅,可是趕回家去一問,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緣由:「別人納新婦,都是禮拜翁媼,到了我家,反倒要長輩對晚輩持禮。青雀你來說,是不是母親近來疏於奉拜祭酒,到現在引咎於身?」
這個問題,沈哲子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他要娶公主,這是滿天神佛都管不到的,不要說母親疏於奉拜祭酒,哪怕她自己做了大祭酒,該拜的時候還是得拜啊。幸而今天大禮之後,明日公主還要再拜回來,日後平禮相見即可。
但是一想到自己才這個年紀,就要面對婆媳矛盾這橫亘千古的難題,沈哲子就忍不住有感於懷,造孽啊!
漸進禮堂,公主終於不再說話,在沈哲子引領下垂首走進廳堂。隨著公主行入,禮堂中諸多沈家長輩族人並觀禮的賓客紛紛起身,在太常華恆的唱禮聲中,見證一對新人禮拜婚成。
這禮節繁瑣,難以贅述,沈哲子和公主如提線木偶一般,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大禮才終於完成。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廳堂內外燈火將整個老宅照耀的猶如白晝。鼓吹聲再起,宮人們簇擁著公主返回內宅。沈哲子行在後方,將公主送回內宅後,他還要再轉回來跟老爹一起禮謝賓客,然後再回去進行門闈內的禮節。
行出禮堂後,公主察覺到沈哲子沒有跟上來,便停下腳步,剛要轉過頭來,被眼疾手快的宮人給制止。她站在原地不悅道:「你不來?」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紅,他現在可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沈牧等一眾堂兄弟。公主這略顯責問的語調,讓他有種夫綱不振的感覺,尤其沈牧等幾人滿臉古怪笑容,讓他更加不能淡然,於是便板著臉說道:「我還要禮謝賓客,哪似你們婦人悠閒!」
公主卻不知身後尚有諸多聽眾,聞言後冷哼一聲:「我可不等你太久,稍後你來得晚了,那也就不用來了……」
「公主,郎主身側有人。」
宮人們見沈哲子神情更尷尬,連忙低語提醒道。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俏臉頓時滾燙起來,甚至顧不得宮人攙扶,疾行走入內宅中。
「維周你伉麗情篤,實在是讓我等鰥夫羨慕不已啊!」
待公主並宮人們身形消失在門後,沈牧等人便一擁而上,那隨著儀駕再來吳興的紀友大笑著說道。這小子早熟穩重,辯才無雙,向來都是讓人吃癟,眼前如此罕見的尷尬一幕,簡直可以銘記於心,時時提及,取笑對方十年!
「夏蟲不可語冰,閨門之樂,豈是你等鰥夫能夠知悉!這娘子大喜忘形,一時噱言罷了,也是清趣盎然。」
沈哲子乾笑一聲,撐著架子說道:「你們若不信,咱們今晚宴飲竟夜,通宵達旦,看我回不回得去房!」
沈牧拍著手大笑道:「如此才是男兒本色,我家兒郎行止,豈可決於婦人之口!我們今夜就和青雀痛飲,誰都不要提前退場!」
沈哲子神情略帶哀怨的瞧了這哥們兒一眼,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啊!只是話已經說出口,看到周遭眾人儘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鼓譟起來,益發感覺交友不慎。這麼多朋友,居然沒人給他遞個台階!
「走,飲酒去!今夜不醉不歸!」
沈哲子語帶悲憤吼一聲,雙臂一張,當先往宴席處行去。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半夜睡柴房!
聽到這話,眾人更加來了興致。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往老宅前庭的宴會之處,剛剛坐定下來,沈牧便拍著席案大吼道:「拿酒來,不要甘釀,要真漿!」
看這傢伙幸災樂禍的神情,看來是打算今夜友盡於此了!沈哲子心內冷笑一聲,將這筆賬記在心裡。
「你們先飲,我去禮謝一下虞使君,稍後即回!」
說完後,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沈哲子便從席上跳出。紀友與沈牧等人在席上拍著案哈哈大笑,更大聲叫嚷道:「今夜誰先退場,明日便要著衫裙戴花釵繞莊而行!」
「一言為定!」
什麼都可以不顧,男人的臉面不能丟,沈哲子笑著大聲回道。只是一轉過身來,眼中便閃過一絲狠色,喚過劉長來低語幾句。劉長得了吩咐,急匆匆而去。
沈哲子行到正廳內,這裡所座賓客盡為三吳名流,在老爹的指引下,依次向眾人道謝。行了這一圈下來,又在席中聽眾人對他諸多誇讚,當他再行出來時,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
「郎君,都放倒啦,一個清醒的也無!」
見沈哲子行出廳堂,劉長興沖沖的迎上來,神態間滿是促狹。先前他得了沈哲子的吩咐,送過去的不只是真漿,而且還是不摻水的足量真漿。
沈哲子聞言後大笑,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房中還有一個嬌俏小娘子等待,哪有時間陪這群損友浪費時間。再行回席中後,看到十幾個年輕人或在縱聲高歌,或在伏案大睡,或是嘔吐不止,一個個都爛醉如泥。
「把他們送回各自房中派人守著。」
沈哲子笑語道,剛待要舉步離開,又轉回來吩咐道:「一人備上一套衫裙,讓他們自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