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轆轆而行,車廂內朱貢面沉如水,心若死灰。
哪怕再如何遲鈍,今日之遭遇,他也已經梳理出一個大概。沈家那小子承認有心加害於他,這一點朱貢毫不懷疑。這小子知他前些時日服散幾乎喪命,今次指使人再誘惑自己服散,居心可謂叵測!
沈哲子對其惡意極大,這一點朱貢深知。然而更讓他不敢細想的,則是為何丘家人甘為其驅使?究竟是那個丘和一人主意,還是丘家已經與沈家暗裡勾連?
這個問題一旦浮上心頭,朱貢頓有如坐針氈之感。時下吳興有糧之戶,以丘家為最。參與圍堵沈家購糧的家族中,丘家也是最重要的一環。否則,單憑朱貢一人之力,如何能營造出如此大的陣仗?
如果丘家與沈家有了勾連,那這個打擊沈家的聯盟,將不攻自破!而朱貢博上家業的這一場豪賭,必輸無疑!
「再回弁山山莊去!」
朱貢疾聲吩咐車夫道,他迫切想要弄明白這個問題,丘家那個老匹夫,究竟有沒有背棄他們之間的約定,私下與沈家串聯?
車夫詫異,連忙收住牛車,繼而轉向。
車廂顛簸一下,朱貢腹內翻騰,突然一個酒氣濃郁的嗝泛上來,那辛烈醇厚的氣息在他唇齒之間擴散開。這讓朱貢心緒陡然一沉,繼而又想到剛才沈哲子所說的話。
武康山中並無礦藏,卻有醴泉……
與此同時,徐匡當日一臉神秘向自己報告這個消息的畫面又湧上心頭,朱貢驀地醒悟過來,自己這一次確被那沈家小子害慘了!只怕徐匡那個匹夫早已投靠沈家,繼而轉回誆騙自己!
一俟明白這一點,朱貢便是悚然一驚,聲色俱厲道:「不去山莊,快去武康,快!」
如今武康不只屯下他所收購之糧,家中積糧還有財貨統統囤積在那裡,他匆匆來到烏程,那些事情則交付徐匡代為打理。徐匡已不可信,自家產業岌岌可危!
車夫聽到主人聲音如此悽厲,不敢怠慢,忙不迭又轉向武康方向而去。
此時朱貢心裡已是萬念俱灰,原本開闊明朗局勢陡然變得撲朔迷離,四面楚歌。他已經不需要再去詢問丘澄究竟有沒有和沈家串聯,再去也是自取其辱!
局勢已經很明顯,沈家由武康山發現釀酒佳泉,故布疑陣,刻意誇大糧困之危,繼而私下與丘家串聯,做出一個局勢來,目的就是誑自己入局來圖謀他的家業!
至於丘家為何如此,朱貢很快也想到了答案。烏程釀酒傳承悠久,丘家更是吳興首屈一指的產酒大戶,沈家突然得天之助,掘出醴泉繼而炮製出品質上佳的真漿,不吝於動搖丘家立業之基。丘家因此與沈家謀求合作,這再正常不過!
那醴泉真漿之效用,旁人或還只是推斷,朱貢卻有切身體會。沈哲子所言,專攻散毒,攻無不克,確無虛言!他長久服散,接連性命垂危,可是今次服下那醴泉真漿,發散效用遠勝以往,身體從未有過的舒泰。此真漿對服散之人而言,確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沈家以此籌碼要挾,丘家豈有不低頭的道理!
這時候,朱貢已經方寸大亂,並不覺得自己這番胡思亂想頗多荒誕,實為自己嚇自己。他已經忘記了沈家缺糧之事尚是他自己推波助瀾營造出來,也忘記了與沈家勢不兩立的惡劣關係起因在他寵妾滅妻之舉。以自己之心去猜度沈家,越發覺得這是徹頭徹尾針對他的騙局!
有此猜想後,他更覺得沈家狠辣卑鄙,為了謀奪他家業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絲毫不顧念姻親情分!
「沈士居,我有何得罪於你,竟要如此苦心孤詣圖謀我之家業!難道真要將我逼至死地,你才會甘心罷手!」
口中忿忿而言,朱貢更感覺自己被籠罩於一個全無生機的陰謀中,繼而醒悟過來,沈家費盡心機誑他入局,如今他再急吼吼衝去武康,豈非自蹈死地?
「不去武康,快,快回家!」
聽到主人又改了主意,車夫已是徹底凌亂風中,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他並不著急轉向,只是放緩了車速,等待主人再改主意。果然又過半晌,車廂內再次響起朱貢略顯頹喪的聲音:「不回家了,還是先去武康吧。」
之所以又改了主意,是因為朱貢已經近乎絕望。無論沈家是否苦心布局以圖謀他之家業,他自己寵妾滅妻之行為確鑿,就算趕回家中乃至於求助朱氏本家,吳中雖大,已無他立足之地。與其再徒勞掙扎,不如就此認命。
正如那沈家小子所言,明年春日,究竟食酒還是食祭,只在他一念之間。如今他所有退路都被堵死,本家對他未必就會比沈家手軟。惟今之計,只能低頭。
「你們分出一人回家報信,把兩位郎君帶去武康,要快。」
又行半晌,朱貢語調更加頹然吩咐道。眼下他只能寄望於夫人尚念幾分舊情,最起碼為了兩個血脈孩兒的前程,不要將自己寵妾滅妻之惡行宣之於眾,如此或能尚有一線生機。
今次他大敗虧輸,說到底只是自不量力,以為憑他自己就能撼動沈家根基,以致引禍於身。無論沈家是否真的已經糧盡,就連丘氏不遜其家的土豪之門都要低頭做小,自己還有什麼掙扎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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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山山莊中,鄉議定品仍在繼續,將近尾聲時,形勢越發開朗。
沈家今次參與鄉議雅集的子弟,盡數入品,其中確有才學的沈峻等寥寥幾人,更是拔選四品。這已經是以沈家當下之門第,能夠獲得的最高品級。
但是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沈牧。因其詠志絕句一首,場中眾人一致決定將之推舉到三品。這已經稱得上是逾越了,能列三品者,最起碼要是吳郡顧陸門戶,又或僑門中王葛之家略有劣跡的子弟才能居之。
但眾人就是這樣推舉了,一方面藉此向沈家示好,另一方面則是沈牧那詠志詩確實能激發吳人心中感情之共鳴。若其不列高品,只怕整個吳人圈子都要物議沸騰。
沈哲子也投桃報李,將那徘徊在入品門檻內外的丘和舉入品內。他的才情,眾人有目共睹,早先喑聲自晦,如今主動舉薦一人,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因此,丘和非但得以入品,更被選為五品人才,已經是丘家今次最為出色的子弟。
當然,各家商議的這個名單並非最終結果,還要中正官虞潭加以確認,才能最終收錄郡府,呈交吏部,作為選拔任用官吏的參考。
虞潭只要還沒糊塗到底,就不能忽視吳興士人整體的決議共識,若有異議,便是得罪了整個吳興家族圈子。頂多在枝節處罷黜或提拔幾人,真正的主體結果,絕不敢肆意塗抹修改。
傍晚時,虞潭終於再次露面。較之早間,整個人都散發一股老邁頹喪氣息,及至看到這個結果,這種氣息更加濃烈。他知自己今次栽了一個大跟頭,沈家氣勢已成,若他再枉做壞人,只怕生離吳興都難!
於是虞潭索性一字不改,當場批示認證,將這名單轉交郡府長史嚴平。文書交接完畢,今次的鄉議定品便正式落下帷幕。
今次集會,沈家一枝獨秀,與之交好者也是雨露均沾。其他各家,一如往年,幾家歡喜,幾家憂愁。
本來集會後尚有宴飲慶賀,不過虞潭心灰意懶,表示身體抱恙不再出席。
雖然中正缺席,但並未損各家興致。因為他們心中尚記掛一事,就是沈家那能救人瀕危的醴泉真漿。於是各家便轉邀沈家眾人,移步左近丘家莊園中擺宴慶祝。
沈哲子對此已經沒有了興趣,這一天都處於戰鬥狀態,精神也實在有些倦怠。然而他是今天集會風頭最盛人物,眾人哪能放他離開。尤其最讓他們心動還是那將朱貢由瀕死垂危中救回來的醴泉真漿,大家很想知道於此相關內情。
在眾人強請之下,沈哲子索性打起精神來,出席片刻應付一下。
丘家位於弁山的莊園要比張氏山莊還寬闊一些,包圍弁山一角,直抵北面太湖。初冬時節,眾人自然沒有臨湖高歌的雅興,單單那湖中濕寒便受不了。
寬闊的廳堂中可容幾百人宴飲集會,夾壁牆內炭火烘烤,整個室內暖風習習。沈哲子被安排在一個極為顯眼位置,旁邊便是他的二兄沈牧。這兩人乃是今次集會最出風頭者,宴會上自然獲得眾人交口讚許。
丘家田畝不遜沈家,也是豪富家門,招待這幾百名客人並不顯吃力。諸多侍女彩蝶一般穿梭在席間,各色果點美酒流水一樣源源不斷供應。丘家乃是烏程大戶,自釀美酒在整個吳中都極負盛名。
若是以往,眾人早已忍不住要酣飲一場,可是眼下心裡卻記著沈家那醴泉真漿,再喝眼前的酒水,便顯得有些寡淡無味。於是眾人視線便紛紛轉向擺於堂上那一個盛放真漿的小酒瓮,眸中更是閃爍著好奇光芒。
「丹陽任球,見過小郎君。」早先幫忙救治朱貢那名士走到沈哲子席前作自我介紹,視線卻仍不離那一個酒瓮,他是場中唯一一個親嘗過醴泉真漿的人,只是當時無暇細品,這會兒回想起來更覺餘韻無窮。
沈哲子微笑著回禮,他已知這任球乃是吳中一個頗有名聲的名士,本身不治產業,不願為官,只是週遊享樂,清趣盎然。對於這樣的人,沈哲子並無惡感,人都有追求享受的權力。他只是不喜歡那些名士自居,雖處高位卻碌碌無為者。
任球所來,自然是為醴泉真漿,他實在好奇如此神異之物究竟如何製成,以他涉獵諸多,見多識廣,都聞所未聞。
沈哲子自然不會告訴對方內情,見任球視線始終落在酒瓮上,便笑道:「今日多賴任君出手,那位朱明府才得保全,願以此真漿相贈,以彰任君義舉。」
任球聽到這話,不免大喜,他最喜好這些享樂之物,當即便連感謝的話都來不及說,先一步將那酒瓮捧回懷中。其他人也始終關注這裡,眼見這一幕,便有些失落。
那任球倒也豪爽,環顧一周看到眾人頗多失望,便朗笑道:「獨樂樂豈如眾樂樂,願與諸君共品此天授奇珍!」
聽到這話,眾人轟然叫好。沈哲子見狀不免一樂,這任球倒是也會慷他人之慨,不過他也正好藉此機會看看人們對蒸餾酒的接受度。
場中數百人,那酒瓮中不過只剩八九斤酒液,並不能分潤到每個人身上。任球主持分酒,每杯只倒淺淺一層,即便如此,幾十杯後,酒瓮也已經見底。沒分到的不免有些失落,嗅到那滿室飄香的酒氣,更覺饑渴難耐。
沈哲子雖然還帶有真漿,但才不會拿出來,若予求予取,再好的東西東西都沒了逼格。況且,這一瓮真漿,就要耗費幾十壇秫米黃酒才能調配出來,成本不可謂不高。
分到真漿之人,有的已經急不可耐輕啜一口,那極為暴烈的酒氣瞬間侵入味蕾,感覺似乎與想像中不甚相同,當即便有幾人忙不迭將酒液噴出,似是承受不住這種衝擊。
任球見狀,便笑道:「如此奇珍,豈能尋常消受。哲子小郎君,我猜這真漿需要佐散服之,才能盡得其妙趣,是不是?」
沈哲子微笑點頭:「任君高見。」
任球微微一笑,便於自己席上招呼僕從奉上寒食散。有了這一個帶頭示範,很快也有人將隨身攜帶的寒食散取來,於席上準備調服。
沈哲子一覽望去,只見席上有百餘人都開始調散,臉上笑容便有些生硬。他只知時下服散蔚然成風,卻沒想到已經泛濫到這種程度。如此風氣引導之下,那些不喜服散者反倒成了異類,有些坐立不安,及至旁邊有人分享,才欣然接受。
寒食散對人身戕害毋庸置疑,但這些人卻在世風導向下恍如未覺,一個個沉迷此道。沈哲子再轉望向自家一干堂兄弟,有人痴痴望著別人頗具韻味的調散動作,顯然是已經不能自持。
他於席上重叩案幾,冷厲視線掃過每一個族人,眾人這才悚然記起家中族規,垂下頭去不敢再看別人調散。
那任球首先調服完畢,稍待散力在腹內蔓延開,便將杯中真漿一飲而盡,過不多久,眸中便透出精光,一如錢鳳當日服食之後的亢奮癲狂,整個人飄飄欲仙般在廳內遊蕩。一名奉餐侍女猝不及防撞入其懷中,任球便大笑一聲,將尖叫侍女攔腰抱起,轉入廳側屏風之後,旋即便響起布帛撕裂之聲。
眾人看到這一幕,非但沒有阻止,反而更恣意大笑起來。越來越多人服散之後再飲真漿,於是廳內情形再不可控。得意者如丘和,張揚恣意仰頭大笑,失意者則捂臉悲戚,鬼哭狼嚎!
以往沈哲子只見人單獨服散,何曾見過這種聚眾場面。眼見那些服散者情緒難以把持自控,各有癲狂姿態,簡直讓人觸目驚心!
他的心情由最初的不適應轉為沉重,眼看著那些服散者一個個飲下真漿,心內更如針刺一般焦灼。這不是一個可以醉生夢死的昇平世道,難道自己真要用這醴泉真漿去推波助瀾更鼓動這一股服散邪風?
半杯酒液,便是一戶口糧!這些服散者吞下的不只是毒藥,更是那些饑寒交迫、嗷嗷待哺者的生機!
廳堂內已是樂極世界,沈哲子卻如身處深淵地獄,這不是他想像中的畫面,更加不應該由他締造出來!此時他心內除了沉重之外,更有濃濃自責,如果只為謀利,他有大把足以稱得上利國利民的手段,為什麼一定要強推與時下生產力並不匹配的奢靡享樂之物!
由自己打開的魔盒,要由自己親手關上。沈哲子尚感慶幸的是,蒸餾技術由他一手主導,並未假於更多人之手。他要儘快回家去,將這技術封鎖起來,絕不能流傳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