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敬宗那爭風吃醋、借酒發癲的醜態,就連韋軌都看不下去,這會兒也完全沒有心情再計較什麼士可殺不可辱的事情,甚至也無暇告罪,連忙拉住魯敬宗撤出此間。
也是幸虧沈勁一眾損友中性情最暴躁的謝萬因被其兄帶往河東仔細管教而不在現場,至於沈勁就算有心追究,還要顧及阿兄目下就在長安。
他前腳剛表態要歸營操練技藝,後腳便入市中與人爭風吃醋,事情若鬧大了傳入阿兄耳中,他還不知要遭受怎樣訓斥,所以也任由這兩個醉漢退出,只是望向此間主人的時候,眼神已經有幾分不善。
不待沈勁開口,旁側已經有人先說:「我等今日同袍小聚,主人還請自便吧,無需多禮。軍伍休期難得,還請體諒,勿作打擾。」
小沈入園,那是直接驚動了馮家家主,這會兒也是連連賠著禮退出,並將聚集在廊外的一眾三輔少流一併斥出,及後才又吩咐家人趕緊搜羅珍貨奉入廳中,為了讓沈勁等人消氣,是再也顧不得成本花銷了。
這甚至都談不上阿諛,他們馮家所以興旺,不過是貼靠在行台這一龐然大物身上的一點微小草芥而已,如小沈那樣身份尊貴的客人若真忿怨難消而瞧他家不順眼,甚至無需親自動手,三輔自有無數人家樂得代勞,也藉此瓜分馮家命好得於分享的種種利益。
那馮三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被自家親長嚴厲訓斥一番後,才又來到韋軌等人退回的故席,看到魯敬宗已經酣睡下來,他便上前對韋軌深揖到底,嘆息道:「韋兄,今日本來是要為你接風洗塵,咱們舊好需要盡興,卻不意發生這種惡事,唉,我也實在慚愧……」
「三郎這麼說那就見外了,此事是否還有餘波?不知我能否幫得上忙?」
韋軌眼見廳外馮氏家人俱都鬧哄哄一團,緊張不已的樣子,便又發問道。
馮三聽到這話後,眸中閃過一絲猶豫遲疑,片刻後才行上來低聲道:「小沈何人,我想韋兄也該清楚。目下又逢大將軍駕臨京兆,小小風波實在可大可小,若真鬧大起來,或還影響到韋兄於天中前程。魯四郎這個人確是有些暴躁,但他也能小得沈獅子關照,反倒是韋兄你……」
講到這裡,他語調又頓了一頓:「事發我家,我本應該延攬上身,但就恐連家門親長也難……唉,罷了,講這些又有什麼用,本來親長囑我請韋兄速速歸家詳告家長,但我想這種事,韋兄歸家也真是難於啟齒,我速安排車駕將你送回,之後再如何,韋兄只作不知。兄弟多年,這種擔待,我馮三總還是有的。」
聽到馮三這麼說,韋軌心情又惡劣起來,越發覺得魯敬宗此前醉言有道理,一別兩年,這些同鄉舊好早已經各自有了改變,舊情不復。這馮三雖然仍是義薄雲天的樣子並說辭,但話講到這一步,他若真拍拍屁股走了,那也真是令人不齒。
「罷了,廳中還有我一同窗相識,我再直往請罪,若真不饒,那就再另說其他。」
韋軌隨口回了一句,然後便起身,直往對面廳堂而去。
「韋兄……」
馮三緩步行出,眼望著對方背影,眸中閃過一絲愧疚,只在心裡默念對不起了。他們馮家雖然也稱得上是京兆後起之秀,但根基實在淺薄。所以親長意思還是要讓韋軌糾纏其中,京兆韋氏畢竟是三輔久來豪宗,各種人脈關係不是他們家能比的。
小沈乃是杜陵杜氏的婿子,韋氏與杜氏同居一縣之內,他家出面解決此事,自然要比馮家有效率得多。
這時候沈勁等人所在那個院子已經清靜下來,一眾閒雜人等都被逐出,倒是院子之外環繞著近百馮氏家丁,由其家中一個長輩率領著在外警戒,眼見韋軌行入,也並未阻止,直接放行。
此時廳堂里眾人還在就剛才之事調侃沈勁,沈勁不免更加抑鬱,抬頭看到韋軌又行入進來,臉色頓時一沉,只是他還未及開口,韋軌便立在門前深施一禮說道:「舍弟年少孟浪,醉後無狀,冒犯諸位,還望見諒……」
廳中桓沖見狀,便也從席上立起,指著韋軌對眾人說道:「這一位韋七郎,也是館中後進的少賢,頗有制策之才,兼是杜陵韋氏子弟,今次也得為館院選拔,隨駕歸鄉探視。」
聽到韋軌居然是馨士館的學子,沈勁等人眸中不免閃過異色,心中的煩躁稍作收斂,沈勁才抬手擺了擺而後說道:「關中子弟入於館閣的倒是稀少,既然是館中後進的學弟,那也不必多禮。少年人孟浪衝動,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韋軌聽到沈勁言語尚算和氣,心內才稍微鬆了一口氣,而後桓衝上前來,拍拍他手臂笑語道:「廳中幾位,算起來都是咱們馨士館的前輩學長,韋七既然至此,不妨入內稍作敘論。」
聽到桓沖這麼說,韋軌不免心生感激,通過馮氏家人各種表現,他也知廳內這幾人乃是如今三輔內炙手可熱人物,他若能登入稍作論交,自然能將此前冒犯之事更圓滿的解決。
他見廳內幾人也並無明顯反對與厭色,便順勢步入進來,隨在桓沖身後行入側下一席而後才滿是感激道:「多謝幼子賢兄!」
「這都是小事罷了,咱們館院學子,未來終究要學以致用,能夠聽教於一眾先行的前輩經驗講授,於自身任事也是大有裨益。」
桓沖與韋軌倒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不過同行而來,知道館中有這個人物罷了,請他入廳,也只是隨口之勞。
韋軌入席後,才見到沈勁等幾人所飲也都是果酒並尋常餐食,至於之後馮氏家人送來各種用於賠罪的美酒珍饈,則俱都置在一邊,可見即便消遣也都適意而止,不免對這幾人大有改觀。若只看馮家人那麼緊張的樣子,他不免要覺得這幾人乃是仗恃家勢而肆意凌辱旁人的無狀紈絝。
廳中議論話題並不因韋軌到來而有打斷,此前眾人也並非一味調侃沈勁,主要還是向桓豁打聽北面戰事如何。
沈勁等人雖然也久在關中,但一則他身份如此,桓宣也不敢將他置在險用,二則他們這幾人老實說於軍中表現也並不如桓豁出色,所以這些日子都是留在三輔之內護境剿匪,還輪不到被選拔前往北方的一線攻伐陣線。
桓豁新從陝北上郡撤回,對於前線戰事了解也都頗深,言及兵事,自然翔實具體。韋軌本來還有幾分忐忑,可是聽著聽著,心情也都漸漸平復下來,為桓豁的講述所吸引,天中雖然消息匯聚,但這種由當事人親口講述的一線資料,他平常也都少有機會接觸,一番傾聽下來,不免覺得受益匪淺。
關中目下戰事主要集中在陝北上郡、西河,此境早在三國時期便被匈奴諸部占據,之後中朝一統也僅僅只是羈縻、鎮撫為主,並沒有直接設置郡縣進行管理。
王師所以還要繼續向北征討,則是因為北面特別是河套區域,還有眾多晉人早年因為戰亂,或逃難、或遭受裹挾而流落於外。王師向北,一方面繼續打擊胡勢,一方面則是接應這些晉人南來,有必要的話甚至需要遠出長城故塞作戰。
聽到桓豁講起北面戰事的波瀾壯闊,沈勁等人也都不免心旌搖曳,只是聽到桓豁報出戰損多少時,不免就皺起眉頭:「桓三你所言戰損數有些不對吧,北境賊眾,最強者不過偽漢劉昌明,烏合之師一觸即潰,怎麼有的時候折損甚至還要超過斬首?」
桓豁聞言後便苦笑一聲:「這件事不獨你們,就連前線蕭君侯都頭疼不已啊,問題最大還是出在關西軍府將士……」
韋軌聽到這裡,眉梢不禁一顫,有些不忿道:「關西多驍兒,哪怕新成之眾,即便不可稱精軍,但悍勇總還是有的……」
「是啊,所以此事才最叫人無奈!」
桓豁苦笑著講起關西軍的問題,的確關中舊年久亂,民風養成悍氣,各個軍府雖然新設,但論及將士精勇,甚至不遜於一些王師久戰之兵,授以旗鼓陣列之法嚴加操練之後,投用作戰自然表現更加出色。
但關西軍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營怯嚴重。營中將士膽怯憂懼,稍有風吹草動便驚悸騷動,久久不能平息,特別是在行出關外作戰且需要紮營露宿的時候,整營整營的將士作息失調,寧願抱戈整宿的熬夜都不敢深睡。
這個問題爆發出來的時候,前線一眾將領們也都是深感哭笑不得,明察暗訪追究其中原因,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更讓他們傻眼。
說到底這個情況還是過往關中年久動盪所造成的,這些將士們雖然作戰悍勇,但心內也常懷憂患,他們習慣了深據塢壁守堅,對野戰特別的不擅長,特別是當意識到自己已經遠離鄉土作戰之後,心內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種恐慌感,認為人身安全無從保障。
關內猛如虎,關外怯如雞。這些關西軍府將士在關內掃平賊寇的時候,戰績可謂驚人,甚至每每能得全勝,表現較之王師一線作戰部隊不遑多讓。可是陝北跨境作戰,所遭遇的敵人大概也與關內賊寇戰鬥力差不多,可是因為士氣低迷甚至連基本作息都維持不住,戰鬥力便直線下滑。
「關中富擁四方之塞,可是這關塞卻直接壘砌心底,破山川雄關容易,破心中塊壘卻難。關西軍想要壯成四方征伐勁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桓豁如此感嘆,他們這些王師將領倒不會因此低看了關西軍,只是感念於環境如何對人心志影響之大實在深遠。而由此再聯想到舊年的江東同樣是偏安格局,大將軍能夠勇破大江天塹於人心之阻,率領王師於江北興創如此局面,也不愧大功加身、重譽得享。
韋軌坐在席中,聽到桓豁對他們關西子弟兵的評價,心情分外複雜,即便有心反駁,也實在不知該要怎麼說。要知道就連他在天中蹉跎年余之後,今次歸鄉都不乏懊惱早前的決定,他們這些關中人的確是有著很濃厚的戀鄉情懷,在外稍受挫折便覺得歸鄉安守才是上計。
這種情懷,有好有壞,最起碼在四方爭進的時下,若他們鄉眾還不能應和世道而做出改變,難免是要落後於其他各方的時流、難作爭勢。
之後話題發散,所涉諸多也並不獨限軍事,甚至還涉及到許多當世名臣或高門家事並軼聞。眾人談得津津有味,而韋軌也大感別開生面,這種能夠了解到世道名流另一側面的感覺,也的確是非常讓人感興趣的消遣。
之後沈勁又透露出行台將要組建關西精軍的消息,這不免讓韋軌精神一振,也忍不住開口請問其中細節。他自己雖然決定仍要繼續留在天中深造,但是許多舊友如魯敬宗包括他家門許多子弟,對他們而言這自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
沈勁等人自是摩拳擦掌,但桓豁對此卻沒有流露出太大熱情,順便透露道:「蕭君侯有意招引我入弘武就任兵長,今次關西競勇,我就不與諸位較技了!」
沈勁等人聽到這話後,先是稍有失落,而後又不乏羨慕道:「我等能否入選,還在兩可之內,反不如桓三你已成篤定之數。蕭侯福氣之將,我家大將軍言及都要感嘆不已,桓三你能得他青眼,倒也分潤福氣。還有蕭侯家內我記得有小娘子窈窕初成,桓三你若能博取表現,未嘗不可……」
桓豁聽到這話,臉上罕見的流露出幾分忸怩:「還是未定、未定,我功業還是淺薄,仍要繼續奮進,才算不辱沒小娘子……」
眾人原本只是開玩笑,待見桓豁如此表現,不免大感詫異,原來這件事早已經有了端倪把握。於是一眾人又連連起鬨,笑罵桓豁不講義氣,這種喜事居然還隱瞞著到現在才透露給他們。
一直到夜半時分,宴飲才算結束,雖然難得休期不設營禁,但沈勁等人也不敢留宿在外。離別前他又將韋軌喚至面前說道:「我與七郎也算是喧鬧相識,你既然也是館中同門,舊事不必多說。我是你同門先進,總要稍作指點,桓幼子言你頗有建策之才,目下三輔另有一位咱們同門英流王景略,居任馮翊別駕,學理上有什麼疑難,你也可以直往拜會他。」
韋軌聽到這話,又連忙施禮致謝。而旁側一併追出送別的馮氏家長眼見沈勁待韋軌如此和氣,一時間也是大感意外,送走一眾貴客後又強留韋軌,而韋軌在問過魯敬宗早已經酒醒離開後,一時間也覺意興闌珊,推辭之後便與道左桓沖一併返回營居。
馮氏家長感慨一番,復將兒郎喚來痛斥道:「家門養你,衣食向來無匱乏,你又何以報還家門?魯氏小兒勇武得於沈獅子青眼,韋七壯立天中,與小沈之流都能把臂言歡。你除了耗費家中米糧,糾集鄉中浪蕩子閒戲還有什麼作為?之後打點行裝東去,死留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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