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總算是得以有驚無險的如期舉行,隨著梁王登台祭天,杜赫則黑著臉退了出來安排一些收拾局面的事項。
他首先吩咐下去,便是嚴控洛陽城內外飲食供給,各邊城門一律戒嚴,禁止民眾攜帶大量餐食出入城池。
民眾們參與勸進的熱情雖然極高,但熱情也不能當飯吃,這一場大典一直要持續九天的時間,生民總不能不吃不喝、從頭到尾的參與觀禮。只要飲食上能夠有所控制,稍後觀禮民眾規模肯定是會要降下來,使得稍後典禮進行都能返回正途中去。
接下來就是傳告河洛周邊各縣鄉官吏,無論他們用什麼方法,都要趕緊將屬於他們治籍的民眾招引歸治,同時必須要避免苛刑濫罰的惡性事件。特別是在大典前後,發現任何一樁則必嚴懲一樁,絕不姑息!
至於那些縣鄉官吏該要怎麼做,那就考驗他們各自智慧,總不能杜赫這個中樞大員去為他們勞心勞力的拾遺補漏。
還有最重要的一樁,那就是洛陽城池周邊防衛還要更上一個台階。這一點倒是補救未晚,舊洛軍城本就駐紮著足夠的王師部伍,而且之後幾日陸續還有建康北上、并州歸洛的王師幾部,其中梁王早已經安排自太原返回的蕭元東接替年老病衰的桓宣主持河洛防務。
杜赫這個行台大總管,近來也的確是辛苦,既要主持梁王履極一應典禮事務,而行台日常事務也不可稍有懈怠,更重要的還是之後行台便要正式成為行台行政中樞,官員察授積進,各種官職明確職權劃分,也都需要一起上馬,也實在是忙得昏天黑地。
祭天受命,一共九天的時間,其中三次大祭典禮,小一些的三十多次。由於梁王親自參加祭典,其中一些祭典規格也都需要及時做出調整。足足九天的時間,對於參與的眾人而言可謂是忙碌且充實,但也總算是沒有疏漏的完成。
幸在行台之後補救尚算及時,除了最開始這一天時間忙中出錯之外,余後幾天觀禮民眾規模驟減,到了禮成這一天,基本上也就只有家在洛陽城內的民眾們仍然駐留觀禮。但即便如此,從洛陽城中到郊祭現場,沿途仍然聚集著數萬民眾,畢竟如今洛陽在籍人數已達數十萬之巨。
禮成歸苑之日,梁王行駕儀制已經不同,黃屋左纛、鸞旗垂旒,一如帝王儀制,前有兩千勝武精勇開道淨街,後則群臣景從,浩浩蕩蕩迴轉洛陽城。
洛陽城內在這幾日時間裡也做出了諸多布置,御街馳道兩側張燈懸彩,各坊臨街坊牆也都塗朱繪紫,煥然一新。
祭天受命之後,台苑也都無需再作掩飾。禁苑宮閣名以太極宮,太極宮前後三殿,左右兩廂,其中中殿含元殿便是君王朝會群臣、舉行典禮的所在。
梁王儀駕直入含元殿外,群臣三請之後,梁王才下車登殿,大殿正中御床正擺設著標誌受命於天的傳國璽。隨著梁王入殿,群臣同樣魚貫而入。
此前三辭之禮被熱情高漲的民眾打亂計劃,五讓之禮卻仍需要繼續進行。梁王登殿之後,停在御床丈外之地,面北拜天,之後回望群臣,推讓於北,請群臣再擇北面賢良之選登位執國,群臣自然叩辭。
這第一次的登殿,不過是小示主權,之後梁王退出含元殿而暫居側殿之中,而在衣飾上則換了代表君王的玄黑蔽膝並紫金綬帶。
之後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不再是群臣禮請,而是由中樞挑選國之賢長耆老,以崔悅、盧諶等人望崇高的老臣繼續入殿勸進,恭請登基。
於是這一天,梁王繼續登殿,望座而止,繼續向南推讓尊位,請群臣擇於南面賢良執掌國事,這一日則是吳楚籍貫群臣辭讓不受。
再次退殿之後,梁王所居寢殿懸名「明德殿」,而梁王衣飾又作改變,素帶朱裹。
第三天,朝臣兩千石以上者繼續勸進,重複昨日流程,東面讓賢。第四天則是四方州縣方伯官長繼續勸進,西面讓賢。
一直到了第五天,不獨群臣入叩,包括野中賢良,六夷酋長或使者,合共三千之數繼續聚於含元殿外再次勸進。
這一次,梁王居中而讓,繼續不為群臣所允。彼此倔強在這五讓之後,終於表達得淋漓盡致,梁王幾次讓賢都被無情拒絕,也終於在這一天午時正刻,滿是委屈的坐上了那個御床尊位。
但這還不算是正式的登基為帝,只代表著梁王初受天命,得以號令群臣。御床小坐片刻之後,指示近臣詔告群臣,你們這些人實在是太欺負我了,偏要強人所難、推我上位,偏偏我又是一個仁德謙厚的人,不願意違逆眾願,也只能勉強受之。
但是國威章令,絕不是倉促能就事宜。你們群情懇切,讓我措手不及,但也不可倉促成禮,怠慢天命,因是各自歸去,籌措盛典,敬受天命。
這一日禮成之後,梁王雖然還沒有正式登基,但也已經可以摒棄舊號,詔稱皇帝。退殿之後,正式換上了帝王袞冕,同時退回梁王府,等待群臣籌措布置登基大典。
半個月下來,沈哲子感受最深刻還不是君權初掌的威嚴與喜悅,而是深深的疲憊。在他看來,這一整套繁瑣禮節與其說是在彰顯天命與尊位的莊重,不如說是朝野上下聯合出手,給他這個新晉皇帝的一次下馬威。
但從另一個側面講,這又何嘗不是他對於大勢所趨的絕對掌控,憑他目下聲勢,當然也可以越過這一繁瑣流程而直接稱帝建制,但典禮之所以有意義,在於這是一個政治形式上的契約,新梁政權是建立在民心大義所趨的基礎上,絕非僅僅只是恃武而強的霸奪。
這種辭讓禮節,雖然政治原因各有不同,但都存在一個相同的意圖,那就是為了讓自己政權受命的合理性儘可能與普羅大眾的聲願表達發生直接且廣泛的關聯,要讓人獲得一種參與感。
如果沒有這個過程,一旦未來梁世中衰,或將有人會放言直斥沈氏皇族,諸胡禍國、生民塗炭,救世大功,豈一家能為?百姓門戶用功當時,百萬壯士搏殺討胡,功成之際,沈氏恃功而驕,無顧群情眾聲,悍然奪此殊功據為門戶私專!
人所恃者必成反制,沈哲子也不能料定後世子孫是賢是愚,但在局面尚可完全控制的情況之下,稍作周折勞累,免於此類指摘。人勢百轉千變,誰又能篤言今日人皆稱夸救世之大賢,不會成後世百口斥指竊功之巨惡?不畏身前,當敬身後。
當然這種疲憊,很少有人不會樂在其中。在返回舊邸之後,他的心情也一直處在微妙的亢奮之中。
當然,除了沈哲子還要保持那種明里淡定、心內暗爽的從容之外,其餘家人親舊早已經興奮得不能自已。
化家為國,短短四個字,在諸夏神州傳承悠久的歷史中,又有幾家能夠享此殊榮!真正踏上這一步,又有幾人能夠保持淡然?
沈充是在五讓典禮的第三天抵達洛陽,為了免於人前失態,他這幾日都是閉門不出,獨坐於靜室之內,夙夜難眠。
當沈哲子袞冕歸邸時,看到自家老爹臉色潮紅,兩眼更是充血,不免大吃一驚:「行程至此,早已經是篤定之事,父親你又何必如此焦灼,勞神損形?」
「我、我只是……唉,你也不必勸我,我也不知怎樣自陳,但、但世道之眾在此之前,誰能篤言沈士居竟有此日……蒼天厚愛,公道不負啊……我家、我家竟也能等到斯時斯境,祖宗泉下究竟積德多少,使我父子能夠如此榮幸……」
沈充此刻仍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心中情緒翻湧,已經完全不知該要如何恰如其分的表達出來,一會兒手舞足蹈,一會兒涕淚橫流。乃至於失態之下,竟要向兒子大禮致謝將家門壯盛到如此程度,嚇得沈哲子一步三跳衝出房間,唯恐多待一刻就要親眼見證自家老爹喜極而癲狂。
不過對於老爹如此失態,沈哲子倒也能夠體會。後世范進中舉,那種喜悅已經能夠令人神志錯亂,更不要說眼下沈氏一躍成為帝門國宗!
其實沈哲子心中喜悅,未必就比老爹少上太多,之所以在此大喜之下還能保持一份冷靜,無非深記登基稱帝於他而言不過一個新的征程起點,未來身上所肩負的責任較之此前只多不少,曇花一現的繁榮絕不是他所追求的終點。
當然,這一點理智的清醒真是有幾分絕棄人情,哪怕沈哲子此刻願意與人分享,旁人看來他大概也是矯情居多。
其實眼下沈哲子的日常生活較之早前並沒有什麼顯著的詫異,甚至還更繁忙了幾分。拜望過自家老爹之後,他便換下了那沉重不便得袞冕,換上居家時服,開始伏案批閱諸多事務。
登基大典之後,諸多事務將會山呼海嘯一般的湧來,為了確保真正大事不被延遲耽擱,沈哲子是沒有太多時間品嘗甘甜成果。
北伐滅胡,絕非賴於一人之功。為了籌備自己一人履極事宜,許多事務都已經擱置下來,沈哲子等得起,不代表那些勞苦將士們一樣如此。
雖然王師壯勝,對羯胡殘餘呈狂風掃蕩落葉之勢,但也積留諸多傷病卒眾。沈哲子是深切盼望事務能夠儘快了結,之後第一時間便要落實分功酬勝事宜,哪怕這些傷病卒眾註定難救,也希望能夠在他們有生之年得知自己苦勞用命總算有一個令人欣慰滿意的回報。
於是在滿城喧鬧,朝野人眾俱都喜慶於英主履極、登基建制的大事中時,沈哲子則趁著登基之前的這幾天時間,再將各邊陳奏最新戰報梳理一番,做到心中有數,儘快推動酬功事宜進入實施階段。
之後再經過將近一個月的籌備,啟泰舊年漸近尾聲,新朝各種章制問題也終於大概框定,大梁皇帝登基大典日期終於確定下來,選在臘月元日這一天,諸夏之地再入新篇,大梁建國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