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沈充談起這個話題,沈哲子與錢鳳對視一笑。他們身為沈家如今實際的主持者,對於族人們的情緒波動自然深知。
老宅內對於沈哲子的不滿情緒,由來已久,甚至還要追溯到前年沈家內部田畝、人丁的清查時。直到如今沈家得此大勝,沈哲子仍然牢牢把控局面,關於繳獲物資的調度,以及家中產業田畝的置換,都在龍溪莊內完成,老宅中能夠置喙之地極少,由此這種不滿的情緒攀至高峰。
沈家族人眾多,東西兩宗單單有血緣關係的族人,便已經過兩千餘人!這其中既有兩宗嫡系主脈,但更多的則是血脈日益稀疏、已經與主家漸行漸遠的支脈,除了共享一個郡望之外,其實彼此之間的利害關係已經不大。
沈哲子本非良善者,也絕不會天真到認為大家共用一個姓氏就能戮力共事,絕無私心,這種要求是違背人性的。
他沒有更大的能量去影響世道,但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在血脈為先的前提之外,還要秉承唯才是舉的用人之法。大家一脈相承,我願意給你信任,但這信任卻非無底線的包容,你若不能勝任其職,那真抱歉,一邊涼快去!
經過過去一年的磨合,沈家諸多事宜漸上軌道,大量族人被取用,各自任事,負責一攤事務。與此同時,也有大量難堪其職的族人被裁汰出去。
然而能力這種事情,向來與血脈無關。因此在沈哲子主持家業之後,便有相當一部分近系的族人被清理出去,繼而與老宅中那些日益被架空的老人們合流,繼而醞釀出更多針對沈哲子的惡評。這些惡評未必會流傳到外界去,但在族內日益酵,也足以對沈哲子的名望構成傷害。
以往沈哲子對於這些閒言,可以置之不理,因為他早在清查田畝時,便構建起一個獨立於原本沈家之外的人事構架。
那些老人們因此被架空,無法再直接插手家業的經營,話語權的喪失意味著存在感的稀薄。他們在族內存在感日益稀薄,便更需要鬧騰以彰顯其存在。然而越是鬧騰,越會礙事,也就造成了沈哲子返回頭來越加針對他們打擊。
今次與嚴氏之戰後,這種矛盾攀升到了極點。沈哲子乾脆將所有事宜都放在龍溪莊處理,對於老宅那裡則進行了消息的封鎖。只是將戰獲中遴選出來的雅玩珍物送入老宅,至於更具體的細節,則一點都沒有透露。
沈家如今高展,遠以往數代。然而這種高的展必然有人不適應,必然有人要掉隊。因此家族內部產生的這種矛盾,便被沈哲子視為先進與保守兩種觀念的對抗。他當仁不讓將自己視為沈家的先進標兵,哪裡肯放低自己的步調去遷就那些落後者,給他們調整新步調的時間。
但是家族內部越來越喧囂塵上的爭論,已經隱隱將族人們割裂成兩個陣營。沈哲子雖然有心處理一下這些鬧騰嚴重的老傢伙們,但他畢竟是晚輩,而錢鳳又是外姓,因此矛盾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此時聽老爹提起這個問題,沈哲子便將前因後果仔細講述一遍,才又說道:「對於老宅那些長者,我向來恭謹有加,榮養供奉,一日不敢有缺。只是局勢波詭雲譎,瞬息萬變,他們強求事事要入稟請教,這實在強人所難。」
聽到兒子的講授,沈充微微頷,心裡已經信了大半。倒不是說他覺得兒子有多恭順,而是這小子絕不可能犯表面錯誤而被人抓住痛腳不放。說到底,還是老宅里那些老人們不甘寂寞,加上別有用心者加以攛掇,使得彼此之間誤解加深。
這種家務事,最是擾人,錢鳳雖然與沈充莫逆之交,可托生死,但在這種事情上還是不好置喙。為沈哲子分講幾句後,便也索性離席告退,由這父子二人去商討解決。
「我兒既要縱橫捭闔於外,又要維持家業於內,還要承受諸多非難詰問,真是辛苦你了。」
沈充感慨道,從前年兒子阻止他弄險,至今沈家能夠越興旺,兒子為之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銘感於懷。欣慰之餘,也不乏愧疚。
兒子所做這些,本該是他一力擔當。可是這時局阻礙,困難重重,單憑他自己,實在分身乏術,多有無力之感。兒子敏於時局,精於籌劃,能在一團亂麻中俚清脈絡,這種天賦就連他都望塵莫及。
沈哲子聞言後微微一笑:「與人斗,其樂無窮!兒有此稟賦,才如利錐難處囊中,本就不是能夠安坐書廬弄經治學的脾性。父親不以我年淺,重任相托,已是最大褒獎。自家之事,縱苦亦甘,何必言之!」
聽到兒子自誇,沈充哈哈一笑,心中煩惱削減許多。有此麟兒,父子同心,刀山火海亦大步踏過,區區家務侵擾又算什麼!
沉吟少許之後,他兩手重重拍在案上,沉聲道:「我家之興已勢不可擋,豈因區區閒言而廢行!那些老傢伙無罪而咎我兒,這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若他們再不知收斂,唯有分宗一途!」
沈哲子聽到老爹這麼說,眸子頓時一亮,這正是他心中所想。世家大族,根深葉茂是優勢,但老樹煥新生,原本的軀殼枝葉非但不能提供幫助,反而會攤薄汲取的養分。唯有大刀闊斧的整治,砍掉枯枝死根,才能更加欣欣向榮!
眼見老爹也選擇了跟自己相同的處理手段,沈哲子當即便將早已經準備好的賬冊攤出來。過往這段時間,他看似在大刀闊斧修整產業,但其實內里還是有一個規律的。
家中大量置換出去的田產,主要是主宗產業以及年前兼併得來。等到吳興局面鋪開,自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要南下會稽。藉此脫殼,可以省去日後許多麻煩。
至於本屬於東宗共有的產業,沈哲子卻並沒有觸動太多。之所以要封鎖消息,也是要給老宅中那些老傢伙們傳遞一個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肆意妄為,敗壞族產,沒有底線。等到鬧得不可開交時,拍出這份賬冊,主宗可以輕鬆抽身。
反正他早已在原本沈氏宗族基礎上搭起一個更為高效的構架,哪怕分宗,也不會損傷到眼下局面,反而可以擺脫諸多掣肘。
看到沈哲子拿出賬冊,沈充便是會心一笑。他向來知道兒子脾性,豈會唾面自乾的一味容忍。如今東宗崛起勢不可擋,勢位、名望皆俱,眼下分宗雖是暫時自傷,但從長久來看,受益極大。
但此事若由主宗提出,難免會招惹物議。兒子過去這段時間表面恭順,實際將老傢伙們投閒散置,未必沒有逼迫他們主動鬧騰分宗的意圖。
手握這本賬冊,對於解決家事糾紛,沈充更有把握。當即便做出決定,帶領沈哲子,一同返回老宅。
此時沈家老宅中,男女老少匯聚一堂,所有身在武康的族人,但凡沒有職事在身,又對沈哲子心懷不滿者,統統來到老宅中。
今時吳興境內,沈家雖是一時煊赫無雙,但那是對外。而在家族內部,身為一家人,流淌著一樣的血,難道有冤屈不能申訴?有不平不能伸張?難道對於這些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族人,也要如對嚴氏一樣,殺個乾乾淨淨?
這些人積怨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沈充歸家,哪還有再忍耐下去的耐心?身為東宗家主,沈充若不能持身公正,如何能夠服眾?若連血裔族親都疏遠,其勢又豈能長久!
所以,當沈充父子歸家後,那些群情憤慨的族人們紛紛一擁而上,對沈哲子交口指責。
沈充沉著臉坐在了家主席位上,手掌驀地一拍案幾,等到族人們紛紛住口,才指著沈哲子怒喝道:「逆子,我宦居於外,年余不曾歸家。歸家便看到如此亂象,你可知錯?」
又來了!原來在古代要維持家業,不只能力要出眾,演技也得過關。
沈哲子只能耐心陪老爹演戲,垂道:「父親離家,兒居庭內,雖有一二經營之功,但卻疏於禮拜長輩,不能相忍為家,實在慚愧,有負父親期望。」
眾人聽到沈哲子避重就輕,先彰顯自誇其功,然後才承認因禮慢長輩而見惡族人。言外之意,小兒不能相忍為家尚可原宥,老傢伙們上躥下跳,將家業置於何地?
聽到這名為認錯,實則暗諷之語,當即便有老人安坐不住,不顧臉上羞臊,拍著案幾嚷道:「士居你親眼所見,我等可錯咎令郎?這小兒年來在龍溪諸多涉獵,虛耗人工物力,荒廢田畝根本,豈獨禮慢長輩之罪!」
當然也有老人看不過眼,願為沈哲子伸張,當即便反駁道:「三兄此言過矣,哲子他制玉板,修磚窯,將我家內外修葺,氣象一新,怎麼能言虛耗?」
「便是修窯之事,遍觀吳中,各莊莊人掘土鋪草,唯我家中磚瓦之室,獨秀鄉中!為此浮華無用之事,這讓鄰舍之家如何自處?效之傷財,不效傷德,效於不效,皆要歸咎我家!」
先前開口那老者振振有詞道,對沈哲子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沈哲子冷笑一聲,指著老者背後珠玉之杖,說道:「叔祖玉杖而行,招搖鄉中,不知是要傷人之財,還是要傷人之德?」
沈充原本緊繃著臉,聽到兒子這反駁之語,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雖然趕緊又繃起臉來,但這笑聲還是讓那老者更加不能淡定:「你們眾人聽,這小兒豈止無禮,更將我與粗鄙莊人相列,簡直狂悖!如此羞辱,究竟是何道理!」
「三兄慎言,哲子乃紀國老弟子。此語門內聞之,門外則無。哪個管束不住自己的口,休怪家法無情!」又一名老者冷哼道。
聽到這話,眾人不免悚然一驚,這才念起沈哲子另一層身份。若以道德來見責這小子,反倒會傷了自己。況且這小子雖然架空一干老人,但最起碼面子上維持的不錯,並沒有什麼明顯失禮可供人攻訐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