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淮南與徐州便開始了正式的交涉。雖然沈哲子限制了參與人員的數量,但淮南仍有八人列席,要超過了郗鑒所帶來的三五心腹。
會議由杜赫主持,沈哲子和郗鑒雖然都有列席,但只有出現原則性的衝突矛盾,他們才會發聲表態。
沈哲子首先拿起一份會議提綱,略作翻覽。這提綱上便標註著兩鎮近來需要交涉的大大小小問題,從軍事、財政、民政,俱都囊括其中。可以說任何一條泄露出去,都是方鎮勾結、圖謀不軌的鐵證。
所以從這方面而言,台中對淮南尤其是對沈哲子有所防範,那也是有著充足理由的。換了任何一個大一統的朝代,他這種行為不要說已經付諸實現,哪怕僅僅只是動念,都可以加以「亂臣賊子」的罪名。
其實沈哲子本也不必這麼急於接手徐州各項事務,因為郗鑒也已經答應他的請求,願意繼續在徐州留任一段時間,給沈哲子爭取一個緩衝、喘息的時間。
但徐州的管理模式跟淮南有著極大的不同,彼此想要融合成一體,互相有所碰撞和遷就在所難免。誠然眼下淮南自身還處於極大的困境中,也正因如此,沈哲子希望兩鎮能夠和衷共濟,共渡難關,進行更深層次的融合,給未來正式接手徐州掃平障礙。
「紙上所列諸多事項,請郗公看一看是否還有遺漏?」
沈哲子轉頭,將手中這一份提綱遞給了郗鑒,笑語問道。
郗鑒也不推辭,接過之後便翻開細覽起來。淮南這種條目清晰的會議提綱,此前他也有見聞,對此倒也不覺驚異,而且不乏欣賞。
類似的形式,他倒也曾經有所借鑑,只是效果卻談不上好。將諸多事務目標劃分條目,清晰列出,看來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前提是需要府下本身職事範圍便清晰明確,沒有太大的模糊地帶,而且還需要官員們有無事不可共論的那種開明豁達態度。
徐州的軍政事務,雖然不能說是一團亂麻,但是中間交叉覆蓋影響的範圍也極多,諸多事務之間彼此牽扯分外的嚴重,往往一個小問題列舉出來稍加討論,由之牽扯出來的問題便十足的龐大。
比如僅僅只是「儲麻」這一項事務,首先便需要確定總量幾何,軍用、民備比例多少。麻這種作物用途極廣,一旦供大於求,便會有傷本就珍貴的民力。
清點儲量的話,是僅僅只清點刺史府直屬的倉儲,還是各方統一清點?若是需要各方俱都開放倉儲,那麼清點的範圍,又怎麼保證只局限於麻?
而想要準確得出軍用、民需的比例,又關係到各地多少軍隊,多少生民。此一類數據,各地雖然不能說是一片混沌,但是界限也是極為模糊,哪怕各地官長都沒有一個準確概念。
說到底,還是由於徐州刺史府本身行政方面的執行力太弱,而各地則各自為政,刺史府很多時候只是扮演一個仲裁者而非決策者。
哪怕郗鑒早有感受,但此刻手捧這一份提綱,仍然忍不住暗作感慨,未知方伯竟有如此尊崇。徐州當下的局面,並非一朝形成,也不是郗鑒一人無能之弊。
如果繼續向上追溯,可以說是從中朝八王作亂,宗王肆意干涉破壞地方行政體系便開始積弊。南渡之後,徐州也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個有效的行政系統,到如今已是積重難返。
老實說,郗鑒也好奇若完全將淮南這種做事風格代入徐州,究竟能給徐州帶來怎樣的改變。
這種提綱在每一個與會者面前案上都擺了一份,幾名郗鑒的親信翻起來一看,其中許多條目不要說是進行討論,單單看到就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比如在民政方面繞不過去的一個坎,那就是丈量耕地和清點籍民。類似土斷政令,早年在徐州不是沒有進行過討論,但每每無疾而終。
如今再次被淮南都督府提出來,而沈維周其人又是公認的強勢,尤其在大勝而歸、盛譽滿身的情況下,相信更加不可能做出妥協,很有可能會激化徐州的人地矛盾,令人憂心忡忡。
在場幾人都是郗鑒心腹,立場上自然偏近於郗鑒,在察覺到當中隱患後,便難免從各方面做出暗示,唯恐郗鑒遭受連累而晚節不保。
但郗鑒對這些暗示俱都充耳不聞,只是示意會議繼續進行。他覺得沈哲子不應該這麼簡單,若一味只知用強而不遷就人情的話,那就實在太魯莽了,不要說繼續向北開拓,哪怕維持當下的局面都不可能。
江北各鎮權柄雖然畸形壯大,但所涉也脫離不了軍、財、民三項。
淮南既然打算全面介入徐州事務,自然不可能在枝節上做文章,首先便直指根本,那就是土地。
「民生根本,在耕在桑,無耕無以食,無桑無以衣,農本荒廢,諸用匱乏。是以,地不能閒置,民不能流外。如是二者俱備,王事焉能不廢?」
杜赫這一開場白,乃是老生常談,雖然引起共鳴,但也無濟於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重要是該要怎麼解決問題。
「往年災重,生民被迫離鄉。永嘉至今,將近二十載。淮上生民,離鄉困頓,不得不因於簡陋,雖多客居,但時至今日,有郗公高賢坐鎮,善加撫慰,民亦咸安。此時若再斧鑿鄉野,只恐饑寒之災復起啊!」
徐州的問題,難就難在生民託庇大大小小的鄉宗,而那些鄉宗又彼此勾連牽扯,各自占據住規模不等的人口和土地,由此基礎組織起鄉勇兵丁。至於如今,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頑強的體系,想要從外部打破,談何容易。
「我等王臣,既領王命,自不可以民弊為功。生民既然慣於便利,也是上下欣慰。但若止於世風時俗,則又難免疏於王化。幸在各方鄉土,不乏鄉望賢長,若是任之督民職事,以其德澤鄉里,應也是一善政。」
杜赫聞言後,便笑語說道。
席中徐州人等聽到這話,眸中俱都閃過異彩,就連郗鑒也流露出頗感興趣的樣子,開口問道:「督民職事?郡縣自有官長施政治民,鄉愿卻優劣莫辨,使其督民,只怕有些不妥吧?」
杜赫迎上郗鑒的目光,開始講解起這所謂鄉賢督民的詳細舉措。
其實所謂的鄉賢督民,說起來就是閹割版的宗主督護制。
歷史上,北魏作為五胡之中的後起之秀,雖然軍事上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但在漢化程度和統治基礎上,卻遠遜於內附已久的匈奴、羯胡,甚至都比不上在石趙羽翼下發展多年的氐羌,尤其是在基層統治方面,完全就是一片空白。
但是空白有空白的好處,那就是易於著墨,通過宗主督護制,從法理上承認那些各地塢壁、鄉宗的政治地位,從而快速構建起統治基礎。
其實這個宗主督護制弊病多多,所以當北魏站穩腳跟後,也一直在淡化這一政令的存在感,甚至由此基礎再有三長、均田等等創製。但不可否認,對那些地方鄉宗的承認快速構建起北魏的統治。
而沈哲子選擇借鑑這一政令,也是頗有無奈。較之北魏那種粗獷的統治技巧,他背靠王命大義,本無需對那些鄉宗加以顏色,甚至直接推行均田也無不可。
但他所面對的問題是沒有自主性,王命大義誠然是他的一個依仗,但反過頭來也是他的一個命門所在。尤其是隨著與皇太后日漸交惡,這會給旁人以更多的攻訐之處。
在石虎被徹底消滅之前,沈哲子身上這個王命旗幟絕不能說丟就丟,否則他就流於和兩趙一樣的叛逆地位。而為了避免江東施加更多掣肘,他自然需要掌握更多的籌碼,而這個閹割版的宗主督護制,便是他新的籌碼。
郗鑒在聽完杜赫的描述之後,一時間也是深深皺起了眉頭。雖然眼下徐州局勢已經如此,但那些鄉宗塢壁主們也明白自己沒有什麼法理上的正當性,是錯誤的。可是一旦予以法理承認,直接將他們納入統治階級中來,那麼隱患可就大了。
而且這一政令,甚至已經不再是向鄉宗妥協,簡直就是彼此同流合污,直接將王命隔絕於外!且不說其他人聽到這一政令時感想如何,但郗鑒已經忍不住厲目望向沈哲子,若沈哲子真的想要推行這一政令,哪怕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再配合,自有徐州鄉宗豪強歡迎他入鎮。
少年大位,功勳卓著而又手握重兵,若再加上這一邀好鄉宗的政令,哪怕割據河洛以自立都有可能!
想到這裡,郗鑒示意沈哲子移席近畔,低語道:「維周,你是真的打算施行此令?這當中隱患弊病,難道你……若你意在於此,那我必不能……」
「郗公請稍安勿躁,眼下不過尚是在論罷了。往年人多非我寡情遠眾,因是也常退思己過,偶有此想,也都不敢專斷。今日道出請求斧正,也是為了探討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語說道,而郗鑒看到他這一笑容,一時間也是略有迷茫,為這年輕人的膽大妄為而略感心悸。這分明是以此當作殺手鐧,逼迫台輔們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昔年魏文曹丕為了能夠成功篡漢,以九品官人法而大邀各家眾寵。而這宗主督護,所面對的則是更加廣泛的鄉宗塢壁。雖然眼下尚是在論,而且以沈哲子過往對那些鄉宗態度也不難看出其人深知當中利弊,未必會予以施行,但凡事都有萬一。
持住此論,沈哲子就等於將刀架在中樞台輔頸上,逼得他們不敢再肆意干涉北面事務。
「閒言無需多論,還是細論當下事務吧。」
郗鑒沉吟半晌,才擺手說道,不願就此問題再深想深談下去。他已經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如此尖銳的問題,實在不願輕涉。